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走在山路之上，苏子阳偏过头看窗外的风景，嘚嘚的马蹄声和车轮滚滚碾过的辘辘声混合在一起，在这样一个清晨，未免有点寂寥和单调。
此刻东方只有一线天光，暮霭尚未散去，还残留着昨夜微雨的痕迹，奋力一闻，能闻着一股清新的泥土与野花的芬芳。
苏子阳今早天还没亮就被喊了起来，叫到这辆马车上，趁着凌晨的黯淡天色离开了德玛西亚的皇都。
自从那天盖伦嘉文来访之后，他就想通了一些东西，作为宅男难得奋发图强起来。早睡早起，每天做一些俯卧撑之类的运动，虽然总是手臂微微酸痛、全身刚刚沉重一下就受不了了，但也严格按照“每天要比昨天多做一个”的理论，现在咬咬牙，能做到全身流汗，依然不怕苦不喊累。
对于一个前宅男来说，这算是了不起了。
苏子阳知道自己以后的道路，这个世界的一切，恐怕都不是以前那个大学生弱鸡能够适应的，他想活着，就必然要逼着自己前进。
这样几天锻炼下来，虽然现在的苏子阳未必强大了多少，但规律性的生活，仍能令他精气神十足，不再是那种“从内心底和这个超自然的世界格格不入”的“文化人”模样。即使现在凌晨起床，只睡了四五个小时，他也精力充沛，脑子清晰，毫无睡意。
“走早一点，以免被人注意到。”
面前的男子如是说，他一字一字说得很慢，有一种特别的韵味，又很有力。好像每一个字都灌注了自己的精力，都经过了慎重又慎重的思考，有其根据、理由、出处，而非信口胡说。
他看着苏子阳，眼神很是锐利，“你的身份特殊，能够保密，就尽量保密。”
苏子阳从窗外的方向转过头来，点了点头，略带着敬畏地看了一眼面前的男子。
这是一个乍看下非常普通的男子，二三十来岁，看上去明明还算年轻，却显现出一种成熟老练、经历过世事百态的沧桑气息。他的面容英俊，称得上星眸剑眉，对苏子阳来说，富有东方化魅力的五官比同样帅气英武的盖伦嘉文还要亲切一些，但一眼看去，却根本无法注意、或者说无暇去注意他的面容。
他看到的，更多是一种气，一种势。
好像他坐在那里，就是一把立起来的长枪，撑着天，压着地。宁折不弯，永远也不会倒下。
那股雄壮得就好似万里江山的气势扑面而来，无论任何人，第一眼看去，都不会注意容貌这种肤浅的东西。面前这个男人，他个人后天的身体、心灵上的锻炼，已经完全掩盖了他先天的年龄、容貌。
苏子阳看他的第一眼，只觉得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莫可言之、无法言说的超脱凡人的生命。他突然生出了一种极为羡慕又极为沮丧的心情，一直以来，以穿越者自居的他，虽然嘴上没说，但心底却有一种优越感，就算见到盖伦、嘉文等人，也抱着一种“大人看着小孩”的心情，但此时见到面前这个人，好像凡鸟见到了凤凰，才知道真正的大英雄是怎样的声势。之前的盖伦嘉文两人，都只是没有成熟起来而已。
这个男人，自然就是德玛西亚官方的第一人，当年诺克萨斯的维斯赛罗，威名赫赫的德玛西亚总管，赵信。
从今天开始，他就是苏子阳的老师。
“赵……大人，我们去哪里？”苏子阳想了一下，选了个正式一点的称呼。
赵信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如同最深的潭水，看不出情绪的波动，“枫树镇。”
那是什么地方？
苏子阳眨了眨眼睛，外表纯良得好似一个天真的孩子。心里却觉着这位总管大人的眼神有点渗人，好像可以直直刺进自己心底。盖伦的眼神和他一比，简直像是牙签和长枪的差别。他不敢说话，让开了眼神，搓了搓手掌，又装作看向窗外的风景，实则一直关注着赵信的举动。
气氛有点沉默。
赵信似乎在沉思、酝酿什么。
又等了一会儿，才又传来缓慢而有力的声音。
“其实你可以叫我赵叔叔。”
“……啊？”苏子阳转过头，等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赵信这是在指他“赵总管”的称呼。
“……不愿意的话，叫做师父也行。”
“不，不……”苏子阳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这似乎是好事情，他踌躇了一下，“赵叔叔。”
赵信听了也没什么其他反应，点了点头，面色沉静。
盖伦的沉稳大气，想来也是学他的。
苏子阳想了想，又问，“你认识我父亲吗？”他一边说，一边偷看赵信的表情，希望可以看出些什么。
“神交已久，可惜无幸见面。”赵信脸色毫无异状，平静如常，没有一丝一毫的神情闪烁，“苏式双绝，虎啸龙吟，一直都是本人仰慕的武学。”
这么说自家的武学，就是虎啸龙吟这个名字咯？
苏子阳心中转过猜想万千，却不敢肯定，倒有些阴暗的想法，比如赵信对自己大开绿灯，莫非是看上了自己家的武技不成？他抬头看着赵信，又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
苏子阳知道言多必失，害怕被问到苏家又或者武学相关的问题，现在话题扯到这方面，也就无话可说。赵信看他无意说话，误会是令他想起了父亲，心情低落，于是也就闭目养神起来。
一路两人寡言沉默，但马车却是不会停下的，翻过了几座陡峭的高山之后，已经渐渐走上了一条大路。
苏子阳伸出脑袋，眼尖瞅着了一座在清晨的雾里看起来挺有味道的小镇。
这就是枫树镇了么？
出乎他意料的是，马车没有进入镇子，而是随着一鞭子轻轻一挥，通过大道边上的小路，迎着上山了。
到了某个平坦的地势，仿佛一个平台，除了那条走上来的恰恰好能够容纳一辆马车的道路，周围都是山林，深密繁盛，一片绿油油的颜色看不清其中有什么，已经是无路可寻。
马车停下，赵信带着苏子阳下车，吩咐那个车夫离开。
苏子阳有些莫名，“这里是……”
赵信没有说话，牵着他的手，直愣愣地朝着密林中走去，他手上没用太大的力，但是身上一股令人信服的味道，让苏子阳不自觉地就跟着他一起走。他一边走，一边看着之前的道路，脑子里面隐隐地想通了一些关节。
两个人走过一条蜿蜿蜒蜒若隐若现的小路，异界的树木高壮硕大，招展下来的叶子重重叠叠，密密麻麻一片，隐天蔽日。道路崎岖狭窄，如果不是赵信拉着他的手，实在有些难走，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如同那篇桃花源记一般，先是仿佛若有光，随后光芒渐渐增多增大，到了最后，就是豁然开朗。
“这是……”
苏子阳眼前一亮，走了出去几步，听着清晨里鸟儿叽叽喳喳的声音，然后他抬头望去。
在他身前，是一处近乎垂直的悬崖，拔地而起，凭空而生，巍然高耸，接天连地，仿佛直直插入云霄之中，气势之恢宏，给人一种光是直视就目眩神晕、无法呼吸的沉重压力。
悬崖的背后，是连绵不绝，一眼看不到极处的密林，很难找到攀登上去的方法。
苏子阳皱着眉头心算了一下这悬崖的高度，大概是一百米以上一百五十米以下，具体的他就不怎么确定了。前世他没登过山，但也见过不少高楼大厦，一百来米虽然够高，也不能算是最“刺激”的那一档，所以现在倒是还很镇定。但悬崖峭壁给人带来的冲击绝对和那些人来人往、潜意识就有一种“安全”的印象的楼层不可同日而语，他知道如果是从高处往下看，自己是绝对没法子这么镇定了。
饶是这样，他的表现也令赵信侧目。
本来苏子阳的体现，虽然成熟，但又丝毫没有练武少年的锐气冲劲，显得有点胆怯，令他一路看来，有点“他不适合练武”的想法，心中猜想，或许是被那些杀手吓破了胆子。
这样的人，无疑是不适合当一个间谍的。
当然，这并不是说学武需要的就一味是锐气冲劲。只是赵信被一叶障目，毕竟同样是勇猛精进的一个人，二十岁总要比十岁的时候老成一些，赵信用十岁的要求看待一个二十岁的人，怎么看都要相较同龄人保守许多。这种保守和这个世界的“苏子阳”的经历联系起来，赵信才得出“被吓破了胆子”这么一个结论。
如果观察几日，真是这样，出于某些特殊的理由，就算拼着被人耻笑，他也要到处说情，让苏子阳找一个普通的工作，当个平民也好过白白送死。
其实他到现在也是这样想的，可惜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苏子阳为了复仇甘愿成为德玛西亚手中的一柄刀子，赵信根本不好阻止——他却不知道，如果自己在某人刚穿越过来的一两天，找上门来说出这件事情，或许这苏子阳真的就要学学大德高僧，“放下仇恨”了。
不过现在苏子阳已经想通了整件事情，知道就是自己愿意化干戈为玉帛，诺克萨斯未必还会饶过自己，日后的暗夜猎手薇恩，她的家族也是德玛西亚大族，到头来也是一个女巫想屠就屠。苏子阳身份不大不小，现在被国家掩盖住了，但如果真的失去这个当间谍的机会，变成一个平民，或许前几年还能好生活着，但到了后来，谁知道会不会有意外？
生命这种东西，从来不是开玩笑的。
这或许有点杞人忧天，但苏子阳就是杞人，能活下去，比什么都好。
而且，难得来到瓦洛兰大陆，不可否认苏子阳的确认为自己能够成为英雄的潜质——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作为一个穿越者，就算面对赵信这样的大英雄，他也不自觉有一种潜藏很深的骄傲。
这样的骄傲，配合他那种习惯性以二十岁的眼光看周围的成熟气质，此时一观这高耸无比的悬崖峭壁，却不见丝毫惧色，一同勃发出来，已经初见峥嵘。在赵信眼中，虽然还是稍显保守和稚嫩，却已经远远超过那些同龄人了……恩，要和盖伦、嘉文两人比，倒是有点难了。
“我最后问你一次……”
“我愿意。”少年人的声音，响彻山间。
赵信脸上首次露出了苦笑，显然在他看来，苏子阳此刻必然是热血上涌，却不知这已经是面前这个少年几天来苦思冥想的最后结论。
不过少年已经下了决定，赵信自然从善如流。他脸色一肃，慢悠悠的声音突然一变，变得宛若战鼓激荡，铿锵有力。
“既然你已经下了决定，我就将我的所有传给你。我以前是艾欧尼亚人，十六岁初入枪道，二十三岁于诺克萨斯枪法小成，自己开辟道路，名为——”
他说到这里，突然伸手一捉，明明手上半点东西也无，动作也是轻轻巧巧，好似毫不在意，却仿佛给人一种风云齐齐涌动，森罗万物都在颤抖，纷纷朝着他手中汇聚的感觉。
苏子阳瞳孔一缩，潜藏在身体内不俗的武学根基，已经令他隐隐约约感受到一把……枪！
一股千军万马、尸山血海混合在一起，惨烈和壮丽同在，凶狂霸道到不可言说的气势，直接扑面而来，令他呼吸也难。
——“长枪依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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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好冷清好冷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