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七日，正午。
风微凉，浓雾如帘，日悬当空。
莫不凡在双生岛权力的中心，众目睽睽之下，饮下了玉碗中殷红的兽血，他嘴角残余的血痕，昭示着双生岛剧变的开始，而片刻之后，一个惊惶下人带来的消息，又将这场初启的剧变，推向愈加不可预测的前方。
或许，命运的巨轮已经开始旋转，能够洞悉结局的，只有无情的时间。
“主上！大祸临头了！”
无名的下人从大门口奔跑而入，宽大的袍袖让他的动作显得十分可笑，他惊恐的喊声打破了校场中的沉闷，侍卫长立起身子，猛地拔出佩刀：“狗东西！城主的血饮之仪，也是你敢乱闯的么！”
乌黑的长刀离下人心口只有两寸，胆小如鼠的男人不禁后退半步，跪在地上如捣蒜一般磕头：“是小的该死，是小的该死，请主上恕罪……”
慕沉书推开铁威的墨云长刀，用靴尖碰了碰下人的膝盖，声音听不出喜怒：“说吧，有什么大祸？”
“有……有两件大祸。”下人把头埋得很低，不敢直视城主的眼睛。
“先说第一件。”
“主上，海牙监军，死了……”
下人的声音像穿堂风一样轻，带来的消息却比群山更沉重，校场中的人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甚至有几名侍卫忍不住发出了低呼。
越艮死了……越氏家族的家主死了……
作为岛上最有权势和野心的人，他的死亡不仅意味着生命的逝去，更意味着双生岛旧有的政治格局已经崩溃，一场崭新的权力风暴将不可遏制地来临。
慕沉书没有说话，眼中的光亮时明时暗，谁也说不清楚他的心里在思考些什么，沉默良久之后，这位城主才终于点了点头，开口问道：“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死了有半个对时，”下人立即作答，“监军的轿子刚到宅邸门口，轿夫就听到一声惨叫，随从的甲士赶忙打开轿门，却发现监军已经断气，据通报消息的人说，监军死时浑身发黑，七窍流血，手脚僵硬如石，九成是中毒而死。”
“死得这么惨？”慕沉书自语一声，转头看着侍卫长铁威：“铁侍长，你见多识广，依你看，越艮是中了哪种毒？”
“主上容禀，”铁威收刀回鞘，双手抱拳，“岛上共有毒物七十二种，剧毒植物二十九种，药师所炼毒药之属共三十三种，没有一种会造成如此死状，依臣下看，监军所中之毒，不是双生岛出产，而是从海外异乡流入。”
铁威解释完，眼睛瞥向莫不凡与海岚，跪在地上的下人则不住地点头，偷偷瞄着两位远来的海客：“主上，铁大人的话不错，监军府的人都说，凶手是主上请来的外乡人。”
莫不凡没有开口辩解，只是若有所思，但海岚的性子比野马更烈，羽族少女抬腿将下人踹翻在地，嘴里破口大骂：“胡说八道！姑奶奶要杀他，还用得着毒药么？你这血口喷人的狗杂种！”
下人强忍疼痛，赶紧从地上起来重新跪下，身体抖如筛糠：“女英雄饶命！这话实在不是小人所说，而是监军府传出来的。其余三大家的族长，已经拿了越艮的虎符，赶去调动海牙军，说是要来震泽府捉拿两位，为过世的监军报仇。”
“报仇？”慕沉书双眉皱成两道深黑色的山峦，不屑地道，“他们怕是想逼宫吧，即使越艮在世的时候，也不敢指使军队冒犯震泽府，最多带上几队侍卫耀武扬威，我倒是很想看看，如果拒不交人，他们敢不敢领军硬闯。”
“主上不可，”铁威慌忙劝阻，“别为了两个外乡人，得罪……”
“不用你教我做事！”慕沉书抬手打断，脸上的表情十分厌烦，说完，走到倒地的下人面前，用手扯住他的衣领往上提：“越艮的死不用多说，你可以说另一件事了。”
下人随着慕沉书的扯动，不自觉地站了起来，他从来没在这个角度看过城主的脸，在慕沉书奇异双眼的注视下，他只顾着不停发抖，根本说不出一句话。
“主上在问你话！”铁威一声大喝。
“是！是！”下人浑身一颤：“禀主上，织雾宫的大巫……消失了……”
“大巫消失了？”
慕沉书瞬间双目圆睁，再也无法遮掩情绪，他手下的侍卫更是一片哗然，就连最老成持重的侍长铁威，肩膀也不自觉地微微发抖。
“千真万确消失了，”下人的声音带着滑稽的哭腔，“织雾宫的侍女把神宫找了个遍，四处都不见大巫的踪影，这样的大事她们可不敢声张，只好来震泽府密报……”
“大巫消失了？”慕沉书依然重复着这句话，原本就黯淡的双眸化为一片死灰。
没有人再说话。
也没有人敢说话。
气氛忽然变得凝重肃杀，某种特殊的情绪在校场中弥漫，突如其来的沉默让莫不凡和海岚难以理解，他们不知道大巫是谁，为什么这么重要，也难以在这种情况下开口发问。如果不是海牙军的呐喊在震泽府墙外响起，这种使人浑身紧绷的沉默，或许还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铁威是第一个回过神的人，中年侍长的身体猛地一震，立即向慕沉书拱手禀告：“主上，墙外喧闹声四起，应该是三家族长带着海牙军来了。”
“仗势欺人的老东西，还真敢以下犯上！”
慕沉书一把推开身前的下人，大巫消失的惶恐，家臣挑衅的愤怒，在年轻的城主心里垒起干柴，燃烧起一团凶猛的火。
“主上，”铁威低着头，“不如把外乡人……”
“绝无可能！”慕沉书的脸色比从前更加阴鹜，“才死了越艮一头猛狮，又要养出三头恶狼么？这些人不会知道满足的，今天敢逼我交人，明天就敢用快刀割下我的头颅！”
“可是……”铁威苦着脸劝谏，“可是主上也不能将外乡人，一辈子藏在城主府啊。”
“我自会送他们出去，”慕沉书似乎心意已决，“你去告诉三个老贼，就说两位海客已经走了，从今天起，谁敢携带兵刃进入城主府，不论身份，一律当场格杀。”
“臣下明白了，”铁威叹了口气，又抬头望了望自己主子，关切地问：“主上，你怎样把外乡人送出去？”
“铁威，这是你该问的话么！？”
慕沉书一声怒喝，带着两位海客头也不回地离去。
而站在原地的中年侍长颓丧地摇摇头，“主上长大了，”他声音嘶哑，低低自语，“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娃娃，也许，真的再不需要铁威的陪伴了……”
别去挽留两样东西，长大的孩子，还有离弦的箭。
双生岛的老人，总是这样说。
一炷香时间后，震泽府。
震泽府的最上层，城主寝宅的后侧，有一条通往崖顶的小道，这条小道被称作青云之阶，是震泽府的禁地。未经城主敕令，私自潜入青云之阶的人，无论身份地位，都将被施以百鞭之刑，并割取舌头与十指。
两位异乡海客，被慕沉书带上了这条青石小阶，耳边是海浪拍击崖壁的轰鸣声，鼻腔里充斥着湿润的水汽，三个人悄无声息地走着，就像三个互不相识的幽魂。
青云之阶走到一半，陡峭的石梯开始变得平缓，前方是一个小小的平台，平台的石壁上，刻着一尊古朴的海巫神石像，这尊雕像的年代过于久远，潮湿而巨大的石身，已经完全被石蕨和金线莲杂乱覆盖。
慕沉书沉默地注视着神像，然后动手清理起神像上的野草，蕨类植物的根系并不深，很快就被扯得一干二净，神像的全貌显露出来，一个方形的钥匙孔，出现在海巫神的颈部，就像洁白宣纸上留下的墨痕。
慕沉书呼出一口热气，又从束腰的暗袋里，掏出一把铜质钥匙。
“密道？”海岚的眼神透露出好奇与疑惑。
慕沉书点点头，将铜匙插入石孔。
一直没有出声的莫不凡，抬头看着青云之阶的更上方，就在悬崖的顶端，似乎有一座铁链造就的横空之桥，在浓稠的雾气之中若隐若现。
“那是座桥么？”莫不凡问。
慕沉书愣了一下，回望着青云之阶通向的绝顶。
“通向哪里的桥？”莫不凡又问。
“后岛。”慕沉书开口回答，声音轻得几乎无法听见。
“后岛是什么地方？”想起靠近双生岛时，在大雾中远远看到的奇诡巨峰，莫不凡挑了挑眉。
慕沉书没有回答，回过头用力旋转手中的铜匙。
神像身后的石壁，传来沉闷如雷的轰鸣声，神像缓缓朝侧面移动，露出一个足以让成年男子通过的石洞。
石洞中有黄色的光亮传来，却幽深得似乎没有尽头。
“先祖慕震泽修建的密道，”慕辰解释说，“可以让你们安全抵达城外。”
解释的话一说完，慕沉书抽出了钥匙，沿着来时的道路顺阶而下，再也没有回头。
“能相信他么？”海岚看着慕沉书的背影，“真是个怪人。”
但莫不凡没有在意海岚的问题，在慕沉书转身后，他就掏出藏在怀里的千里蜂，凝神阅读起昔挽云送来的消息。
“有意思。”莫不凡看着手中的竹纸，笑得意味深长，然后毫不犹豫地走进密道。
海岚一头雾水，喊着莫不凡的名字，无可奈何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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