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零下十度，东南西北风刮得天空碧蓝如洗，路灯杆晃得跟尿急一样，积雪纷纷扬扬从树枝上洒下来迷了行人的眼睛。
顺风车司机开着收音机，女主持人一本正经地告诉大家南三环有运兔子的卡车翻了，兔子现在满地乱蹦，见啥啃啥，请司机们视情况绕行，不要下车哄抢兔子。
坐在副驾驶位上被羽绒服和厚围巾裹成个熊样的戚峰噗嗤一笑：“抢啥抢，家兔又不好吃，褪毛还费劲，野兔可好吃多了，五香兔肉配大米粥，啊……” 他满足地长叹出一口气来， 完全枉顾自己早晨只喝了几口西北风，连土都没吃上的事实。
司机跟着接茬：“小伙子你挺懂啊！我活这么大岁数就没吃过兔子呢！”
戚峰略自豪：“我何止吃过兔子，还给兔子做过MRI呢！”
司机一脸迷惑：“MRI是啥？”
“核磁共振。”
“ 哦，核磁，这玩意我也没做过，听说老贵了，哎呦我X！ 今天啥限行啊！ ”
戚峰张口就来：“ 5和0 。”
“ 完犊子了闯限行了不行我得赶紧开回去小伙子你跟前头下自己骑个车过去吧啊，这单不要你钱了！实在不好意思啊！ ”
十分钟以后。
戚峰骑在共享单车上，已经冷到感受不到自己的脸和手，心里面流下了悔恨的宽面条泪：我为什么闲的没事要盯着路上车牌算24玩！我为什么看到没5没0不把嘴闭上！我因为怕冷省下一礼拜饭钱打顺风车去面试，结局还是在路上冻成死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狗——说的就是我啊！ 我明明是个东北人为什么零下十度就冻木了！这个不科学的世界！
多年以后，在一间温暖的茶室里，戚峰将会恶狠狠地把一块马卡龙咬成两半，然后用一杯红茶送服。 那时他将会想起这个寒风凛冽的早晨，他搓着两只冻成猪蹄的手，一脚踏入了一个怎样不科学的世界。
起初他是拒绝的。
毕竟他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小伙子，毕竟他也念过国内顶尖的医学院的八年本硕博连读，虽然读到大六由于弃医写代码没拿到毕业证，可是买了个假的也能凑合用。之前卖卖保险倒腾倒腾牛仔裤， 也能假假号称一下经济独立。一切都挺正常的，怎么一下子就沦落到喝风吃土小半年，去哪面试哪不要，最终要靠自己亲爹介绍工作的地步了呢？
他妈说是流年不利犯太岁；他老姨（东北方言，小姨）说是过本命年没穿红袜子系红腰带；还是他亲爹戚大心先生比较懂唯物主义，说微信上说了经济危机谁也逃不过，爹在帝都认识个人，听说开了个大公司，做啥“啊-泼-泼” 的， 可高科技了，你要不要去试试看？没事你别害臊，爹跟他关系那是特别铁，杠杠的！ 一打电话肯定行。
戚峰当然不会同意，以及并不相信自己那个在东北小城一辈子上班看报纸下班打扑克的亲爹会跟帝都某个互联网公司的老总关系“杠杠的” 。
保不齐又是什么七舅老爷他三外甥女家干叔叔之类的关系。
叫亲爹豁出老脸去求人，戚峰自认还没这个觉悟。
可是他爹和其他千千万万个爹一样固执地认为自家小孩嘴上拒绝，身体还是诚实的。二话不说给对方打了电话，一个微信语音发给了戚峰：“ 我已经跟你大龙哥说好了，明天去面试，嘴甜点好好说话。 ”
那时候戚峰仍旧是拒绝的，打算当没看到。大好青年，暂时吃吃土有什么大不了的，还没听说过世界上有找不到工作的码农呢。
可是居然真的有人给他打电话。
那边一个粗豪的男声，一听就是自己老乡：“喂小峰啊！我是你大龙哥，听你爸说你要找工作？我们公司正好要找那啥玩意？ 啊对！程序员！唉呀妈呀太正好了，你明天赶紧来面试吧，我看看几点啊。 上午九点你能起来么？ 上午整利索了咱中午吃猪肉白菜炖粉条，我这还有五常大米！地址我等会发你手机啊！”
戚峰这时候才有空档接话：“那啥，龙哥，麻烦你啦！ 可……”
“都自己家人，那大心哥儿子就跟我儿子一样，有啥麻烦的，明天见面咱再说啊！ 你记着，九点啊！ 迟到行，千万不能早来！”
说着就挂了电话。
戚峰有点懵，这个凭空多个爹的画风，略奇怪啊。可是，猪肉白菜炖粉条，好久没吃了，有点，难以抗拒。
他第二天一早，在秋衣外面套了格子衬衫，格子衬衫外面套了毛背心，毛背心外面套了羽绒服，羽绒服外面围了厚围巾，花了微信钱包里一半的存款，搭上顺风车去往那个叫“静心苑”的别墅区，面试。
戚峰骑着车，突然一个激灵：等一下，为什么从来没人说过那公司叫什么名字？我到了那里找谁呢？爹也没说过“大龙哥”姓甚名谁。
于是抖抖索索停下车给爹打电话。
但是，和所有老年人一样，戚峰爹也有四个手机号，一个打电话，一个接电话，一个上网，一个打长途，打哪一个都是没人接听。 戚峰妈也是同样的配置，同样无人接听，
戚峰拨了一圈电话，眼看就要迟到，而亲爹亲妈继续失联。 手冷到触摸屏没法识别的他，跟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什么宏图大志都被帝都的东南西北风吹散，如今只想有个地方暖和暖和。
他光棍精神发作，脖子一拧，脚下发力，直奔静心苑的猪肉白菜炖粉条而去。
就是这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光棍精神，支撑着他骑着七彩的二胡卵子色共享单车，雄赳赳气昂昂地回答了保安的盘问，按响了静心苑E座的门铃。
这年头流行文艺公司，好些互联网公司开在别墅区，装修一水的性冷淡风格，还养个猫当程序员鼓励师，他也不是没听说过。 虽然这地方名字听上去像尼姑庵，门口连个牌子都没挂，想来也逃不脱这个模式。
然而下一秒他就被一条雄壮多毛的胳膊夹住了脑袋：“艾玛小峰，你可来了，外头冷吧，早晨吃饭了吗？快进屋暖和暖和！ ”
戚峰从那个毛发丛生且带有谜之体味的胳肢窝里艰难地挣扎出来， 才看清夹住他这条巨汉的全貌：小平头，黑眼圈，地主老财款棕色带铜钱图案丝绸长睡衣，敞开的胸口处露出一层黑毛和叠戴的两根金链子，底下黑毛丛生的两条光腿全是青色的纹身，脚下踩了一双——变形的粉色毛球UGG？
那黑熊样巨汉看见戚峰盯着他的脚发呆，陡然反应过来，冲着楼上大喊：“苏姐，不好意思啊我着急开门又穿你拖鞋了！”
下一秒戚峰就看到一个铸铁绞肉机凭空出现，裹挟着杀气翻着跟头破空而来，没插电里面刀片还转得飞快。
楼上一个女声大喊：“闭嘴！ 老娘睡觉呢！”
戚峰不得不夹紧身上一切的括约肌，他不想成为史上第一个还没面试就被吓尿的码农。
那巨汉撇撇嘴，伸手一捞，没事人一样接住了绞肉机，顺手往门边鞋柜上一放， 拍了拍已经吓木了的戚峰：“没事没事，我们大老板，有点起床气。 来来进来坐，小峰你还认识我不？我是你大龙哥啊，我上次上你家时候你还尿床呢哈哈哈。”
戚峰搜尽枯肠也没想起来见过这样一号人物，只好哼哼唧唧敷衍过去。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哥们，这房子，真的是个互联网公司么？ 传说中的工位在哪里？放眼望去只能看到台球桌，懒人沙发，脏衣服，一排电竞座椅，各种乐器，还有若干不知道有没有内容物的外卖袋子零食包装。
这真的不是个讨债公司么？
真是浪费了这么好的地段这么漂亮的房子。
在戚峰反应过来之前，他就被撕掉羽绒服和围巾，按到了厨房的桌子边，面前摆上了一碗粥，一盘饺子，一碟酱萝卜，还有一瓶醋。
熊样花腿大汉“大龙哥” 正热情地招呼他：“来来来外头冷，先吃点早饭暖和暖和。猪肉酸菜馅饺子，昨天晚上剩的你别嫌弃啊，你哥我包的饺子那是牤牛屯一绝我跟你说，你爸当年一气能吃一百多个。”
头两个饺子，由于紧张，戚峰还是用粥勉强送服的。到了第三个， 他终于尝出了点味道，那股柔和的，恰到好处的酸，混着猪肉的香，直冲鼻腔。 让他想起了他妈，和他们家寄存在农村等着过年杀的那口猪， 竟忘了掉进疑似贼窝的事实忘情地吃起饺子来。
毕竟也是吃了半个月馒头咸菜白开水的人，一旦吃上了饺子就不太刹得住车。
“大龙哥”很欣慰地在旁边说：“好孩子，多吃点，我就喜欢嘴壮的小伙子。”
戚峰有点汗毛倒竖：他这慈爱的眼神，怎么跟他爹看年猪的眼神那么像呢？
好在一盘饺子也吃得差不多了， 戚峰赶紧两口喝完粥抹抹嘴结束战斗。可能是刚才骑车呛了冷风，一个饱嗝没憋住破嘴而出，他真心很想就地挖个洞跳进去了次残生，但是在那位“大龙哥”的注视下只好憋得满脸通红说：“那个，面，面试……”
想当年他也是卖过保险的人，嘴皮子堪称全年级第二利索，今天这么囧，他对灯发誓一定是因为这公司太脱线。
哪有还没面试先吃了一盘饺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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