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没有变。
郭长歌没能带着柯小艾一起回来,但什么也没有变。
话说柯小艾在身边的时候,她也常如一个透明人,几乎不会主动开口搭话,行止也从来不发出太大的动静;即便常常跟在身边,郭长歌也会不知不觉就忘掉她还在。
柯小艾那头又如何呢?
郭长歌从白钰儿那里离开时,并没有把话和柯小艾说清楚。他说不出口,心里也还盘算着怎么把小艾从白钰儿手里夺回来。
现在,柯小艾还以为自己是继续和白钰儿习武,随时等师父叫她回到身边。
所以对她来说,同样什么都没有变。
白钰儿每天教授武学,同时也在观察着柯小艾。
而这观察实在有点无趣,柯小艾勤奋练武,从不抱怨,从不闲话,只问必要的问题,一天又一天,没有任何变化。
如果不是白钰儿主动去聊,柯小艾也很少会提起郭长歌,就算好不容易聊起来,她也不会表现出丝毫的思念之意。
白钰儿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见过柯小艾这样的女子。她当然看得出柯小艾对郭长歌的心意,只不过就像灼热不熄的火炭被封于玄冰之中,隐约能看得着光亮,却丝毫感受不到热意。
没有女子能做到像柯小艾这样,她真的不思念郭长歌吗,白钰儿全然是不信的,她忍不住直接问道:
“又过了一个月了,你就不想你师父?”
刚练完剑,柯小艾以衣袖拭去额头的汗,眨了眨眼:
“想。”
一个字,只有一个字。
“然后呢?”
“然后?”
柯小艾不解,白钰儿便说:
“你为什么不提出来去看看他,反正也不远。”
“好,我去看看师父。”
“不不不……”
白钰儿皱着眉飞快摇头,
“这是我提出来的,你自己怎么不提?”
柯小艾不说话了,但显然有些困惑,她不明白白钰儿究竟想说什么,又想让她怎么做。
白钰儿坐在凉亭中,双手撑着下颌,像是在看一件天下间最奇异之物一般端详着面前的少女。柯小艾就站在那里,用平湖般沉静的神情接下了白钰儿探寻挖掘的目光。而这在白钰儿心里又是奇事一桩,她认为人与人对视之时是心在交流,可从柯小艾的眼睛里,却看不到“心”。
“别去了,我不许你去。”
听到白钰儿又改了口,柯小艾还是如常的平静:
“好。我去洗澡了。”
说着就转身要走,可这时白钰儿又道:
“我是说永远都别去了。”
柯小艾脚步顿住,
“洗澡?”
“我是说永远别去见你师父!”
白钰儿说话很少会急,但这时显然有些失态。柯小艾转回身,只听白接着说:
“郭长歌已经和我说好,你不必再回到他身边。你以后就是我徒弟了。”
“为什么?”
柯小艾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微变化——她的眼睛睁大了些。白钰儿十分得意:
“因为我几十天教你的东西比他一年都多,这样还不够做你师父吗?”
“为什么?”柯小艾继续问,语气和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这事虽是我提的,但郭长歌也同意了,他也明白跟着我你能学到更多东西。”
柯小艾双眼睁得更大,有点瞪起来的样子,不过也只是这样,再没有别的变化。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再次转身走开。
“我说了,不会让你去见他的。”白钰儿强调。
“我去洗澡。”
白钰儿看着柯小艾的背影,有些失望地轻叹一声。她本以为柯小艾一定不相信她的话,然后拼了命也要去见郭长歌呢。
第二天。
柯小艾勤奋练武,没有任何抱怨,没有闲话,只时不时问几句武学上的问题。白钰儿作为新任的“师父”,自然得比原来更卖力,毫无保留地为柯小艾解答疑惑,双手托腮看着她,观察她——
没有任何变化。
这让白钰儿心里有了很大的挫败感,她识人无数,如此让她捉摸不透的,还是头一个。她更想要了解柯小艾了,因为柯的一切表现,都是她自己梦想达到的境界。
这么多年的阅历让白钰儿学会了隐藏感情,不论一颗心再如何炽热,外表都能冷酷平静。可这是她在强行压制情绪才得到的结果,与柯小艾那种仿佛天生不会被感情左右行动的气质又有天壤之别。
“小艾,你过来。”
柯小艾很听话,收剑跑过来,而且开口就是:
“师父……我哪里练得不对吗?”
白钰儿摇摇头:
“你天赋很好,又肯吃苦,如果一直在我门下,追上我也是早晚的事。不过练功不必急在一时,我们……聊聊天吧。”
“好。”
柯小艾立即同意了,但要她开启话题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白钰儿轻声一叹,又微笑道:
“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吧。”
柯小艾没有回应,想来是“小时候”这个话题还是太宽泛了,白钰儿又道:“你爷爷是柯飞鹤,对吧,我当年也曾听说过他。”
“对。”
“那你父母呢?”
惊喜!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白钰儿确实从柯小艾的表情中捕捉到了更大的变化。不过就像是一颗小石子被投入深沉的湖水中,终究是没溅起多大的水花。
“我多少了解过你的事,”白钰儿紧追不舍,“我想听你自己来说一说,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柯小艾并不傻,当然知道白钰儿了解过她的什么事。
“我没有做错。”
“哦?可那种事,对一个小女孩来说……”
“我没有做错。”柯小艾重复。
白钰儿笑了笑,
“谁说你做错了吗?”
柯小艾微微低下头。
没人说她做错了,小时候在爷爷家中,谁又敢说她做错了。
可是,便是曾受她父亲欺凌压迫的奴仆,也会用一种异样的眼神去看她,就好像她比她父亲还要可怕。
她的两位爷爷倒是例外,但一味的怜惜和保护,反而更让她难以释怀,也让她不断做下“引火烧身之事,那火焰在她身上,至今未熄。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眼泪会不知不觉落下来,别人的声音都变得好远,广阔苍穹下,风声越来越响,把她自己的声音也淹没了,然后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轻到飘了起来,仿佛要飞离这个世界。
而在这个时候,有人拉住了她……
“幼童杀人便是错,”
面对柯小艾的沉默,白钰儿说道,
“弑父更是错。”
柯小艾抬起视线看向她,她却在笑,笑着续道:
“但错又怎么了,这世上对的事又有几件,就算所有人都觉得是错,你自己觉得对就够了。非要说的话,最错的,是你出生在了这世上,不然也不会有后来的事,不是吗?
呐,所以,告诉我,你生在这世上,是件错事吗?”
“当然不是!”
强烈的情绪——很好,白钰儿感受到了胜利。
此时当然是乘胜追击:
“那也是,如果没生下来,就不会遇到郭长歌……你是这么想的吧?”
“是。”柯小艾直接就承认了。
“你喜欢他,是因为他觉得你没错?”
“不。”
“哦?那是因为什么?难道是觉得那家伙长得很英俊?我倒是没看出来……”
“他是我师父。”
“师父?这是什么原因,你难道是喜欢‘师父’这个身份?我倒也见过喜欢与自己是某种特定关系的人,‘师父’比起某些身份,还算是正常。”
柯小艾又不说话了,白钰儿紧接着又道:
“可惜啊,他现在已经不是你师父了……”
她看着柯小艾,轻轻咳嗽了两声:
“不过你也别伤心,我虽然不许你主动去见他,但并没有禁止他来见你。不过,这都一个月了,他一次都没来,不会已经把你给忘了吧?”
柯小艾面上仍然毫无波澜,白钰儿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小孩,蹩脚地想激怒一个比她成熟百倍的大人,不禁苦笑。
柯小艾抽出剑来,“如果没别的事,我继续练剑去了。”
“等一下。”白钰儿忽然严肃起来,“今天我们对练,你来攻我。”
柯小艾也不迟疑,立马提剑刺了上去,剑尖刺入面前的身影,但也只是一个影子。等她惊觉白钰儿出现在自己身后,便颈部一痛,倒了下去。
清晨的阳光下,白钰儿慢慢收回用来击打后颈的手刀,唤来手下,把柯小艾带到房间里去了。
*
*
难得清闲的一天下午,郭长歌和百生在拾愿堂院子里下棋,前者已连输五局。
自从输给成乐,郭长歌就开始向百生请教棋艺,想要一雪前耻,可下着下着,教学变作较量,旧耻未雪,新耻又生,他发现输给百生和输给成乐同样屈辱。
“哎呀,好累啊。”百生落下关键一子,伸了个懒腰,“歇会儿喝口茶吧。”
郭长歌面红耳赤,眼睛紧紧盯着石桌上刻着的棋盘,“我还没输呢!”
“你看,你连自己要输了都看不出来……”
说着,百生又连续下了几手。郭长歌本来想阻止百生动他的棋子,但马上认识到自己也想不出更好的招了,那几手过后,局势变得明朗,他确是输了。
他无奈又有些生气地抱起胳膊,瞪着百生。
“你别这么看我,怪吓人的。”
百生起身去沏了茶回来,郭长歌端着茶杯长吁短叹。
“怎么了,不就几局棋嘛,用得着这样吗。”百生笑道。
“你说你们两个人平时看着也没那么聪明啊,我怎就下不过你们呢?”
“呵,你看起来倒是聪明。”百生懒得和他计较。
“所以,我没办法的事,或许你们会有办法。”
“什么?”
“这件事只有我和小晴姐知道……”
“什么啊?”
“小艾被人扣了。”
“扣……扣了?”百生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她不是去跟七前辈学武了吗,出了什么事吗?”
郭长歌愁眉苦脸,叹道:
“她就是被七前辈扣下了,若是别人,也不会这么棘手。”
“扣……扣下了?为什么啊?开玩笑的吧?”
“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吗?七前辈想自己收小艾做徒弟,我倒是不反对,但怎么也得她本人同意吧,和我说了一声就这么决定了,好像小艾是什么物件,我把她给卖了一样。”
“小艾肯定不会同意啊。”百生说。
郭长歌没有说什么,百生又道:
“你刚才说这件事只有你和温姑娘知道?”
“嗯,怎么了?”
“温姑娘怎么说?”
郭长歌又叹息着,同时闭上了眼睛,那表情似乎有些绝望。
“别提了,她不但不给我出主意,还幸灾乐祸一样笑我。”
“怎么可能?”
“我骗你干嘛啊,我说什么你都不信是吧。”
“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郭长歌喝了口茶,冷冷哼了一声:
“没什么奇怪的,她很久之前就说过小艾离开对谁都好这种话。”
“温姑娘会说这么绝对的话吗?”
“差不多意思啦。”
百生忽然察觉到郭长歌眼神中的那一丝摇动,便问:
“你是怎么想的呢?”
郭长歌拇指和食指捏着茶杯来回转动,眼睛盯着剩一半的茶水,良久才开口:
“我不知道。”
百生多少理解他的忧虑,想了想自己该说什么来宽慰,没想出什么好话,但还是开口:
“小艾离开是不是对所有人都好且不说,即便要离开,也绝不能是现在这样的方式。”
郭长歌点了点头。
“或许情况也没那么糟。”百生又道。
郭长歌看向他,“怎么说?”
“直觉。”
郭长歌脸上刚刚浮现的期待消失无踪,转变为嫌弃。
“也不只是直觉,你想想啊,这整件事是有反常之处的。”百生道。
“你说。”
“最大的反常就是七前辈和温姑娘。”
“怎么反常了?”
“七前辈虽然武功天下第一,行事也比较强势,但她并不是个喜欢强迫别人的人。”
郭长歌冷冷“呵”了一声:
“你有那么了解她吗?”
百生也不多辩,又说:
“还有温姑娘,即便她认为小艾姑娘离开你是件好事,但她难道是那种会在朋友难受时幸灾乐祸的性格吗?除非这个‘祸’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
郭长歌有些被说服了,百生紧接着又道:
“你呀是关心则乱,温姑娘应该是我们之中最聪明的人了,她能那么轻松地开玩笑,或许是因为她和我有同样的直觉。”
话刚说完,百生看见郭长歌突然把脸转向大门,然后他自己也听见了,有一个脚步声在接近。
很快门开了,进来一个人。
百生笑了,而郭长歌飞也似的起身迎了上去,与来人靠近后相视而立。
“小艾。”
“师父,我回来了。”
*
*
“七前辈,是您放小艾回去的?”
“怎么,你不高兴?”
“我只是有些不明白您为什么整这么一出,是寻我的开心吗?。”
“我只不过想了解她。”
“您已经了解了?”
“多少了解了一些吧……她很可怕啊。”
“小艾?”
“她想杀我,难道不可怕?”
“她和您动手了?”
“现在动手没什么,以后就难说了。”
“以后怎么了?”
“如果跟在我门下,以后她就有可能超越我。你可别小看了这妮子,她嘴上什么都不说,但那天你离开时她早就察觉到了你的异样,等我跟她说明了情况后,她就马上有了计划。”
“什么计划?”
“她坚信只因为不是我的对手,你才不得以同意了我的要求,所以她假意服从我,叫我师父,继续跟我学武,就是想有朝一日青出于蓝,你们师徒就可以不用受制于我,重新在一起。她当然明白这可能需要十几,甚至几十年,但这是她能想到唯一的办法,所以她毫不犹豫就决定这样做了。你说,她是不是个很可怕的人啊?”
“……您是怎么知道她计划这些的?”
“我用了幻心术。”
“……”
“你那位好徒弟,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说句不好听的,她不像人。”
“还真是不好听啊。”
“但这样一个人,却喜欢你,你可知为何?”
“不知道,或许那只是依赖。”
“依赖吗,也可以这么说吧。”
“您用了幻心术,难道已经探知了原因?”
“那姑娘虽然可怕,但我既已知道她心里的盘算,就算她一直留在我身边,对我也不会有任何威胁了,你可知我为何放她回到你身边。”
“为何?”
“我不想让这世上再多一个怪物。”
“怪物?”
“像李壬棠,像我,如果是我来教她,她终究会变得和我们一样,甚至比我们更强大,也更可怕。”
“您才不是什么‘怪物’。”
“呵,向那些被我利用失去一切的人去说吧。”
“……”
“这一路走来,我没得选。小艾选择你,她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但其中的道理再简单不过。你能让她变得更好。”
“更好……么……”
“至少是她认为的更好,每个人应该都曾有过自己变得更好的感觉,她依赖你,迷恋你,就是因为这种感觉。作为师父,你或许能教她在她心目中比武功更重要的东西。”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至少她有得选,这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能感觉自己在变好,更是生而为人难得美妙之事。但最后会如何,没人能知道,你再烦恼也是徒劳。”
“我又何尝不明白……”
“有些事根本不是想能想出结果的,你总在想小艾离开你对她是好是坏,那对你呢?别再管她怎么想,我只问,如果她离开,你会觉得开心吗?”
“我……”
“难道这一个月还没有给你答案?那再把她送来住几个月我也不介意。”
“不!不必了……多谢……多谢前辈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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