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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沧海化为桑田，高山夷为平地。
一千年前，满天神仙。
一千年后，只剩仙人。
神是天生地养，仙则是由人修成。
人想要修成仙，需要渡过三层劫难，由普通的修道者变为人仙，再炼成地仙，最后修成天仙。
一千年前，众神陨落，神庙衰败，仙庙兴起。修道成仙成为凡间所热衷的大道，然而成功者却寥寥无几。
年轻俊美的天帝立于九天之上，隔着云层俯瞰着下界的众生蝼蚁，他的视线如雷霆般直穿破人间，下达阴曹地府。
奈何桥头，孟婆卖汤。
一叶小舟悠悠地从忘川河东而来，船过时留下两道极细的水痕。
有人从船篷里走出来，怀里抱着一个襁褓。
正埋头盛汤的孟婆若有所感，放下长勺，迎了上去。
两道身影在桥上相遇。
孟婆揭开襁褓的一角，看清了躺在里面的婴儿后，倒吸了一口气，张口对那来人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那人点点头，便将孩子递给了她。
那道紧紧凝视着他们的视线直到此刻才收回了天脊。
“不必多想了，……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修仙，然后飞升，坐到朕身边来。”天帝垂眸淡声道。
话是说给背后的人说的。
那人长叹一声，似乎是终于认命，但不知认的是谁的命。
因为世上那么多条路好走，可偏偏，属这条路最难走啊。
……
……
好大的浪。
在南海边的停靠一只渔船上，一边喝着村里的老酒，一边眯着眼打量染了胭脂的天空的少年握着酒瓶，看见后半醉半醒地想着。
然而当那巨浪在眼中越来越大，真正要打过来的时候，他才倏然惊醒，急忙光着脚跳下船，踩着坚硬的沙子往岸上拼命奔去。
轰！
那逼近的高耸雪白浪头张开了深蓝的大口，猛地将小船和那渔夫一口吞了进去。
而颠簸的海平面上，此时竟然浮现出层层缕缕的五彩云霞，如梦如幻，隐约从中还传来鲛人天籁般的歌声。
一只海鸥掠过天边的云层，又振翅俯冲而下，一头栽入那片云雾缭绕，再没有出来。
……
……
唤醒他的是个很好听，也很平静温和的年轻声音。
少年渔夫从沙地上爬起来，擦擦迷了眼睛的泥沙，勉强张开眼皮后又瞪得几乎要裂开。
这里是……
“这里是海市。”他听立于身侧的那年轻公子轻声道。
海草织成的席子上堆满了大颗色泽明润的珍珠；支起的小棚里挂着各类几尺长的珍稀大鱼；还有各类栽种在白玉盆里的奇花异草，艳丽迷人……
摊贩们卖力的吆喝着自家的货物。道路上游人如织，其中有乘着软轿的贵女，也有夫妻把臂同游，更有孩童嬉笑着穿梭在人群中。
渔夫看呆了眼睛，怔怔的样子又引来旁边那公子一声轻笑：“是很繁华壮观，可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随便乱走小心被不是‘人’的家伙抓走哦。”
不是人？
少年闻言定了定神，再看去那热闹市集后，脸色瞬间变得宛如地上冰冷的白沙。
他满是茧的双手微微颤抖着，整个人控制不住地要向后退去。
这并不是一句骂人的话。从满面堆笑的摊主到皱着眉挑挑拣拣的游人，从卖方到买方，都要么脸颊后生着兽耳，要么从那衣袍下露出一条尾巴，更有甚者半人半蛇，赤裸着精壮上身，妖冶冰冷的眼瞳竖起……他们全都不是人，是妖魔鬼怪。
海市，又是妖市。
想到这里，他惊疑不定地看向了那清俊年轻的公子，试着从他的身上找出非人的特征。
那公子察觉到他疑惑警惕的视线落在背后，微微一笑，然后抬步朝一座雪白贝壳堆砌，浑然天成的小楼走去。
一位狐耳小厮殷勤地为他拉开正门的珠帘。又有两名穿着绫罗衣裙，面带薄纱的少女端来盛着清水的金盆和白丝巾，请客人净手。
年轻公子依言净了手，上了二楼，然后在一片珊瑚桌椅中挑了临近栏杆的位置，坐下。
这里是海市最贵的茶楼，他只是坐在那里，一壶茶也没有点，一盘点心也没有吃，然而却没有一个小厮或丫鬟敢上来询问，因为哪怕茶楼的鱼管事知道这事后，也没有说什么。
他双手十指交叉，支起下颌，安静地等了很久。
有人顺着楼梯拾阶而上，手提金色的鸟笼。
“这家茶楼的枫露茶很好，这几年每次来的时候我都会点，也给你留了一碗，可惜你都不来，不来就喝不上，最后只能我一个人独自喝完。”
“所以说，这一世你竟然投了个男儿身？还真是……”来人把一直提着的鸟笼放到他面前，慢悠悠地坐在他对面，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
年轻公子低垂着眸，静静地听着，眼里淡淡的笑意没有退去，再一抬脸，竟然是一张无比俏丽的少女面容。
“师尊。”少女轻柔的声音在楼上响起，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有历经沧桑的千般感慨。
在少女终于开口出声唤他时，白须青袍的老道双眼里仿佛云散雾开，升起了温和慈爱的光。
“好孩子。”他苍老的声音颤抖着，是压抑不住的悲喜交加。
明明是隔生死十多年后再度重逢，师徒俩此刻却既没有喜极而泣，也没有抱头痛哭。
一老一少相对而坐，仔细用目光打量着对方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容，顷刻之后，老者抚须哈哈大笑，少女微笑不语。
笑够了，老道正色道：“从前学过的道法，你还会多少？”
听到这里，少女面露一丝苦涩：“不太多。”
再度转世后所带的记忆零零碎碎，能够改变性别，幻化容颜，再找到这片海市，已经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
老道沉思片刻，宽慰道：“无妨。”
不过是重头学起，这也是一种修行。修道者到达某一种境界时，相对于凡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老道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往广袖中一摸，然后抽出了一截青色的竹节。按理说他的袖子是藏不住多大的东西的，但是随着他手用力往外拔那竹节，竟然越拽越长，白色的油纸裹着细长光洁的竹把儿，真身竟然是一把雪白的油纸伞。
少女双手接过伞，对师傅认真道了谢。
“本来就是你的东西。”老道满不在意地摆摆手，表示这件事到此为止。
他又向少女问起了另一个问题：“浮琼，接下来你想怎么办？”
这个问题里包含着好几层深意。比如你要去哪儿？你想做什么？你要怎么做？
浮琼想了想，迟疑了一下，说：“四处走走。”
然后在师尊忍不住要开口教训她时，又很快补充道：“先修炼。”
两人从茶楼上下来时，恰好看见两名披甲佩剑的校尉骂骂咧咧地推搡着那少年渔夫朝集市外而去，那少年虽然被缚着双臂，黑红年轻的脸仍满是倔强和不服，甚至还暗暗地找寻机会逃脱。
老道的目光平静而冷淡，视线甚至无趣地穿过了他们的躯体，径直落到一家黄鼠狼妖卖的流油的烧鸡上。浮琼却是想到了什么，走过去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其中一名校尉扫了一眼面前这个白衣墨发，执伞玉立，气度不凡的文雅公子，语气较之缓和了一些，指着那仍被同僚看守的渔夫道：“这个凡人私自偷渡海市不说，还想偷大白鱼家的珍珠。仙师莫要多管他，待会儿我们就要把他喂给海怪。”
少年也认出浮琼就是先前与他说话的公子，晒的发黑的脸庞顿时因羞愧而涨的通红，眼睛甚至不敢往她身上瞟。
但他的心里不知为何，还是隐隐生出一丝希冀。希望有人能横空而出，拦下那两名凶暴的校尉。
而浮琼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那两名校尉见状，就又要推着少年去海市外行去。
海市的规矩就是禁止凡人进出，违令者要送去喂深海饥肠辘辘的海怪。除非有人愿意破财消灾，买通负责押送犯人的兵士。
雪白的衣袂微飘，长靴朝前迈了一步。
校尉对着那横在面前的白纸伞，面色微变，厉声道：“仙师意欲如何？”
浮琼把掌心一翻，露出两颗成色不亚于那白鱼家的明珠，流光溢彩地让人别不开眼，随手就抛给了那两校尉。
她又朝那面露怔色的渔夫少年的方向一伸伞顶，在虚空轻轻一划，一道锐利的气息随之而去，将那束缚着他的结实丝绳割断。
“这个人，我要走了。”
……
……
“她今天来海市，买了什么？”
一个十分动听却又略带低沉的少年声音问道。
跪在屏风后的三人，分明是那茶楼的小厮和侍女，还有与浮琼说过话的校尉，摊开举着的手里还捧着那两颗明珠。
小厮和侍女对视一眼，咬牙起身上前道：“那位公子没有喝茶。后来上去的一位老道长倒是经常来点枫露茶。”
那少年声音沉默了一下，转而又道：“还有呢？”
校尉也紧接着俯身上前，说出了浮琼拿明珠为那渔夫赎罪的事情。
空气和呼吸声骤然间凝滞了一瞬。
海市之主站在一面水镜前，镜中显示的海上的波涛汹涌转瞬消失。他揽镜自照半天，喃喃自语道：“难道……她喜欢这样的……”
……
……
坐在小船上从稍远一点儿距离来看，海市仿佛是被大片的彩色迷雾遮掩的大只扇贝，有金色的光芒成束投射到水面。成群结队的鱼群浮出来，跃入金光后纷纷化为了高矮胖瘦的人形，列队依次进入海市。
而在海市之外的五个方向，有深色的巨漩涡，漩涡前还有大鲸来回逡巡，有蓝肤的鱼人手执长戟踩在鲸背上，看过来的目光寒冷如箭。
少年急忙低下头，避开那道锋芒，但是双臂有力地划桨的动作未曾中断。
“这小子胆子不小，资质却差远了，你 救下他做什么？倒茶烧水？”盘膝坐在船头的老道嫌弃地瞥了他一眼，说出了浮琼带他上船后，有关那少年渔夫的第一句评价。
浮琼靠着船，两手撑着船沿，躺在里面，姿势尽显慵懒舒适，眼见着那少年被说后头埋地更低了，轻笑道：“因缘邂逅，救他一命罢了。”
老道见她的确没有留下那少年的意思，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夜色渐深，月色朦胧，潮声一片接着一片起伏。
渔夫在她的术法下早已扔了桨，蜷缩在船舱里睡的正熟。而师尊说暂时有事，要先离开一段时间。
浮琼看那明月飘于海面，皎洁澄澈，又如好大一片银箔，无聊至极时玩心骤起。就又换回了女儿身，坐在船舷边，一双纤纤玉足伸出，去一点一点儿踏那水中的凉凉月影。
水中的明月碎了又聚，聚了又碎，正如人间悲欢离合。
这次成功转世之后，有一件事，她和师尊都知道，却都没有提起来。
老道没有提，浮琼也就没有提。
“好难啊。”浮琼低低地叹了一声。
“太难了！”她骤然朗声对着海面一气长啸，发泄出来的郁气震的海水一圈圈地波动。
而她搁在一旁的白伞滚了滚，仿佛在回答，又像是在无言的安慰。
“大晚上的，嚷嚷什么嚷嚷！”
微风骤起，老道翩然从云间落到海上，踏着月光而来，同时手中的酒壶当空一抛，晶莹的酒液成浪撒在了那片银箔上。
……
……
天快亮的时候，海风把少年渔夫从睡梦中吹醒来。
他坐在自己的船上，表情有些茫然，有些无措。
船还在，人却只剩了他一个。
船头似乎有什么在闪着微光。
他踉跄着过去，弯腰捡起来一看，登时张大了嘴。
好大的一颗明珠。
他张慌失措地四下寻找那两位仙师，然而船外除了满眼的蓝天碧水，再不见任何影子。
……
……
浮琼和老道此刻正走在一片茶花遍野的山间，脚踏着整齐的青石板路，春光明媚，好生惬意。
路的尽头出现了数十名弟子，穿着干净崭新的青色道衣，以及为首的一名白袍年轻道人。
弟子们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换上新做的道衣，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随宗主来迎接前面的两名道人。
但是看宗主的样子，就知道他心情不错，应该说很高兴。
随着那两人渐走渐近，宗主眼睛里燃起的光也越来越亮。
百步，四十步，十步。
面前。
再近一点儿，就要到了鞋头，几乎要贴上去了。众弟子们非常识趣地纷纷让开中间的山路，让那师徒二人径直地过去。
老道负着手，望着那道灰色的石头山门，刚要发出感慨，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无比悲愤，也无比痛心，中气十足的怒吼：“师伯祖！”
老道和浮琼对视一眼，回头看过去的样子很是茫然，像是在问他身后那个吵吵嚷嚷的年轻人，你是谁？
然后被忽视了的年轻宗主更加悲愤了：“师伯祖，昨晚连夜传信给我，让我前来迎接的，难道不是您吗？”
老道沉思片刻，恍然大悟一拍手道：“哦，你是小叶子。”
他拉过浮琼，像个介绍相亲对象的老媒婆似的对叶宗主说：“认识一下，这是你小师叔浮琼。”
他又把叶宗主推到浮琼面前：“这是你师侄叶落，现在是宗门的宗主。”
于是从前世到今生都没见过的师叔师侄两人，就这样在各种推波助澜下见了面，无声地对望，从彼此眼中看清了无奈。
周围看热闹的弟子们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还是齐齐下拜：“弟子拜见太师伯祖，拜见师叔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