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萨林。”他回头，看到的是脸上写满担忧的黛西。“我感觉到了，有东西进了你脑里。我能发现，那东西是充满恶意的，它想用某种情绪控制你的思想。”
“那是什么鬼？”马萨林背靠巨石坐下，不断拉扯着已经被汗浸湿的衣服透气。他不在乎这样的行为会不会感冒，只觉得整个人变了落汤鸡既尴尬又难受。他大口大口喘气，直到肺叶鼓了几次后才虚弱地说，“黛西——”他把女法师的名字咬得又重又长，也只有这样才能告诉自己潜意识“我有黛西，我不是一个人”，他继续说，“我想那一定是恶魔！恶魔想要人类的身体，于是它们找到我，然后还要在这野外把我吃得什么都不剩。”
黛西耐心的听着马萨林说话，直到他闭嘴才插道：“恶魔是不会杀宿主，但它们会在你潜意识制造幻境，就像我们梦行者，在梦境之中逼迫你屈服它们。”在为数不多一起相处的日子，马萨林几乎没有见过她会用这种坚定的语气说话，“我见过它们长什么样，一群被困在影纱里出不来的幽魂。听着，马萨林，别再用血魔法，也千万别怕恶魔。恶魔在意志坚定的人面前是无从下手的，它们擅长的伎俩要么是威胁你，要么是蛊惑你，但无论哪项，最后都不会杀了你。”
她是梦行者，她当然不怕这一点啊。马萨林懊恼地想着，直到脑海里浮现出不久前的一个画面，顿时他骨头里仿佛被灌满了冰水，从头到脚都变得僵硬了。梦行者、梦行者。噢，女教宗保佑！
“你说恶魔不会杀人，这话不是为了安慰我才胡编的瞎话，这话是真话吧。”这下换成是他在用乞求的眼光看着黛西了。“恶魔和梦行者不也是一样吗？那么我会不会也有一天突然死去，就像你附身的那头野狼，莫名其妙地在我面前抽搐死去了。”
他伸手用力摇晃着黛西，指甲都快陷进女孩斗篷里了。
“啊，你需要冷静，马萨林。”她扭动小肩膀，试图挣脱马萨林又细又枯的手。这动作有些激怒马萨林了，反而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与她无关紧要的人。黛西也从马萨林眼神中发现到他的不快，她连忙解释说，“梦行者会在宿主的脑海里制造梦境，控制他们，然后让其死在恶梦里，但恶魔不会——”马萨林双手力度变小了，她趁机挣开退后了半步，“没错，恶魔是不会这么做，这样做只会让它们少了一个通往这世界的通道。我说的是对的，它们想要的只是通过意志不坚定的倒霉鬼进入这世界。”
“好吧，你没必要骗我，我相信你。它们不杀宿主，那么我也不怕这些只会在耳边嗡嗡叫的苍蝇。”马萨林从黛西话中找回了久违的自信和安全感，跟着一起回来的还有降温引起的寒冷。他眼睛四处找寻，在黛西身后找到了一堆可以搭建篝火的木头，猜想那便是黛西捡来的。“噢，我冷了。你冷吗？肯定也冷了。”
他自顾自走到木堆边蹲下，娴熟的堆砌了个篝火堆。哇，马萨林认为自己在野外求生这一行已经展露天赋了，他抬头望向黛西，隐约期待她能夸奖自己一下。
不过她没有夸他，这倒让他内心有些失落。
“把你的匕首拿出来，切些肉片，我们烤个火。”马萨林说道。如果他们两人逃到下一座城市，马萨林想买双手套过完这个冬天，最好是野外采药耐磨的类型。“黛西，把切好的肉给我。”说完紧握的双手打开，火苗出现在木堆下面的野草上，然后篝火迅速燃了起来。
马萨林庆幸自己在篝火旁边围了一圈小石块，否则升起的火焰会把他脚踩的地方也烧起来。黛西把切好的狼腿肉递给马萨林，嘴角上翘注视着瘦高法师把一片片肉贴在围着篝火的石块上。
“呵呵——”黛西突然开心地笑道，“在亚曼法环你从来没烤过东西给我吃，你记得吗？只有托德愿意做些吃的给我。”
托德·鲍曼，他消失之前曾是跟我一起学习法术，谈论未来出了魔环要一起做旅行商人的好友。
马萨林停下摆弄肉片的工作，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在她漂亮的眼睛里捕捉到显而易见的幸福。
“嗯呢？”他对上她视线，一身疲惫如春风化雪不见了。黛西感染了他。马萨林开心地笑了，好像自离开娘胎以来都没这么笑过。他说道，“你怎么不早点说呢？你现在可比在魔环里更像个孩子。”
马萨林打量着小法师。她娇小的身躯，齐肩的短发。他不知道自己眼神是什么样。如果硬要自己想象的话，那应该是可以令人在冬日里感到温暖的眼光。
“怎么，我脸上有脏东西吗？”黛西也对他报以相同的眼光。
当两人四目再次对上，马萨林才意识到自己总是把小他十几岁的法师当作亲生女儿珍视，虽然有时他会因为她的一些行为感到不高兴，但他从未出言训斥过她一句。
马萨林总认为黛西是独一无二的。在幼小的黛西被圣殿骑士带到魔环后，他就注意到这个每天晚上都会躲在图书馆角落看书的小女孩。那时她才七岁，头一次离开父母。大概是她一个人孤独的样子吸引到了马萨林，也使他联想起自己五岁就被带到魔环的童年经历。
“没有。”法师否定了小法师。
在相识之前，马萨林偶尔会借看书名义坐到她身边，陪她聊天，谈论法术之外的故事。马萨林忘记了过去是怀着什么心情要安慰她的，但后来他只是不想看到这可怜的孩子，因为悲伤而做了出格的事情伤到了自己。
魔环每年都有人熬不过成年礼就死在了自己魔法上。
“那是谁教你的？”他指黛西切肉的动作，她的样子让人赏心悦目。
“艾玛教我的，她切东西的动作永远都那么优雅。”黛西回答他，接着补充道，“在第一次学习魔法视线结束后，我就去了厨房请教她。”
艾玛·霍恩比，又一个他认识的逝友。马萨林和她关系很好，他年少时期的第一封情书就是为她写的，但艾玛只是把小她两岁的马萨林当作好友。时至今日，马萨林对她的记忆简直是一场梦境。艾玛二十三岁就通过了魔环的“戒律试炼”获得自由之身，结果在几年后一次征兵，她从昆丝去了猎人沼泽后再也没回来过。
“哈，那你一定是学到了好多东西才对。”在马萨林的印象里，艾玛在气质礼仪上都力争完美。“她在这方面一直都有讲究，我们常开她玩笑，并给她取了个绰号叫‘魔环里的大小姐’。你们年轻的学徒可能不知道，但我记得是这样来着的。”
马萨林还记得她不只是气质礼仪完美，就连烹饪技巧也是同层法师学徒没人可比的。假若旁人因为好奇问她“为什么要把这些小事做得那么无可挑剔”，这时她总会抬起可爱的小圆脸告诉别人“等我离开这里，我要嫁给一个优秀的好男人”。事实上她嫁给了一个经常酿酒偶尔有家暴的铁匠，家里马廊还养着一匹被柳钉和铁锭压瘸了腿的老公马。
“嗯哼，这名字还挺酷的，但你们肯定再也没有从她身上找到更有趣的地方了。比如用握刀切肉的动作和角度，很有效，不过——”黛西声音有种说不出的得意，“男人可千万不能学。”
空气中弥漫着烤肉香味。
“那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马萨林把肉翻过身。
“淑女的老把戏，男人都喜欢女人摆出一副端庄的样子，还满虚张声势的。”黛西笑着轻声说道。她把另外也切好的肉片贴在面前的石块上，“另外就是告诉你，以防你以后挑选妻子不时之需，并不是天下所有的女人都生来就端庄美丽。”
“这里已经足够安静了，你就最好别再往下说了，否则风会把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传到天下男人耳中。”马萨林拖着有些干涸的嗓子回击她，“我打赌你除了在艾玛那学到东西，也还在其他人身上学到了什么。啊，你可鬼灵精了，就连看守我们的圣殿骑士也会这么夸你。”
他抬手伸出食指指着黛西，想从她狡猾的笑容中再多挖出些东西。
“哈，你怎么会知道呢？”黛西没看他，继续盘弄烤肉，然后是篝火。她盘弄了下篝火最深处，让火烧得更旺了。“明天早上赶路的时候我再告诉你，而你则跟我多讲讲有关你们以前在魔环里的故事。我想听听。”
“当然，很好啊。”
夜幕渐沉，空气中的温度变得越发寒冷。马萨林决定由自己来守夜，待到温度回升时再叫醒黛西。黛西不同意他的提议，但当马萨林说出“我睡觉一向很少”这样蹩脚的借口时，黛西同意了。
她太弱了，更需要好好休息。
马萨林其实也很疲惫，赶了一天路的他此时又累又困，多希望自己是睡在松软的棉花填充的床垫上，就算是亚麻布也比靠在石头上烤火要舒服得多。
等到了恩泽雷尔，确实该考虑以后的生活了。马萨林边想着边往篝火里丢了块木材，他裹紧了些斗篷，似乎想要把里面唯一的暖气挤压进身体里。马萨林抬头仰望了下星空，第一次发现黯淡的星空是这么令人倍感孤寂。
在群星湖，每天晚上他都能透过宿舍的窗户眺望波光粼粼的群星湖。过去马萨林会趴在窗边盯着群星湖想，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是否也和群星湖一样等等问题。
马萨林没见识过荒漠，在他过去二十多年被关在魔环里的人生里，他见过的世界不过是会闪烁星光的湖水，青绿的草坪和矮树林。但他现在见识过荒漠了。在爬上德玛克山脉之前，他和黛西沿着山脚下那些用石块堆砌的道路，沿途见到的风景尽是枯黄野草。
马萨林犯困打了个哈欠，回想着过去，而回忆也在响应他的召唤，这让他思绪变得模糊不清。当马萨林意识重新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陌生的地方，这片土地不同于他到过的任何地方。
法师站在环山的悬崖边上，脚下是一片不断燃烧的战场，他能看到成千上万的人在下面厮杀，不时有光芒和东西从两边阵营飞向对面阵营深处爆炸，马萨林能看出那是法师们在施展毁灭魔法。在他头上，黑夜之上的星辰不断坠落下来。
梦，一切都是梦。马萨林想起黛西晚餐前说到关于恶魔和梦行者的事，他想这又是“希望”给他设下的陷阱。
“出来吧，恶魔！”马萨林喷怒地喊道。他都快被自己的吼声吓到。“这肯定只是一场梦，这次我可不怕你了！”
有脚步声，是靴子发出来的。马萨林慌忙转身，却有道黑影从他眼睛闪过，然后是腹部感到一阵冰凉。待他看清楚这一切的时候，马萨林的腹部插着一把长剑，眼前是个蓝眼黑发的女人。
女人拔出长剑，抬起铁靴把他踢下了悬崖。
马萨林的梦境消失了，他看到了所有的一切。是的，包括他现在腹部的伤口。马萨林躺倒在地上，感觉腹部还在疼痛，想喊叫却发不出声音。
黛西在他身旁熟睡，篝火还在燃烧，身边没有蓝眼黑发女人，只是马萨林的身体越来越冰凉。马萨林意识到自己生命快走到了尽头，他不明白那个梦境是什么东西，但他得坦承自己有些开始憎恨这个世界，他想报复这个不明不白就要他命的世界。
“喝下去。”是“希望”在他脑海里说话。马萨林看到他流出来的血并没有渗进泥土里，反而是汇聚到一起流向他嘴边。“喝下这血，然后我会帮你报仇，你想的一切就都会实现。”
“‘希望’，你在哪？”马萨林想道，感觉双唇逐渐湿润了，是血液自己流进了他的嘴里。“那是什么，那个女人是谁，是你在梦中杀了我吗？”
“不是我，是林中夫人[4]来了。”
[1]奥莱茵矿石：一种产自奥莱茵教会领土地底深处的银色矿石，拥有抑制和抵御魔法的神奇力量。奥莱茵矿石被矮人大量开采贩卖于教会，教会则把矿石用于制造圣殿骑士的武器和铠甲。
[2]魔爆石：一种接触到魔力就会产生爆炸的血红色矿石。圣殿骑士通常把这种矿石融入到十字弩箭头，或者是玻璃瓶里充当可投掷的炸弹。另外矮人火枪的子弹也是利用魔爆石的性质制作的。
[3]影纱：人们睡觉做梦去往的地方，那里是纯粹的精神世界。
[4]林中夫人：白眼老媪，她来了，披着阴影编织的斗篷。林中夫人，她来了，万物枯萎凋零的罪魁。别抬头，别凝视，避开那吃人的眼睛。啊，即使这样了，她还是会出现在你梦中，悄然无息带走你的生命。——《自由之境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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