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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殿水原来不像记忆中那般遥远，穿越了繁华的一切，也仅仅经过了几条街。豁然开朗时，眼前一座蓝色鸟居的神社分外夺眼。
寒月天，十一月。神社那边的地方，应该已经寒风凛冽。
我向着家的方向遥望一眼，挥手，对那给了我温暖的地方暂时告别。终于转身向神社迈开了步--路，只会越走越远。
眼前的一切都是熟悉的风景，只是没有最爱的哥哥，抚摸我的头。
穿过了那独一无二的蓝色鸟居，就是希望之神休息的地方，神圣而庄严。我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却不由得怦怦的心跳如躁动不安的鬼众一般，从胸腔里击出身外。
不同于任何一座神社，这里没有守在门前的神使，只有一位一直戴着面具，身佩太刀的决业，守护着殿阁之中神官大人的安全。
"请问，"我走到决业大人的身前站定，低着头，双手下意识地搓弄着裙角，"神官大人，他...我可以..."
决业大人摘下了让我感到不安的面具，露出善意的微笑。
"真是十分抱歉，我让你感到害怕了吗?...殿主大人当然愿意与你见面，漂亮的少女阁下...请跟我来。"
我跟在决业大人的身后，轻步踏入殿阁大门。
神官大人没有摆起屏风，却侧着身睡在床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床边散落着各种我看不懂的符文天书，一串串用红绳串起的五元铜币横七竖八地掉落一地，有的甚至已经散开了，弄得铜币到处都是。神官大人的眼镜还挂在脸上，摇摇欲坠的，甚至还穿着曦辰神服，虽然十分漂亮，我却总感觉他这样有些可怜--他是守护我们的神官大人啊!
"啊，"决业大人愣了好一会儿，"真是的呐，就算要画生死阵也不能不管自己的身体了吧..."
"安静一点哦，决业大人!...神官大人的话，我来照顾吧。"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说出了这种总觉得多少有些暧昧的话。
"啊，你真是温柔呢，少女阁下。"
随便吧，决业大人。神官大人要是会累到这种程度，那可是你的错了哦。
我慢慢靠近熟睡的神官大人，似乎每向前一步，心跳就会加快一点--我已经不知道到底是因为接近神明的紧张，还是因为神官大人又可爱又温柔的睡颜让我有些心动。我轻轻拈起神官大人的眼镜，小心地抽出，折起来，摆在床边的柜子上，尽量不发出一点响声。
"喂，你脸红了哟，少女阁下!"
决业大人双手杵刀，"庄重"地站在屏风前，脸上却满是坏笑。
决业大人真是差劲呢。这么吵，会让神官大人被吵醒的!
听着神官大人软软的喘息，我感到特别舒服--我想起了有哥哥陪伴的那些冬天，有时早晨太冷，哥哥便捂着我的手，靠近嘴边，轻轻呵出远不止让我感到暖和的气息...
"那个，少女阁下，我们去喝点茶吧。"
决业大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我身旁，他摘下戴在右手上的神章和护指，向我微微欠身，手心朝外，把他女孩子一般修长的右手伸到我的眼前。
我的脸颊似乎有些发烫，但是看着决业大人轻轻扬起的嘴角，我还是握住了他伸来的手，被他拉了起来。
决业大人拉起屏风，留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整理好的符文和铜币，满满地堆在床边。
"走吧。"
决业大人回过头，重新佩戴好神章和护指的右手自然而然地落在我的肩上。那些饰品一定十分尖锐，只是他放在我肩上的手，很温柔。
"殿主大人呢，能和阁下这样可爱的少女相遇，一定会开心起来的..."
啊，是呐。神官大人守护着这座希望之城，给人们献上最美好的祝福。可是他自己呢...
"啊，抱歉...总之呢，我们去休息一小会吧，少女阁下!"
悄悄戴起面具的决业大人，给我的感觉却不再是初见时那种不可接近的神秘和庄严。我感觉得到，他很开心--虽然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开心什么。只是，我忽然意识到，好像是从他摘下面具的那一瞬间开始，我似乎也没有像那几天一样，想那么多事情了。
"少女阁下，你最喜欢的人给你打电话了哟!"
喂，决业大人，是我的哥哥啦...
我抓出口袋里的电话，戳下接听键。
我想和哥哥一直，一直聊下去，我想让哥哥他，至少也能再开心一点--虽然哥哥的话语一直都是那么温暖，可是，我能感受到的，放下了电话的哥哥，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二
"以后就叫你小秋啦!"
清凉凉的东国蓝茶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水晶般澄莹透明的弧线，流淌在雕琢着华美花纹的茶杯里，激荡，旋转，形成一个完美的漩涡。决业大人半掩着面具，露出和茶一样清凉的微笑。他捧起茶杯，微微躬下身，小心地献到我身前。
"请用茶!"
十分恭敬，更多的却是温柔和亲切。
小希酱说过，那个神社的神官大人是个很善良的人--果然呢，那个听起来十分遥远的故事，是真的存在于现实之中的呢。
"啊，抱歉..."决业大人有些慌忙地想要摘下那把我吓到过的面具--不过，我没有让他那么做。
其实，决业大人只露出半边脸的样子，反而会让我更加安心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太温暖的那些人，那些事，我已经不能去想太多了...
也许持续了很久的沉默，也许定格了很久的动作。我也是，他也是。
"这样啊...我明白啦!那么，我们先稍稍休息一下吧。"
决业大人优雅地端起茶壶，摇晃，倾斜。静静流淌的蓝色小溪，在茶杯中汇集成镜，不泛起一圈涟漪。
"呐，小秋，"决业大人捧起茶杯，小小地呷了一口--我抬起头，我们正好对上了视线。
"你也想要看看，神社彼方的世界吗?"
啊，这是那段日子里，每夜我进入梦乡的瞬间，最后能听到的，哥哥最温柔的耳语呢...
记忆是甜的，却总要让我心痛。越痛得无法呼吸，就越渴望哥哥温暖的怀抱。于是，渐渐地，人就整天整天地活在美好的记忆之中了--在那里，哥哥一直都会陪伴在我身旁，小希酱也会给我讲听不完的故事...
"那个世界呢，和我们心中美好的梦会有很多不同。但只要踏进了那个充满未知的土地，你就开始了一场很长很长的寻梦之旅。你会找回你失去的那些，你会实现你所期望的一切--只是，希望之神不可能创造出一个完美的世界。旅途总会遇到事与愿违，寂寞也总会与遗憾作伴。"
原来我一直都站在两片天地之间，只是，人永远只能看到身前的景色--我在划破静谧夜空的花火下祈愿，我在乘风翩翩飞舞的樱花中思念。可是，我却未曾转身，看看那个更加广阔的三千世界。
"对你说这些话，可不是我作为决业神应该履行的职责哦，小秋。"
"我又不喜欢深刻的话..."我不太明白决业大人所说的"职责"是什么意思。
"可是我一定要说，因为...嗯，说起来可能会很奇怪--只是，这是我五年前的愿望。"
真是个奇怪的愿望呢，我想。
"为了庆祝愿望实现，小秋，你要吃点东西吗?比如，荞麦面，年糕小豆汤，或者天麸罗这些?"
"嗯!"
正好肚子有点饿了，不如吃一点当作午饭好啦!
"我可不会让你白吃一顿我的大餐哦，小秋，"决业大人摘下面具，露出满脸不怀好意的坏笑，"帮我做圆滚滚的饭团，你就可以随便吃，怎么样?"
怎么连神社都开始算计客人了...
"当然，是开玩笑的哦。"
三
正午，真是昏昏欲睡的时候呢。乌鸦先生安静地趴在鸟居上，小狸猫弟弟也都聚在了殿阁门前，变成了一个毛茸茸的大球。大家都睡着了--殿水睡着了，樱花树睡着了，藏在角落里的短尾巴仓鼠们应该也睡着了...
我坐在殿阁前的长椅上，舒适地享受着午饭后清新的软风和温暖的阳光。决业大人和神官大人就坐在我的两旁。
"真是惬意呢~"神官大人把身子完全靠在椅背上，伸了伸懒腰。
"千世君，你会吵到小动物们休息哦。"
"对不起啦。"
和他们相处的几天就像此刻正静静流淌的殿水，闲适而美好。神社永远听不到殿水对岸的喧嚣，仿佛真的离开了我所熟悉的世界。
神官大人的双眼也是深邃的蓝色，亲切，却已陌生。
时间已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走过了这么久，我们却仍然天各一方，尽管听得到彼此的声音，心与心的距离却已渐行渐远...
哥哥的模样，也许已不是我脑海所想。也许我们会在某个花火绽放的地方再次相遇，也许...
"秋酱。"
一只手轻松而端劲地落到肩膀。灵魂驱使我猛地回过头--神官大人杵刀仰立，脸上是和这带了点严肃的语气极不相合的微笑。
"心中天地，正若飘零的樱花那般浮华美丽。只是呢，你我毕竟是人。"
"哈，请别在意。不过呢，要哭的话，请务必要埋在重要之人的怀里。浮世之间，只有走进了你的世界的人才真正能够治愈你。"
风乍起。
天空中忽然飞来一架小巧的纸飞机。也许是神官大人在暗暗运起魂力，它在我们眼前长久地绕来绕去，绕来绕去。乌鸦先生因它惊起，蹦跳的小猫对它好奇，纸飞机却好像并不在意，它飞。
放飞它的会不会是哥哥呢?我好希望，是这样呐...
天台凌乱的风，吹乱了我和哥哥的衣装。哥哥温柔地笑着，仰望着纸飞机在宽广蓝天与鸟儿一同翱翔。我依偎着哥哥的肩膀，心中默默许下了一个愿望--虽然我怎么也想不起那个愿望是什么了...
"小秋，那个，那个呢...虽然我不介意，但是我不是...啊，抱歉...呢。"
我这才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决业大人和我的距离--或者很可能是我向决业大人靠近得过于暧昧了。我不由得心跳失去控制，想要说些什么，那些道歉的词语却怎么也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能让我说出口。
"每个人的灵魂都是一架掠过繁华的纸飞机，"决业大人只是轻松地笑了笑，声音自然而更加亲切地从他的声带中流出。
"它或许已经走过千里，或许只是刚刚前行。但无论如何，它已经见过广阔的蓝天。在这片蓝天下，它无疑曾长击向空，终于发现天的颜色太过单调，于是它学会了乘风而行--尽管自己终将回到地面，回到地面的瞬间便是它短暂生命的终结，但至少，它看见了未曾看过的一切。"
纸飞机停住了，稳稳地落在我的手心，发出一声清脆的碰响。只是来不及仔细端详，又从我的手心一跃而起--难以相信地再次上升，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我站起来，注视着那小小的身躯在天空中重新渐行渐远。我希望，它能飞向哥哥所在的城市，传达我对哥哥最美好的祝愿...
四
"去旅行啊。"
那分明是泪花。决业大人转身偷偷藏起的晶莹剔透的东西，那分明是泪花。
像个少女一样，决业大人双手轻轻贴紧胸口。
深呼吸。
"抱歉呢。想起了一些事情..."
"没...没关系的。我，嗯...那个呢...对不起呢。我不知道..."
"你真温柔。"
微笑再也掩饰不住落寞。决业大人黑曜石般晶莹透明的双瞳，随着也许被什么深深触动的心微微闪烁。
沉默良久。
"啊，如果，如果小秋希望的话，我...想要陪你一起旅行哦。"
他的眼神十分坚定，却是眼泪快要溢出一般。
我第一次看见决业大人露出那样的表情--他或许不算是开朗，但也绝不忧郁。他只是有一点敏感，却不会轻易表露感情--可是他现在就这样站在我身前。
"...为难你了吧?抱歉呢。只是从一个人真正决定踏上她的第一次冒险开始，便要准备好结束一个世界。"
"然后--冒险归来的那一刻，永远记住那个世界。"
一瞬间，脑海里浮现出记忆中美好的一切。我想挽留住和大家一起谱写的美妙诗篇，下一秒那些却全部消失不见。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一句我完全听不懂的话，会让我感到，心那么痛...
"是不是，太沉重了呢?...真是，十分抱歉!"笑容变成了不安，决业大人左手紧贴胸口，深深倾下身--那分明是最为正式的谢罪礼。
真是的呢。
人总是要为各种事情表达歉意，也许是偷吃了朋友精心做好的料理，也许是打碎了龙王最为珍重的棋具;也许是答应的事情没能达成对方的期许，也许是约定了日期死神却先于那天降临...道歉本来就是为了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而存在，可是我不曾知道，道歉却也可以这么温柔。
"如果小秋愿意的话呢，我希望，我可以成为小秋记忆中的哥哥，一直，一直陪伴着小秋，为了小秋需要的，所爱的温暖而始终存在。至少，请务必让我和小秋生命之间神奇的交集，在彼此的心里留下美好的记忆..."
花香渡，摇曳着脸侧面具流苏。少年衣带飘舞，露出的微笑若有若无。
"中午好好休息吧，小秋。再不要像昨天晚上一样熬夜了哦。"
今天真是安静而幸福的一天呢。我终于从一场已经完全没有印象的长梦中醒来，明月大人又悄悄出现在星海之间。神官大人和决业大人早就换上了漂亮的神服，在殿阁前的空地点起蜡烛，用一支和人一样高的毛笔画下那些奇奇怪怪的妖阵。不久，悠扬的箫声伴着凉爽的风充满整个神社，风铃也随着神官大人吟唱和歌的温柔嗓音翩翩起舞...
困意又一次袭上全身。我又回到还没有失去体温的被窝，也许过了很久很久，突然感觉决业大人坐到了我的身旁。
"我们陪着你。"
我一时分不清这声音到底来自梦境，还是来自现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