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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在火上的大铁锅里是一片沸腾滚动的奶白色,雾气蒸腾,既像风暴中的雪浪,又像是集云连海。
乳白色的油脂雪花似的厚厚的积浮了一层。花白色的是数条剁成两半的鲤鱼翻着的肚皮。
掌勺的弟子上前撒上一把青色的麻椒,又把满满一碗生姜丝倒进去。
不多时,两碗鲜香微麻的鱼肉浇上香油被恭恭敬敬送到了坐在一根枯横木的浮琼和叶落面前。
而后不远处的桃林里散落坐着说笑的弟子们也都得到了一碗鲤鱼汤。
浮琼用瓷勺舀了一勺鱼汤,吹开雾气递进嘴里,片刻后的表情很是满足。
“很好吃。”她这样评价道。
那亲自下厨的弟子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耳边甚至带了几分被师叔祖夸奖的不好意思的红晕。
直到现在浮琼才与宗门的弟子拉近了距离。除了在场二十多岁的叶宗主,那些弟子们最大的也只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人,最小的不过十岁。
少年心性,自然要多几分青春活力,所以能和今年也不过十七岁的小师叔祖一起下水摸鱼,他们觉得也没有多少不自在,甚至有些亲近和高兴。
叶落和浮琼一边吃饭,一边聊着天。
叶落在说这些年他接任宗主后的事情。在师祖和师傅先后飞升,其他的师兄弟纷纷离开宗门,师伯祖又常年云游的情况下,留在宗门的叶落只能挑起传承道法和师门的大梁。
然而他的修炼境界只有人仙,与其他门派掌门相比处于中下流,新收的弟子还需要长年磨练,所以云中君的归来让他能在种种压力之下更有四五分底气,也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很希望这位新晋的小师叔也能尽早入人仙境界,为宗门增强实力。哪怕她什么也不做,弟子们行走世间遭遇纠纷,也能因为宗门有修为深厚的前辈而有庇佑。
浮琼隔着雾气看着沸水里漂浮的鱼头和鱼眼珠,很是理解认可叶落的这种想法。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是世间最真实不过的道理。
修道,不一定能成仙。
然而修道的好处太多,不修道,就会泯然于众人。
“不止是人仙。”浮琼对上叶落的眼睛认真地说,让对方微微一怔。
她不但要回到前世人仙的境界,更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为地仙,最后羽化成天仙,得到真的大自在。
……
……
夜深了。
悬崖瀑布上的风声此刻很是清淡,如同老道身前垂下交错的两条薄绿长袖,微微地擦出翕窣的轻音。
浮琼缓步来到他身后,眼角余光注意到那鸟笼搁在一块流水上的积石。
笼里空空的,因为雀鸟返回了自然。
那她呢?难道这一世仍要待在某个山头,老老实实地练剑,修道,飞升?
她想起了前世青山里的那间茅草屋,还有山顶那壁上长满青苔的石洞,石洞里,好像还有什么……她记得不太清了。
然后是死亡。一瞬间的生死轮回,将她送往了来生。
那个时候她在做什么,已经是人仙的她又是因为什么而被迫转世的,师尊又在做什么?
“您……真的不知道吗?”浮琼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出声问道。
云中君仍没有转过来看她,只是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要走了?”
浮琼沉默了一阵子,作揖行了一礼道:“是。”
藏书楼的万卷书通读过后,她的境界也隐隐有着要突破的势头。在那之前,她急需要完善自己的法器,也就是那把白纸伞。
“那个家伙在蜀川待上一百年都没有事,继续待下去也不会有问题,何必要带回来?”云中君说道。
浮琼对着他摇摇头,表示不同意,然后按照原来的步履从容离开。
风声骤起变大,衣袂飘飞,有客将至。
云中君向天空一挥手,云散雾开,星光灿烂。
也照亮了那来客的高大身影。
那是一名黑衣的剑客,一双削长的剑眉,古铜的肤色,腰间系着一柄剑。
云中君安静地对他说:“找到了吗?”
黑衣剑客的目光投向了那只空鸟笼。
鸟入深林,自然没有找到的多大可能。
然而他们要找的的不是鸟。
“那就继续吧。”云中君平静道。
……
……
天光微亮的时候,浮琼下了山。
来到山门前,她第一次撑开了那把云中君送还给她的白纸伞。
轻微地“哒”地一声,根根明洁光润的翠色伞骨从不同方向支起白色伞面,伞柄握在手里带着微凉。
她举着伞,施施然迈下台阶,进入薄雾中。
朦胧青翠的山道上仿佛升起一朵洁白的云。
而与此同时,这片大陆往南数万里,有一片极为茂密的丛林。参天高的粗壮古树上,层层的枝叶间,盘卧熟睡着如雪堆似的的白色巨蟒。
树叶簌簌地坠落,然后在接触地面前化为粉末。巨蟒看似沉重而不好挪移,实则以闪电般的速度窜下了古树,威压气势甚至将地上的枯枝败叶尽数压为尘泥。
它在林间游走了半日,所到之处飞禽猛兽皆纷纷退避,心生直逼灵魂的畏惧。
猩红的双瞳注视着前方的一大片墨色,或者说涌动的深渊。
从很深很深的尽头,一道威严神圣的气息迸发冲出深渊,在空中幻化出长龙的虚影。
白蟒的长躯紧紧伏拜在湿地上,然而仰望向那龙影的眼神有羡慕,有惊艳,也有崇拜和敬畏。
……
……
既然要去蜀川,那就要南下。
浮琼前世靠着御伞飞行前往过一次蜀川,但那次出行太急太快,纯属偶然的经历,事实上她没有什么前往蜀川的经验。
急和快,都不是她喜欢的字眼。
所以是一次不算愉快的出行。
御伞而飞以她现在的境界是不太可能了。
那么就只能徒步走、骑马和乘船。
洛水作为大陆最长的河流,从极北之地的冰山流下,穿过分隔南北的云岭,再流经大片种茶和水稻的肥沃丘陵,分出无数条湍急的支流,其中一条就通往蜀川,所以乘船最快。
浮琼越过了三座大山,走过几道悬桥,又从山路十八弯行至一片满目枯黄的树林。然后来到了一处野渡。
她有些困惑,按照出发时从藏书楼临摹的地图指引,这里的渡口按理说有大大小小的客船和河船停泊,客商往来络绎不绝,热闹不凡。
然而放眼望去,只有一只小小的轻舟静静地横在河面上漂浮。
大概是她死后的一百年里,此地发生了不少变化。
在她高声呼唤后,船家悠悠地划着桨而来。
浮琼问了路,交了钱,上了船。在船篷里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听见撑篙和水流动的声音后,船身倾斜了一下,就开船了。
时间还很长,她现在所在的铁棺峡距离下一个渡口还有半日的航程。
若是以前,一定会闭目在船舱里打坐,日夜不停地修炼。
但是现在只差临门一脚入人仙,她并不着急,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去船头看峡两岸的风景。
还未出船篷,她的脚步慢了一下,然后再次前行。
修炼到一定境界的人,听觉和视力都会变得比常人要好一些。
所以她听到了。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很轻,很有节奏感,既像是水珠从青瓦屋檐上滴落到养满荷花的水缸,顺着荷叶的叶脉返回水中,又像是有人在一颗颗慢斯条理地拨着算盘上的玉珠。
原来这船上还有一位客人。
只见穿着一身蓝衣的少年盘膝坐在船头,一手握着竹竿,一手轻轻地打着拍子,唇角带笑。
说不出的悠闲惬意。
有些羡慕。
浮琼待到那少年背影之后时,只见对方一根食指对着自己竖起。
安静。
浮琼也不恼,顺势也一撩衣摆,找了个临近的位置屈膝临水坐下,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等着。
天高。
云淡。
水清。
河风吹的也很舒服通畅,浮琼眯了眯眼,些许发丝从脸颊边乱起。
再一视线垂下,落到那虚虚浮在水面的钓线头,眉毛却奇妙地挑了起来,还是按捺不住,忍不住轻声问道:“没有钓钩,能钓什么?”
这话说的颇有让常人几分不悦,但那少年却恍若未闻,面不改色:“什么都钓。”
“比如?”浮琼露出饶有兴味的表情。
那少年却忽地偏过头,对她促狭地一笑,很是可爱。
“那如果是这位漂亮哥哥,你想钓什么上来?”
“这个……就多了去了吧。”浮琼还真的认真想了想,“但真要说的话,一时间还想不起来。”
少年又是轻轻抿唇一笑。
“我想钓的却只有一个,”他似乎在自言自语,“不过,逼得太紧了,就会被吓走了……”
只是愿者上钩罢了。
这时钓线突然间动了一动,注意到的浮琼见状也跟着紧张起来,心想难道真能钓上来什么?
少年提上半截钓线后,眸光一暗,还未等浮琼看清钓上来什么,就连那钓竿一起抛向了江水。
他忽然间起身,临着江风而立,没有说话。
十四五岁的年纪,站起来时一身广袖蓝衣似乎略有些宽大,松松垮垮地向下掉了掉,不束腰带,但也不像是偷穿了大人的衣袍。
浮琼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脸色也微微地变了。
明明这江风吹得两人的衣袂轻飘,墨发微乱,眼前那浓浓的大雾,却始终没有散开。
有什么泛红的东西从远水浮着漂移而来。
那是一截被啃食断开的尸体残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