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酒碗里一泓碧玉渐渐沸腾,醉人香气缭绕于梁。
梁下有三人跪坐于地,一人化不开笑意,一人道不尽豪爽,一人说不出冷漠。
“要说好酒,当属神都京城臾凉小筑的主人简大家所酿美酒,她亲手酿的清酒,只需喝上一口,便如坠云端,好似活在仙境。只是可惜,如今却求之不得,当真遗憾。”那满脸笑意之人,说到此处,不由皱眉摇头,仿佛伤心至极。
“想不到叶老弟也曾喝过简大家的水酒,想当年我盘算上门打些秋风,谁知被看门小儿鄙夷,说我衣不蔽体,不成体统,硬是将我赶了出来。依老哥看,仆人如此,主人也不见得是甚好货。”那豪爽汉子闻言却大摇其头,一副不过如此的样子。
那叶老弟见汉子不忿,轻笑出声,拍了拍手中折扇,看了眼跪坐一旁,一言不发的少年人,忽的道:“丁三,你可去过神都?”
“自然去过。”那被唤作丁三之人,闻言只是抬抬眼皮,嘴上不冷不热地回答道。
“那依你看,那简大家是不是个好东西?”得到答案后,那叶老弟挑眉再次问道。
那少年闻言却并未回应,只是出神地盯着酒碗里的水酒,紧抿着唇,眼神之中,波澜不惊。
而那豪爽汉子见场面有些尴尬,便轻咳两声,指了指酒碗道:“叶老弟,这酒已经温好,再热下去,可要浪费不少,不如我吩咐后厨上些吃食,你我三人不醉不休?”
“哈哈哈哈,江湖人道你任九指是个混不吝,但谁想到,你这滚刀肉一般的人物,居然察言观色,硬是想做那和事佬?”那叶老弟大笑开口道。
“我到底是主,怎么好让客人之间生出误会?”那任九指听他这么说,不以为意地挠了挠头道。
“误会?哈哈哈哈,有什么误会在酒桌上是化不开的?来来来,先喝上一杯,闲话待我醉倒时再说。”那叶老弟笑着道。
任九指见状也不再多话,只是伸手将酒碗捞起,钵大的酒碗满满一泓水酒,半点都不曾晃出。
“我这酒,乃是陈酿米酒,寻常米酒色泽浑浊,甜香有余,辛辣不足,而我这酒,定叫尔等眼泪都辣出来!”那任九指豪迈道。
说完,他便用竹舀子从酒碗中舀出酒水,为其余二人添上。
而那叶老弟迫不及待,正欲一饮而尽时,任九指却制止了他,只听他道:“我这水酒,定要配些好的吃食,若是白白饮下,风味便会差上一些。”
“喝个酒罢了,怎么如此麻烦?”那叶老弟闻言故作不满道。
“哈哈哈,你便当做是种规矩如何?那臾凉小筑的臭规矩,可不见得比我的少。”任九指笑着道。
那叶老弟见他如此作态,脸上笑意不减,只见他将手规矩地放在膝前,一副听君任君的态度,这让那任九指不由失笑出声。
不多时便有人端来一张托盘,只见托盘中摆着三碟菜肴。
菜肴全是荤腥,半点绿色皆无,倒也附和任九指豪爽的性子。
“这第一道菜,唤作白玉京。所谓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吃了此菜虽然不能一步登仙,长生不死,但个中滋味怕是神仙也臆测不到。”任九指指着一碟白花花的五花肉,摇头晃脑道。
那叶老弟闻言朗声笑道:“看来我还是不够了解你,居然不知你学那些酸儒措大,倒也有模有样。”
“哈哈哈,怎么?你莫非以为,你能真正了解一个人?”任九指笑道。
“我叶无病交朋友,向来交心,既然交了心,哪还能不了解那个人?”叶无病晃了晃手中折扇,开口道。
任九指闻言,双眼眯了眯,停顿半息后,忽然开口问道:“既然交心,你可否告诉我,为何要杀尽岳州节度满门?”
叶无病闻言露齿一笑,他先是看了眼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盯着眼前酒碗猛瞧的丁三后,忽然用一种奇异地语气道:“杀人需要的理由从来都是让自己心安理得,不怕半夜冤魂问心。而当我抽剑杀人时,早已问心无愧,那么理由对我来说又有何用?”
“原来叶老弟并不忌讳别人称自己是杀人狂魔。”任九指开口道。
“他人的评判向来不是我最关心的事情,我只关心有所为有所不为。”叶无病说罢,端起桌上酒碗一饮而尽。
“那岳州数十万生民皆因你而死,你也问心无愧?”任九指忽然止住笑容,满脸冷漠地道。
叶无病听罢,忽然大声发笑,笑声甚至震动横梁,点点灰尘飘零半空,忽然之间他竟看得有些痴了。
“你看那尘埃,无根飘零,簌簌而落,它身不由己,落在我身上,我拍拍衣裳,便又飘落四周,它的命运从不在自己身上。”
“你是说那些生灵惨死,皆是命运?”任九指的话语越发冷了。
“他们的确因我而死,这笔账的确也该算在我的头上,只是雾里看花,谁又知道花的颜色是红是黄?”叶无病自顾自地拿起竹舀子为自己添满一碗酒水,轻声道。
“你是说,还有隐情?”任九指冷笑一声道。
“我说了,你会不信。”叶无病仰头将酒喝干,用袖子胡乱在嘴上抹了一把,似笑非笑地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信?”任九指再度冷笑道。
叶无病眼神柔和,看着大酒碗中依然生烟的水酒,幽幽道:“因为我知道你想杀我。”
“哈哈哈哈!就算有十个我,也打不过你。”任九指闻言,哈哈大笑着道。
“所以你选择了下毒。”叶无病笑着道。
任九指闻言一愣,他眯着眼看着笑嘻嘻的叶无病,忽然道:“你莫非百毒不侵?”
“自然不是。”叶无病摇了摇头道。
“那你为何有恃无恐?就算你依仗那个小子杀了我,你也依然会死,那毒无人能解。”任九指冷然笑道。
“我是一个爱酒的人,一件你珍爱的事物,无论发生了什么变化,你大约都会察觉。”叶无病笑意依旧,他颇有些玩味地道。
“但你还是选择喝了下去。”任九指闻言眼瞳微缩,只听他低声道。
“同样,一件你真正珍爱的事物,无论受到了什么样的玷污,你都会选择不离不弃。”叶无病道。
“看来我今日必死。”任九指听罢,忽然洒脱一笑,看着窗外阳光,脸色说不出地安详。
叶无病见状忽然扑哧一笑,嘲讽之意浓烈,只听他笑道:“你想杀我的理由可是因为我人人得而诛之?”
“自然是。”任九指端起桌上酒碗,一饮而尽道。
“所以你觉得自己死得其所?”叶无病挑了挑眉,继续问道。
“的确。”任九指喝干酒后,拿起筷子,夹了几块肉送入嘴中,一边大嚼,一边道。
“若是如此,你为什么要喝下毒药,然后吃下解药?”叶无病悠然地说道。
任九指闻言一怔,他用力咽下口中食物,闭着眼说道:“你怎么知道肉是解药?”
“因为我曾经告诉过你,我从来不吃荤腥。”叶无病笑着拍了拍桌子,一边说着,一边故作嫌恶地看着那三碟菜肴。
叶无病见任九指一言不发,脸色铁青地坐在原地,他轻轻舒了一口气,然后转眼看着开始喝酒吃肉的丁三,轻声一笑,转头对任九指道:“你是西陲恶人,就算你善待白丁,可你欺压的富人们莫非便不是良善?”
“你深深知道,有时候骂名也是一种飞黄腾达的捷径,至少它让你开了这家酒楼,吃穿不愁,这西陲之大,任由你去得。”
“可你却并不满足啊,因为你想要的远远不止这些。可你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你想到了杀我,只要杀了我,那么从前那些你得罪的人不光会对你仰慕不已,你也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白玉京!”
“你住嘴!杀你!是因为你该死!是为民除害!”任九指忽然大声喝道。
“为民除害?哈哈哈哈!你又知道些什么?你又明白些什么?你不是口口声声与我称兄道弟?却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难道不是你不需要解释么?”叶无病闭目道。
“三年,我与你相识三年,别人对我的口诛笔伐,你半点都不曾怀疑。”
“不!不!不是你不曾怀疑,而是你不想去怀疑。”
“你想要杀我扬名,为了问心无愧,为了念头通达,所以你阻止自己怀疑,想必每到我的死忌,你都会对我说上一句……咎由自取?”
“我杀人之前便已经问心无愧,这便是我与你之间最大的不同。”
任九指脸色铁青地看着满脸笑意的叶无病,忽然察觉到那看向自己的目光,竟然带着哀意。
他闭目深吸一口气,旋即自嘲一笑道:“原来你比我还了解我自己。”
“因为我交朋友向来交心。”叶无病温和地笑道。
“我相信你。”任九指闻言,忽然认真地对叶无病道。
“我知道了。”叶无病闻言点头,转过头去,出神地看着窗外阳光,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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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陲的夜色寒凉,满天星斗伸手可及,寒风之中,叶无病凭栏而立,望着星光璀璨,嘴角笑意盎然。
“你为何不杀他?”在他身后,有一少年站在他的影子之中,沙哑的声线随风传扬。
那沙哑的声音传入叶无病耳中,他洒然一笑,转身轻道:“因为他杀我有愧。”
“你却杀他无愧。”那少年冷漠道。
叶无病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只听他道:“这世上的误会,有什么是在酒桌上无法解开的呢?”
“当然有。”那少年回应道。
“那是因为他们连与我喝顿酒的机会都不给我啊。”叶无病复又转身,声音飘入旷野,惊不起一片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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