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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维加斯，沙漠的眼泪，赌徒的圣地。
自从当年最后一座油田干涸，这座既无生产能力，也没有丰富的天然资源的不毛之城便将赌博合法化，逐渐发展成远近闻名的赌城。各地赌徒蜂拥而至，这座垂死的城市又有了一线生机。而早已破产的当地政府，就将维持城市开销以及运作的权利交给了黑帮，使之成为整个西部乃至全美最黑暗的地区之一。
最光鲜的部分都集中在两条大街上，呈一个十字形，街边坐落着数不清的赌场、酒店和高档娱乐场。而十字以外的部分，则多是破败的街区、废弃的炼油厂、红灯区以及流浪汉搭建的棚户。拉城的流浪汉异乎寻常的多，很多人都是身无分文被从赌场里赶出来，被迫在后巷的贫民区落脚，然后当掉身上仅剩值钱的东西，继续在流浪汉搭建的棚子里对赌。赢了的立即返回十字形街，输了的沿街乞讨，靠捡垃圾为生。
整座城市，以及其中的每个人都弥漫着一种疯狂但乐观的气息，好像今天虽然输个精光，但明天准能赢回来，并且赚个盆满钵溢。每个人都对不可期的未来充满信心，这在外人看来是不可理喻的。但在真正的赌徒，例如刘召义眼中，这是一种仿佛鱼儿需要水一般的本能向往；
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飞黄腾达或是穷困潦倒，全看上天的安排。不确定的概率，是这世间最美妙的概念，甚至可以说，人类就是因此而存在的。
只要他路过十字型街，盯着那些华丽的建筑；不用太过靠近，就能从嘈杂的人声、车声里分辨出搓骨牌的声音、抽扑克的声音、掷骰子的声音，钢珠弹跳的清脆叮当、骰子旋转的节奏频率、老虎机落位的厚实闷响。这些声音都令他浮想联翩，心驰神往。
然而，痛苦的是，刘召义低下头掏了掏口袋，只剩几毛钱，所有证件和卡片也都被杀他的人回收销毁了。而且浑身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现在的他没有资本回去——更重要的是，也不敢那么做。
到处都是西格玛的眼线，街角巷口，每一辆停着的汽车里都有可能。自己的外貌也不要更显眼；就连最没见过世面的脸盲红脖子，都能一眼将他这个稀罕的东方面孔分辨出来。
而这仅剩的几毛钱，也很快带给了刘召义一场灾祸。他稍不留意，在巷子深处被一帮浑身脏兮兮的混混堵了起来。刘召义看到其中几个还是小毛孩，但他们手里有刀子。这种年纪的毛孩，是最残忍和不知轻重的。刘召义不敢轻举妄动，举着手任由脸被按到墙上，钞票被尽数抢走，混混们搜遍口袋没有发现更多的一张，将他踹倒在地，揍了一顿后扬长而去。
刘召义忍气吞声地趴在地上，吐出口里的沙土。他只能自认倒霉，也不能求助于警察；自己一堆案底不说，这里的警察明显也都被本收买了。至于那个小丑幻人也再没出现过，刘召义不知道呼唤它的方法。或许这个恶灵只存在于那天晚上，早就离开了。
在三天前的那一晚，小丑消失后，刘召义鼓足勇气回到湖边，忍住恶心，把高个和矮个杀手惨不忍睹的尸体拖到湖边，在衣服里塞满石头，双双推下了湖。这样做的目的是混淆杀手的死因和死亡时间，继而掩盖自己死而复生的事实。
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天，自己居住的饭店周围并没有大张旗鼓搜人的迹象，可能已经蒙混过关了；当然也可能是本在等待时机。就像一场赌博一样，永远不知道老奸巨猾的对手盖下的牌什么，而输一次就会丢掉性命，再无机会。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看看谁先失去耐心。
夏季的拉城，炎热干燥，在太阳底下多待一会儿，就会被晒得皮焦里嫩。刘召义身无分文，又渴又饿，沿着后巷缓缓走着。鞋子只剩一只，坑洼的地面磕得脚底生疼。他口渴难忍，冒险来到巷口，从垃圾箱里翻了半天，才找到了半只枯萎的苹果；
正当他盯着这只仿佛伊甸园中智慧果一般的美丽果实，准备大快朵颐时，一个人影快速跑过前面，一把抓住了苹果，并且一溜烟地跑走了。
那是个头发花白胡须老长的流浪汉，戴着一顶破烂不堪的高礼帽，一边跑一边啃着苹果，还得意地回头对刘召义发出奚落的嘘声。刘召义浑身酸痛，手脚沉重，追了几步之后无力为继，撑着膝盖，用最恶毒的词汇诅咒着抢夺者；这个没屁眼的混蛋，最好吃了一口，就被苹果噎死！
一转眼间，流浪汉仿佛绊到了什么，跌倒在地。然而他并没有立即爬起，而是在地上疯狂抽搐，满地打滚，手掐着喉咙。刘召义走到近前，一眼判断出这人真的被卡住了气管，自己一语成谶。
眼看着流浪汉脸憋成乌紫，眼泪汪汪地痛苦挣扎，刘召义叹了口气，上前抓住流浪汉的肩膀将他拽起来。他在香港时干过护工，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先从背后环抱住对方上身，以自己的大腿为支点放稳身躯，然后用力收紧双臂，同时用拳头挤压上腹部。重复几次动作后，流浪汉张大嘴巴，咳出了半个果核。刘召义心里嘀咕，美国人都不知道苹果核是不能吃的吗。
刘召义松开手臂，恢复了呼吸的流浪汉呆呆地站着。刘召义注意到这人身上穿的裤子虽然破烂得不成样子，但隐约显现出高档的款式和面料，就连那个脏兮兮的高礼帽上，也分明有个昂贵品牌的商标。这家伙应该是个输光了所有钱的赌徒，这种人拉斯维加斯后巷多的是。正想着，流浪汉瞅了他一眼，发出一声怪叫，蹦跳着跑走了。
这家伙，不是已经疯了吧。刘召义摇摇头，靠着墙壁坐下来，抬头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
要等到什么时候呢？现在自己是失踪状态，同时失踪的还有追杀自己的两个杀手。即使本聪明得能料到一切，正常人也不会首先想到，一个被插穿心脏、封入水泥、丢进湖底的家伙能死而复生，还一对二干掉了两个职业杀手吧？
其实刘召义自己也不大相信那晚发生的事情。也许一切都是幻觉，人都是自己杀的，他在性命危急的时刻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而大脑缺氧导致了人格分裂，使他误以为有个幽灵一般的幻人在帮助自己。证据是刚刚刘召义被抢劫殴打，小丑也再没出现过。要知道，这可是1980年代，世界上最先进的高科技大国，哪会有那么多神魔鬼怪。
不管怎么说，首要的问题是尽快离开拉城。没有证件，是没法乘坐飞机和火车的。刘召义想到了什么，回到巷口，躲在垃圾桶后面，远远看着大街对面的豪华酒店；一辆崭新的雪佛兰Z28跑车静静停在建筑门前。刘召义低下头，掏出口袋里的车钥匙摩挲着，却不敢去开。
开走自己的车是个危险的举动，本不可能没在附近设置盯梢；但却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况且刘召义非常喜欢这辆车，才买来不到一个月，还是限量款的，他实在不愿意把它就这么丢在这里。他站在巷口，小心地向外张望，心想这个时间人流量密集，还是等等到晚上吧。
这时，一个年纪不大的黑人出现在酒店门前，鬼鬼祟祟地兜了几个圈子后，四下张望着溜到汽车附近，蹲下开始撬车门。刘召义眼睁睁看着他三两下撬开车门，钻进驾驶座，捣鼓一阵后打着了火。四冲程马达发出一阵轰鸣，跑车沿着大街绝尘而去，停在对面巷口的两辆汽车立即启动，跟了上去。刘召义急得直跳脚，拼命压抑想要叫喊出声的冲动，差点不受控制地想要追赶上去。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捂住自己的嘴巴，靠着墙壁慢慢坐下来。
这辆Z28是之前他接了好几单危险的生意，还忍了半年没赌才好不容易买下的。而且，没了车子，这下身无分文的自己该怎么离开这里呢。刘召义坐在地上越想越难受，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这时，一只酒瓶“桄榔”一声放在他身旁，刘召义抬头一看，那个戴着高礼帽，胡子拉碴的流浪汉又回来了。他在刘召义一旁坐下，拿出两只破烂的杯子，将半瓶朗姆酒分成两份，端起一杯，对刘召义说，“用不着缅怀过去——过去不值得。”
看样子，他是把自己当做同类了。不过，对于刘召义现在的处境而言，或许真的就是这样。刘召义哑然失笑，也端起杯子，与他相碰。
交谈中，刘召义了解到这个流浪汉名叫杰瑞，七八年前，还是炼油厂的老板。但随着中东石油危机，生意越做越差，最终倒闭了，老婆也跟人跑了。为了弥补经济和心灵上的亏空，杰瑞前往赌场碰运气，就像无数赌徒同样的经历一样，他先是小赚一笔，信心大增，接着开始亏空，但坚信自己能赢，最后输光了所有财产，连一条裤衩也没剩下。
杰瑞说，在刚刚沦落到后巷时，他坚信自己可以东山再起，在后巷的流浪汉赌局中，也赢过不少，并且拿着钱返回赌场了三四次之多。但是，有赢有输之下，最终只是赎回了自己的一部分衣服，还有这顶最喜爱的帽子。
那一天是少见的大雨，他站在雨中，看着手里输剩下的几毛钱，决定再不回去了。逐渐地，年复一年，在乞讨和捡食垃圾的生活中，他的思想开始浑浑噩噩，搞不清楚自己为何在此，在做什么。
直到刚才面临死亡，才稍稍回忆起了过去的一些事情。
刘召义喝了一口酒，想说什么想想又作罢。自己这半生，不也是跟杰瑞一样，起起落落，一直在豪赌吗。从当初背井离乡跑到香港，一事无成之后偷渡美国，混不下去开始接触坑蒙拐骗，最后见钱眼开引来杀身之祸。如果一开始不抱有改变命运的奢望，说不定也过得挺幸福的。自己天生就是个赌徒，所以在赌局中，才能找到真实的自我。
真是好苦的酒啊，估计掺了不少废油厂的机油。刘召义端杯一饮而尽，那一夜，他在杰瑞的棚子里睡得很是香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