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冽风呼嚎，雪犹未歇，绝顶之上，四角连的天灰蒙蒙一片，看不出现在的时辰。
张七易站在山头，身上裹着带了一圈狐狸皮风毛的大麾，被风刮的猎猎作响。远远看去，似乎就像钉在这片冰天雪地的一杆黑旌。
在他的眼前，八十六条比人还要粗实的丈长铁链，将整个山谷重重围住，谷中所有男儿一齐大喝，号子声声破开重重风雪，而后又被裹入其中，冽风夹杂着那号声和许多不知名的碎响，仿若九天潜渊之下的应龙破风展翅，一声长啸。
他的目光凛冽里总是能透出一股淡然，那种脱然，似乎只是在那了却凡尘的方外人的眼里才该有的，让人十分矛盾，反倒让人看不清其中的喜悲。
而那双眼眸里仅存着的星点生气更像那些抚琴香上冒出的烟，丝丝袅袅，淡的似乎随时都能散了一般。
终于，风雪裹着那声沉重铁链所发出的闷响，刮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侧身回眸，这才看见他手里还抱着一个孩子，眼神也不知望去何方，就在那一片没有丝毫温度的冰雪里。然而片刻之后，他终于释然一笑，迈起一脚，纵身跳下，投进了那个深不见底的山谷里。
十二年之后。
于二苟这两日有些郁闷。
因为他把他们谷里大长老供奉在供堂上的聚宝盆给打了，至于原因嘛，那自然也不会是故意的。他不过就一时兴起站在供台上往那盆里撒了泡尿，也不过就在跳下去的时候一不小心给带倒了，可谁他奶奶的曾想这个看上去黑不溜丢青洼洼的东西居然是个陶制的，好家伙，碎的那叫一个遍地开花，于二苟见状不好赶紧跑路，但是后来据说长老得知十分震怒，表示一定要彻查。
于是，他站在长老的不知居门前，犹带着些心虚的，揩了揩正流淌而下的大鼻涕。
他那张脸和手，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洗过了，甚至于仔细一闻，似乎还有点骚臭味。而他那头能拧出半斤油的头发上就在刚才，就有几只跳蚤探出了肥硕的屁股，大抵是觉得冷，赶紧又钻了进去，他随意抠了抠，不以为然。
虽说入了冻，他的身旁也总是有十来个苍蝇围着他转，怎么轰都轰不走，衣服也已经看不出原先的颜色，整个人就像刚从地里给挖出来的一样，只有一双不大的眼睛，黑的有神。
于十八躲在他的后头，将自己本来就不大的身子缩成了一颗大米，只悄悄的从于二苟的胳膊那儿探出两颗乌溜溜的眼珠子，闪烁着瑟缩畏惧的光。
于二苟最见不惯于十八这幅窝囊样子，火气上来腰一叉，扭头就去揪于十八头顶上的冲天髻，跟拔胡萝卜似得把他一把给蒿了起来。于十八疼的急了，大呼一声脏，又是蹬腿又是挠人，坡爬滚打，比老娘们打架都有杀伤力，把于二苟前胸那块给挠出了好几道血痕子，血淋淋的，气的于二苟一脚把他给踹到了地上，咬牙切齿的揪着他的领子俯下身子威胁他说：“进去之后你小子自己给小爷顶缸，老东西平日里最稀罕你，要知道是你干的肯定不说你什么，但你要敢说是我，你信不信我这就进屋拿你老子娘的剪子把你尿尿的东西给缴了！”威胁完还使劲晃了晃于十八那孱弱的小身板，似乎就像在晃一株风雨里飘摇的小草。
于十八一双大眼睛水蒙蒙的冒着泪光，眼里尽是委屈，但他不敢不听他的话，于二苟谷中一霸孩子之王的名声可不是虚的，记得前几天他还拿石头把人于九九的头给砸破了，还有上上次，他十一姐的头发也叫他给燎了，而且顺带还燎掉了半拉眉毛，害的他十一姐两个月不能出门。族长也不是没教训过，没用，二十下铁荆棍挨下去之后愣是屁事没有，末了瞪着那双不大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于三棒的头脑勺，结果第二天，于三棒的牙就被他给揍掉了两颗，还是门牙，一说话就透风。
因为如此，谷里没有一个人不烦他的。
于十八吸拉着大鼻涕，两只兔子眼憋的红通通的，抬头看了眼于二苟，怯怯缩缩的点了下头。见他答应了，于二苟这才嘿了一声，把他给拉起来，拍拍他身上的泥，笑道：“这就对了嘛，咱们可是兄弟，是兄弟就得两肋插刀，你今天帮了我，以后要是谁敢欺负你，小爷我去给你揍他丫的，对吧，你看看这谷里，还有哪个是我的对手嘛！”
于十八看着他那半张被火烧毁容的脸，活活就像面皮上黏了一个蜂窝，那平端突出来的那一块肉上密布着一个一个的孔洞，渗人，忍不住小小的打了个寒颤，赶紧把头低下去。
于二苟见他磨磨蹭蹭的，推搡了他一把，把他给推到不知居的门口，自己则撒丫子跑到了篱笆墙外头，探出了一颗脑袋看热闹。
于十八踌躇许久，终于在于二苟狼狗一般的眼神里鼓足了勇气抬起头，叩响了不知居的木板门。
叩了三声，门里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谁呀？”
“长老爷爷，我是十八。”
“哦？哦，十八呀，自己开门进来吧。”
于十八忐忑的回头，看向篱笆外的于二苟，于二苟看他磨磨唧唧那样，急的扇风似的朝他挥手，示意他赶紧进去。
于十八见他这样，心里更加委屈，眼泪都好出来了，他咬了咬牙，哎了一声，推开了不知居已经多少年没有翻修过的已经隐隐泛潮的木头门，门上还透着缝。
于二苟咬着牙关缩在篱笆圈（quan）后头，依然不信任的咕哝着：“妈个蛋这个臭小子要是再敢在老头面前哭哭啼啼的说不出来话，小爷我弄死他！”这么说着，突然，不名居里传来一声可算的上是惨绝人寰的尖叫。
于二苟下意识的就要往前冲，但到了半道就让他自己给硬生生的遏制住了，他想啊，他这么一闯进去，结果可不就是一目了然嘛，到时候免不了又受一顿皮肉之苦，而且这往下就要下雪了，他也可不想再被赶去封谷的铁索那儿面壁思过。
也就当他准备踮脚再回到篱笆圈后头的时候，那两张沉重的木板，突然响起嘎吱的一声，吓得于二苟一个哆嗦，拔腿就跑。
于二苟听到了后面有人哭喊：“二苟哥！你等等我！”他咬着嘴唇不想搭理，可是，他奶奶的，他咬了咬牙，扭头猛冲了回去。
“我叉你老子娘的嘴！你他奶奶的喊个鸟蛋！”于十八一双兔子眼睛红通通的盯着他，嘴唇哆嗦，手指颤颤巍巍的指向那两片木板房里，结巴着：“长，长，长老……”
于二苟拧着眉头，手里还攥着他的领子：“你哆嗦个鸟！结巴个什么！”
于十八的眼里水波粼粼，手还哆嗦，攥成拳头，像是拼了全身力气，才喊出这一句话：“长老死了！”
于二苟抡圆了一双小眼，半响，才吞咽了口吐沫：“他娘的……不会吧……”
这时候，突然有一声好似来自虚空的巨响，沉重冗长，连带起山谷都一阵剧烈的抖动。
惊起寒鸦。
封谷已十二年的敦煌外谷，这一次，终于在千军万马的铁蹄之下，向他们袒露出谷中的天地，拓跋人的军队吹起号角，击鼓振威，披甲挂金声势浩大的，杀进了手无寸铁的上真人的谷中。
这是上真族占据敦煌外关的最后一道关口，一旦破开，便可一马平川的攻进敦煌关里，到时候，这片自古以来的弹丸之地，便就都可收入拓跋人的囊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