Ⅷ
刘手一直担心一水夜里会做恶梦,临睡前给魏一同说了一水的情况,魏一同满口答应,并一再宽慰他。但刘手还是放心不下,直到迷迷糊糊躺到床上,依然静听着儿子房间的动静,就像每天听墙床的撞击声一样,有时那声音像催眠曲一样引他入睡,他早已习惯于这样的声音了,熟悉得就像听自己的呼吸,但今天那边一直没有动静,他看了看表,比以前晚了半个多小时,是不是今天错过了时间?
没有声音他竟然有些不适应,虽然有些困倦,但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儿子早就入睡了,不时传来魏一同的翻身声,在静谧的房间里伴着钟表的嘀嗒声,杂糅在一起,但这声音丝毫提不起他的兴趣。
刘手一时难以入睡,又一次想起了魏一同,他像刚认识便成了老朋友似的那么熟悉。
自从衣梅去世,家里便很少再来客人,他是经过一个漫长的过程之后才逐渐适应的。
衣梅在的时候,不是有同事来,就是有朋友来,甚至那些认识不认识的记者、观众,但更多的是前来求教衣梅育儿方法的,从胎教到出生,再到喂养,甚至细到每天的成长变化,对于这些问题,性格开朗的衣梅都一一解释,不厌其烦地讲述她的成功经验,那时家里仿佛一个育儿沙龙,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虽然刘手有时面带无奈,但毕竟不好拒绝别人,所以也就只好顺着衣梅。
车祸后的家里,虽然不时有人来,但一听说家里的遭遇,来的人除了安慰他一番之外,也不便再询问关于儿子一水的事了,后来,来家里的人越来越少,现在只有儿子在家时,刘手才觉得这个家有了活力,但却只有短暂的两天时间,两天过后又是五天的漫长等待,他知道自己等待的不仅是儿子的到来,更多的是企盼儿子病情的好转。很多时候,一进家,他的心里会突然生出淡淡的陌生感,这让他感到恐惧。因此他很少再想自己丢了钥匙,所以每次回来,他不再为丢钥匙的事而烦心。
起初魏一同的到来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打破了原来的沉寂,仿佛儿子和他之间固有的默契顿然消失,随之被儿子和魏一同之间的默契取代了。
以前在设计图纸时,刘手每次都要进行周密的考察,前些天他一直催促魏一同带他到芙蓉山庄实地察看一下,他觉得至少到那里看一眼,感受一下,以便对那里的地理地貌有个大致的了解,为设计做起码的准备。
魏一同虽然嘴里答应,但一直说等老板从国外回来,他要亲自接待,其实对于这种设计刘手早就轻车熟路了,无非就是依山傍水地建造一个娱乐场所,尽可能地让人们在这里找到回归自然的闲适,在这种不知不觉的休闲中,一边享受,一边朝老板兜里塞钱,最终是老板挣钱,游人乐意。
魏一同不说去,刘手也就没再问,所以图纸虽然在刘手的脑中形成一个大致的轮廓,只是凭着他送来的资料,没有现场观摩,他一直难于下手,自上次魏一同来催图纸到现在已经一周过去了,中间他没再来过,刘手想可能是因为老板忙,将图纸的事搁在一边了,但让他不安的是魏一同送来的设计费,因为他还没完成设计,便先收了人家的钱,他几次跟魏一同提出来把钱退还给他,等设计完再给,但魏一同却没答应,虽说图纸的事没再听魏一同提起,他的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
其实钱对他来说并不重要,按说设计院的工资、加上以前的存款足够他和一水的日常开支了。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一水的病,但魏一同的到来似乎突然改变了儿子,这让他再次看到了希望……
醒来的时候,已是清晨了,以前都是儿子先醒来叫他,今天却没丝毫动静,一种莫大的恐惧感袭来,他赶紧起身来到儿子的房间,见魏一同和儿子分头而睡,儿子抱着他的腿,安然地躺在那里,魏一同平躺在床上,头枕在胳膊上,依然沉睡在梦中,他的头发刺猬一样向外伸展着,刘手看到他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这时魏一同睁开腥松的眼睛,抬头望了望他,伸手揉了揉眼,想说什么,但刘手对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惊动儿子,魏一同把手放在胸前,又闭上眼睛躺在床上,刘手轻轻关上门转身离去。
等一水和魏一同起来时,刘手早已做好了早餐,吃饭时刘手喜形于色,忍不住问一水:“你昨晚做梦没?”
魏一同接过来说:“没有。”
一水想了一下说:“做了。”
“什么梦?”
“你们带着我一起到森林里捉松鼠,那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森林,有很多树,又高又大,你们让我不要乱跑,但趁你们不注意,我钻了进去,捡地上各种各样的树叶,等我回来时,发现你们不见了,我想你们可能是去找我了,我就站在那里等,等了很长时间也没见到你们,后来我就又去森林找你们,在森林里,我终于找到了魏叔叔,于是我们一起找你,可一直没找到你,虽然魏叔叔一直说不用担心,我还是急哭了,到我醒来的时候还没找到你,我还真以为见不到你呢。老爸,你迷过路吗?”
“当然!”刘手努了努嘴,心里一阵酸涩,“人都有迷路的时候,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
“做梦都还想着魏叔叔啊!”魏一同兴奋地说。
“你在梦中比我还急呢。”
“为什么?”
“因为老爸丢了。”一水转过头来问刘手,“老爸,你迷路时会想什么?”
“那只是你的梦。”
“可我没迷路啊!”
“是的,你连梦都记得那么清,怎么会迷路呢?”魏一同说。
吃完早餐,刘手还在想一水的梦,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教授所说真正的梦,但一夜他都没听到一水有异常反应,至少让他放心了。不知是兴奋还是激动,他赶紧拨通了杨老师的电话,把一水刚才的梦详细地向她作了汇报,杨老师对一水的梦并没抱太大的希望,但她表示,这可能是一水病情好转的一个信号,还需要做进一步的观察。
放下电话的刘手依然兴奋不已,因为至少在夜里一水没再做车祸那样的恶梦。他不禁对魏一同的到来心存感激。
等刘手收拾完桌子,魏一同说:“你要不要到芙蓉山庄看一看?”
“我还以为你把图纸的事忘了呢,正好没事,带一水去转转。”刘手转头问一水,“你愿不愿意去?”
“好啊,你已经很久没带我出去了——芙蓉山庄在哪儿?”
“离这儿四十公里,开车用不了一小时。”魏一同说。
“那好,咱们走吧。”
虽然芙蓉山庄离城很近。但路上还是耽搁了很长时间,他们来到时,已经十一点了。远远地便看到一座大山,裸露的岩石凸显着山的筋骨,只有星星点点的松树显出一丝山的生气,但树很少,只在半山腰隐约连成一条绿色带,像一根绳子紧紧地捆缚在山上。刘手心里纳闷,这么一座秃山还能建芙蓉山庄?他问魏一同:“这就是芙蓉山?”
“不。看没看见那座小山?那才是芙蓉山。”魏一同指着大山背后的一个小山包说,“看,现在还绿意盎然的,你看那些白色墙体围起来的就是度假村征的地。这山看起来小,其实很大,山上都是芙蓉树,一到夏天,满树都是芙蓉花,红红绿绿的……”
“什么样的芙蓉树?”一水问道。
“芙蓉树的叶子很好看,可惜现在看不到花了。芙蓉树又叫合欢,树能长很大,花是粉红色的,一团团像蒲公英,一会儿上山,你看看就知道了。”
刘手开车沿小道转了一圈儿,魏一同边引路边介绍吴老板的初步设想,就在山背后,刘手发现了那个草图上标注的小水库,他觉得实际上没有那么大,他一直觉得绘制那张草图的并不是专业人员,像是随意画出来的:“你们的草图和实景想差太远了。”
“这是吴总的秘书画的,这块地也是七八年前就征好了的,你看那堵拉起来的墙都快成古迹了,那时候这里的地很便宜,连山加上这块地总共才三十万,要不说人家吴老板有眼光,当时谁都觉得贵,买得不值,谁知城市规划后,一直朝东发展,现在这里成了城市后花园了,三四十公里的路程,半小时就到了,芙蓉山庄建成后,这里将成为人间天堂。你看这里要山有山要水有水,这不正是现在人梦想的自然嘛?”
“这里的确有优势,以前路过这里还真没在意。”
“吴总说,还要征地,从山脚下一直到国道边,现在正和当地政府商谈。”
“连成一体倒是好主意,上边是山,下边是地,层次感很强,看来吴总是个行家。”
“那还用说!现在前期的准备工作都已就绪,他还说要把这里变成真正的芙蓉王国,绿化以芙蓉树为主,上面是树,下面是花草、盆景,光设计院的专家小组就来了多少次了……”魏一同说到高兴处眉飞色舞。
刘手听到这里不禁问道:“那为什么不让专家组直接把超市、宾馆的建设图纸一起设计出来?”
“这——吴总没说。”
刘手见他支支吾吾的也没再多问,默默地带着一水跟随魏一同朝山上走。这是一座很矮的小山,蹲踞在大山背后,在刘手看来,这是一座没长起来的山,更像一个土丘,山上石头不多,被满山的芙蓉树覆盖着,虽然在初秋,芙蓉树叶开始发黄、脱落,一棵棵芙蓉树,尽力地伸展枝叶,地上疯长的草也渐渐枯黄,但因为山上植被茂密,与大山比起来像特意放置的盆景,不露一丝风骨,树影婆挲,树荫抖落的山坡上陡觉秋的凉意,沿山间小路走至半山腰,还是没见到一块像样的石头,刘手禁不住说道:“这哪是什么山?连块石头都没有。”
“说起来这山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魏一同笑着说,“很久以前,这里只有这一座秃山,说寸草不生有点夸张,反正除了石缝间的松柏,就连根草都很少见,有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路过这里时在山下一个人家里歇脚,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被打下凡间的仙女在这里堆了一把土,栽了一棵树,第二天醒来时也没在意便上路了。谁知十年寒窗并没得到一个功名,他郁郁而返,由于过度失落,用现在人的话说,精神有点失常了,往回赶时连回去的路也认不得了,不知走了多少天,竟然又转回到这里,却发现自己原来的梦成真了,这里突然长出这么个小山包,而且发现原来寄居的人家也变成了梦里的那个仙女,于是留了下来和她一起开山种地,那棵树一年年长大结籽,再生长,后来就长成了这满山的芙蓉树……这些神话传说都被吴总搜集整理成书了,吴总说这也是文化旅游的一部分。”
“吴总还是有心人。”
“传说是真的吗?”一水问。
“当然不是,只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向往。”刘手说。
“那就是自己用来欺骗自己的?”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人们需要给自己一个希望,不管它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刘手摸了一下一水的头说,“等你长大后就会明白了。”
“我的梦也是给自己的希望吗?”一水郑重其事地说,“我每天都希望自己在梦里见到妈妈。”
“是的,我也希望。”
“可是你忘了。”
“没有,只是没说出来。”
魏一同见一水有些不高兴,便说:“你看这墙,那么多鹅卵石垒起来的,漂不漂亮?”
刘手这才发现刚才在马路上看到的蛇一样盘踞在山上的墙,扭扭曲曲的随山势向下延伸,时而藏于芙蓉树丛中,时而从树丛中钻出来,墙一人多高,用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砌垒而成,但仔细看时,却发现卵石之间露出的水泥,刘手心里不禁感到惋惜,在他看来,如果石墙砌垒时能把水泥隐藏起来,游客看上去会更自然。
“为什么非要在这里设置这堵墙?”
“本来谈妥征整座山的,后来由于当地政府和村民的阻挠,另一半没征下来,吴总一生气就搞了这堵墙,并赌气放下话来,即便那边给他,他也不要了,等墙建起来,那边的人又想通了,吴总最终还是没坚持自己的原则,作出让步征了整座山,但后来的那一半他花的钱也不多,现在整座山都是他的了。”
“那墙呢?”
“吴总说反正修起来了,就像万里长城,你不能因为匈奴不入侵、两家讲和,就把它拆了吧?所以这墙就留了下来了,这一留就是几年,现在看着就像山的脊梁一样,谁都以为是早就有了的,以后再过几十年这它成为山庄一景也说不准。”
“看,那里还有一堆鹅卵石!”一水高兴地跑过去,拿起一块,用手擦拭着,那是一块洁白的鹅卵石,油光滑润,他拿在手中,又去翻找别的卵石,在里面又找到一块黑色的卵石,高兴地拿给刘手看:“老爸,这是哪来的鹅卵石?”
刘手说:“咱们这里不多见啊?”
“都是花钱买来的。”
刘手知道作为建筑装饰材料的鹅卵石被人们认可后,身价陡增,于是对一水说:“儿子,把卵石放回原处。”
“为什么?”
魏一同也不解地望着刘手:“孩子喜欢就拿着呗。原来这山上堆得到处都是,要不砌在墙上早就所剩无几了。”
“风景是用来看的,不是拿的,要是人人都这样,风景早就没了。你说是不是?”
“这算什么风景?刚才你还说这道墙刹风景呢。”
一水迟疑了一下,眼睛紧盯刘手,还是放下了手中的卵石,魏一同走过去将卵石捡起来,又放到他手里,但一水没敢接,依然望着刘手,看到儿子满脸惊恐的样子,刘手也感到自己说得有些过分,魏一同说:“没关系,就算魏叔叔送你的。拿着。”
听魏一同这么一说,便应声道:“拿着吧,魏叔叔同意了。”
直到下山,一水才在魏一同的引导下慢慢高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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