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妮德，我不明白。”赖安用那双湿润的眼睛望着他没有血缘的姐姐，想从比自己阅历丰富的伊妮德身上寻求答案，“为什么人们要畏惧法师，法师不也可以像我们一样穿起这副铠甲保护他人吗？”
他快哭了。
“人们畏惧的不是法师，人们畏惧的是不用剑就可以杀人的人。”伊妮德原本咬住嘴唇一言不发，但最后叹了口气。她自责地说：“听着，等我们到了酒馆，你找个暖和的地方喝杯热酒睡个觉，我去和另一位同事去执行任务。”
伊妮德感到好后悔，是她邀请他参加任务的，也是她带着刚宣誓结束的弟弟去里昂斯讨伐法师。即便他坚称要亲自动手，她也不应该让他双手过早接触沾血。
“像个废人一样躲在角落？”
“你不可能再去执行任务了，赖安。你若去了，肯定会没命的！”
事情至此，她别无选择。既然命令已下，人已到柯尔蒂斯，也只有照办的份儿，但也不能让赖安白白送死。
“我倒是真想死呢！”赖安哭泣道。“难道你忘了这荐儿了？”
“你不会想死的，赖安。”
伊妮德把赖安揽进她怀里，发光的蓝眼睛瞟了一眼在旁边不知所措的黑狗。看他样子，大概是从没见过有圣殿骑士在他面前哭泣过吧。
“我杀死了一对母女。噢，天啊！那可是个没成年的孩子，一定是跟其他同龄女孩幻想着有天会有个英俊潇洒的骑士来娶她。”赖安重重地喘了口气，好像有人刚对着他肚子来了一拳。“伊妮德，天啊，我还在你捅死的那个小女孩怀里找到了这个……”
赖安从甲裙间取下一直别在腰间的信封，那染血的记忆。现在他终于愿意把一直困扰他的东西交给伊妮德了。
女人打开信封，秀气稚嫩的字迹让她心一抽。
“新年三个愿望：1、不再生气；2、学会跳一支舞；3、有一个漂亮的面具。珀尔·巴克。”
有人尽力在信封边缘署名处画一个笑脸把名字包在里面，但看上去画得不怎么样。
“你一直把这东西放在身上吗？”伊妮德的心情有好一段时间跟赖安一样沉重。
她想到了四岁的女儿默西迪丝，再过一年也要到了跟那个小女孩一样展现魔法天赋的年纪。伊妮德与每一个信奉伊纹忒娜教义[1]的父母一样，时刻担心自己孩子在某一天会突然展现魔法，然后被穿着跟自己一样铠甲的圣殿骑士从母亲怀里夺走孩子。
法师进了魔环就跟进了监狱没有区别。他们被剥夺了世俗权力和财富地位，不是死在里面就是死在外面。
伊妮德和她丈夫汉克都不希望孩子是一个法师。萨森公国[2]的人会视这一天赋为上帝赐予的恩惠，但在信奉伊纹忒娜教义的国家，这是一种贯穿整个人生的罪。法师就应该像个怪物一样受到看管和排斥，就连奴隶的身份都比他们要容易被人接受。
“这事重要吗？”赖安反驳她，说道，“总得有件东西提醒我在杀人不是吗？”
“那你下一次就救一个小女孩吧。”伊妮德拍拍赖安后背说。“走吧。这次回去就别再做圣殿骑士了，做些好事。人死是不能复生的，那个孩子已经不会回来了——但下一次你也许能救谁。”
“我要当什么，乡绅？那还得考试。”赖安喃喃低语。“导师们说没有参加过十次任务的圣殿骑士不可以从政，那还不能算作是一个教民[3]。”
“做什么都行，赖安，当个平民有何不好。”伊妮德抹去赖安的眼泪。“回度洛米，娶个平民家的女孩，生个孩子，然后做个商人或农场主副手。如果你愿意，去我丈夫那吧，汉克正好缺个可以信任的副手。他就需要你这种心地善良的好男孩。”
“哈金斯女士。”黑狗不知道是之前被吓到，还是因为比自己大几岁的赖安哭泣，他语气要比刚才有人情味，至少不会是卸货工谈论自己出力能换几个钱币的那种冷漠。“我得说我们该走了。如果有人去和主人打报告，他会不给我饭吃，会找另一个人揍我的。”
伊妮德上下打量黑狗，他的话绝非凭空而来，暴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臂和胳膊有几处淤青。伊妮德无言地同意。黑狗是对的，这些淤青并非是奴隶主为了真正惩罚他才下手的，只是为了让其他自己的奴隶敬畏自己才特意这样弄。
这和伊妮德拷问法师的手段如出一辙，要让别人心存敬畏首先得找个人制造伤疤和痛苦，这样第二个人看了便会主动屈从。
黑狗带着他们两人加速离开了刚才的码头。
三人穿过几个街区，再绕过几条石道，踏上了一条通往上城区的长长回廊。
回廊里有一条很长的白石阶梯，长度怎么看也得走上几分钟。建造者似乎就是为了把一个世界分成两部分，特意把这宫廷一样的回廊阶梯拉得又长又宏伟。
教会学者布兰特·费迪提维在《锁链与哭泣》中写道，“柯尔蒂斯就像一颗璀璨的宝石，可以和维尔罗德大陆最强大的城市、以及东方世界最繁荣的文明中心相媲美。支撑这一切繁荣的，是埋葬无数劳累过死的奴隶尸骸的自由回廊。”
回廊两边是面向顶端仰头跪地的奴隶铜像，就像在朝拜某样东西。在众多奴隶像的回廊顶端，是设立着与下面奴隶像截然不同的六座铜像，前两座是穿戴朴素的平民，中间两座是手拿长剑与方盾的士兵，在那之上是双手张开呈迎接来客样的贵族，另一个则是身穿华服，手拿望眼镜的航海商人。
上了自由回廊便是可以俯视下城区码头的观海台。在黑狗带领下，他们沿着边缘走道沿着观海台绕了一圈。
雾气渐渐散去，无云的天空留下了第一缕晨曦，阳光透过这薄雾照在三人身上。伊妮德难得满意的享受这短暂惬意的阳光，要知道船上和下城区的时候，她的衣物都因为潮湿黏在了一起。
“很美不是吗？”伊妮德自言自语。
圣殿骑士的蓝眼睛看着被浓雾笼罩的下城区，然后是远处灰蒙蒙的海域。在这朦胧之中，她看到来时迎接他们直耸天际的两座巨大双子铜像——捍卫者奥斯汀·豪斯和征服者鲜血元帅施特劳斯。
两座铜像手握粗大锁链，背靠德玛克山脉，通往柯尔蒂斯码头唯一的海道则处于两铜像中间。来时老船长告诉他们，这锁链是建于战争年代，那时自由之境还不是一个富饶强大的国度，统治者为了自保，只能建起长长的锁链以阻隔敌人舰队登岸。如今和平年代，锁链失去原先的价值，反而成为这座城市奴隶的象征。
《锁链与哭泣》一半来源于此，另一半则来自铸造厂与采石场里辛劳地工作的奴隶。到过此地的吟游诗人常常拨弄着鲁特琴唱道，“他们生产石头和钢材，贵族富人没人记住他；唯一记住他们辛劳的，是已经死去的同胞们”。
“看那边。”赖安的声音中充满了暖意。
他伸出手指着观海台尽头的广场，在这段路的尽头。伊妮德要眯着眼睛才看清他指的事物，那是三三两两的圣殿骑士同事。此时他们站在广场上围成一团相互交谈打发时间，看他们胸甲战袍的颜色分别是莫高鲁圣殿骑士、贝格尔圣殿骑士、铁十字圣殿骑士，驻守在自由之境三大魔环的圣殿骑士。
伊妮德转头看着赖安，街边枯树的叶子飘过他失神的眼睛，认为现在最好不要打扰他的思绪。
“黑狗，和我聊聊你遇到过的圣殿骑士吧。”伊妮德观察到黑狗有些紧张看了一眼靠在旁边柱子上的另一名挂着黑色战袍的圣殿骑士，立即强调道，“我并不想谈论自由之境的圣殿骑士。你说你见过从昆丝来的圣殿骑士，那我们就聊聊吧。亚曼圣殿骑士、格林德圣殿骑士、黑火圣殿骑士和奥斯林圣殿骑士，你能辨别出他们吗？”
“黑狗能分辨哪个是奥斯林圣殿骑士，哪个是格林德圣殿骑士。”黑狗突然兴奋地说起来，顺手抓了抓胳膊上的湿疹。“黑狗喜欢奥诺哈王国[4]来的格林德圣殿骑士，他们的绿白红条纹战袍是所有圣殿骑士中最为漂亮，上面画着的金太阳剑让黑狗想象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一名骑士。”
“你没说错。”伊妮德点点头。“那奥斯林圣殿骑士和黑火圣殿骑士呢？”
“黑狗没见过黑火圣殿骑士，也不喜欢奥斯林圣殿骑士的战袍和徽记。”黑皮肤的小男孩耸耸肩，说道，“但我听说过黑火圣殿骑士，他们是所有圣殿骑士中最为独特的一支，胸前不仅挂着黑色战袍，右肩还披着白色单肩披风。”
伊妮德露出浅浅的笑容，认为这是黑狗在为数不多的地方与自己有一个相同的看法。
“他们背着会喷火的剑，大人们都说那是矮人的东西。”
黑狗瘦小的双手比划着，伊妮德猜想他恨不得立马施展魔法把那东西变出来告诉她。伊妮德由衷的希望他最好不会，要不她会为这个可怜的小男孩感到遗憾的。
“是火枪。”她告诉瘦弱的黑狗。
“对！女士，那就是我所想表达的。”黑狗回头仔细盯着伊妮德和赖安的武器看。“可他们武器和你们不一样。”
好奇的黑狗在享受着他和圣殿骑士轻松交流的机会，这种情况对于像黑狗这样的奴隶并不多。他们打交道的人不是奴隶主就是和自己身份相同的奴隶，或者是一些地位比自己稍高一些的平民，比如从昆丝载伊妮德和赖安来的船长和码头计货员。如果要提上城区的家伙，那也只有偶尔为主人跑腿去买东西的时候，才有机会拿着通行证去上城区接触外国人。至于最高的天顶区，那是他阶级的人一辈子也无法去往的地方。
“因为那里已经十分接近瑟雅顿[5]了。”女人回答小男孩。“弓弩是不能杀死伊诺尔[6]的。”
她优雅地甩了下自己的盘发，抬手挡住透过薄雾照在眼睛上的阳光。
每天早上哈金斯都会把自己麦田色的头发梳得很顺，然后又扎起来，但最近两次在船上用海水洗头让她头发变得有些毛躁了。伊妮德想买些皂荚，但得等到了酒馆再考虑。即使任务在身，她也得先休息下不是吗？毕竟她和赖安大老远从昆丝过来，拖着一身疲倦的身体讨伐变节法师没人认为会是一个好主意。
“我有个伊诺尔朋友也跟你说了相同的话，但据我所知，弓弩是可以杀死伊诺尔的。”一个玩世不恭的声音出现他们三人身后。伊妮德回头，看到一个发色与衣服颜色相同的爱人。矮人身穿橘色宽袍大袖，拖着灰色皮靴向前迈步，轻笑着加了一句，“你只要把箭射穿她们脑袋，她们也会像任何生命一样死去。”
“你见过……”黑狗正要开口，有个高大的身影拦住了他的去路。
小男孩抬头看到是个装备乳白色半身甲的卫兵，在他身后还有稀稀疏疏的六个人，在更往里的道路有层台阶和大门，进去了便是上城区。
他们已经到了那个先前看到的广场了。
“我知道你要问我见过什么，年轻人，我当然见过伊诺尔。”矮人边笑着边从自己宽袍大袖里掏出一张卷起来的牛皮纸令状，伸出戴着翡翠宝石和红宝石的右手递给另一个过来检查的卫兵。“我想在柯尔蒂斯除了我以外，再也没有适合的人这样发表言论了。”
“你是谁？”赖安不怀好意地盯着4.6英尺（140cm）的小矮人。
要说还有什么样的人能引起赖安现在的注意，那也只有是赖安刚才对黑狗说的起话中提到的“双手戴金戒指的主”。
“你要么是新来的家伙，要么就是没来过几次上城区或天顶区。”矮人自信满满地说道，丝毫不在意赖安的眼神。“我有许多名字，但人们更乐意直呼我瓦克多。”
矮人接过卫兵递回来的令状。他右手拿着令状夸张地在胸前来回挥舞几个轨迹，最后拿令状的右手按在胸口，左手五指并拢往后伸直，同时左脚微微靠后一步站直，右脚前掌翘起，最后头低下让下颚贴着胸毛茂密的胸脯。
“矿工联盟[7]的瓦克多愿意为你服务。”名为瓦克多的矮人一气呵成做出高难度的优雅动作，然后他抬头看着伊妮德三人保持着微笑，“听说过绿鹰柯莉雅[8]的故事吧，‘自由之境的柯莉雅’便是我的老朋友。”
[1]伊纹忒娜教义：“邪恶是因为人类的自私和傲慢才得以存在的，也正因这个原因，人类世界才不断受到侵害。当魔法被控制之时，希望的黎明圣火就会降临人间”——选自《伊纹忒娜语录：纪元篇章》。
[2]萨森公国：维尔罗德大陆的八大人类王国之一，一个由法师统治的国家，公然反对伊纹忒娜教义并且信奉魔法血统论，维尔罗德大陆唯一与奥莱茵教会信仰背道而驰的国家。公国位置坐落于维尔罗德大陆南部边缘，背靠伊恩海。
[3]教名：教名是奥莱茵教会的特殊阶级，高于平民却又低于修士和军人。教民必须由参加过多次任务的教徒和圣殿骑士退役后才能获得晋升，否则奥莱茵教会的平民是无权参于政治。另外在奥莱茵教会，医生、教师，管理等一系列职业都必须由教民担任，平民只能做商人或农业生产者。
[4]奥诺哈王国：坐落在绿宝石半岛上的八大人类王国之一，一个由鲜花和歌谣歌颂的骑士国。维尔罗德大陆的军事强国，同时也是奥莱茵教会的军事盟国和北境王国粮食援助国之一，与奥莱茵教会并排六教国之首（六教国：北境王国、奥诺哈王国、自由之境、玛第塞勒王国、维尔洛特皇国和奥莱茵教会）。
[5]瑟雅顿：西方大陆八大人类王国之一，过去有“密林绿国”之称的航海国度。在伊诺尔发动的流星之战中，王国首都威伦一夜沦陷，然后在不到半个月时间瑟雅顿王国覆灭。如今维尔罗德大陆人类现存国度应是七大王国，并非人们口中常提及的八大王国。
[6]伊诺尔：伊诺尔即人类社会俗称的精灵，一个身材纤细四肢修长，敏捷和力量并存的高个子种族。伊诺尔繁衍手段与伊欧丝世界大部分的种族完全不同，并非通过人类认知的生殖方式，而是通过辰星树结出的精灵果诞生。伊诺尔由于诞生时就是完全体，所以身高生来便是固定的，伊诺尔身材比例十头身，男女身高分别7英尺（213cm）和6.2英尺（192cm）。目前人类只知道伊诺尔是来自原始森林密布的泰诺丝大陆，她们不会生病，不会衰老，甚至不需要进食和排泄。伊诺尔几乎不能被杀死，除非头颅或心脏受到致命伤、身体受到毁灭性的粉碎打击，否则即使四肢被斩，断肢也会化作精灵粒子回到原位重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生出来。
[7]矿工联盟：几乎垄断维尔罗德大陆矿石生意的矮人商会。矿工联盟总部分为两部分：地表总部和地下总部。地表设立在自由之境的柯尔蒂斯天顶区，地下则设立在矮人埃莫顿堡的商会大厅。
[8]绿鹰柯莉雅：自从五百年前的起义圣战结束后，就一直留在人类世界的一个精灵游侠，并常年留在自由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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