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说无间苦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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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黄沙漫天。

缪难飞站在一群豺狼的尸首中,浑身浴血,神色疲惫,身后是一辆破破烂烂的越野车。

这是祂进入昭阴大沙漠的第三日。

在这片望不到尽头的黄沙上,缪难飞已经前行了上万公里,可这点距离对横贯天朝北部,东西长达1100公里,南北宽约530公里,占地面积足有四十五万平方公里的天朝第一大沙漠昭阴大沙漠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认真地算,缪难飞刚刚走出昭阴大沙漠的最外围。

检查了一下车辆的受损程度,缪难飞难得的叹了一口气,知道修不好了,便收拾好行李,头也不回地弃车而去。

缪难飞走后不久,被血腥味吸引而来的掠食者们在这里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那辆破破烂烂的越野车被一只黄色的巨蜥蜴一尾巴拍碎。

星华奉肇,全世界不足百辆的座驾,集齐了最顶尖的技术,最优秀的匠人,最稀有的材料的超豪华车就这么稀巴烂了,若是让识货的人看见,不知道要心疼成什么样子。

一百四十多公里外,缪难飞席地而坐。

忽然,祂面色一变。

咚!咚!咚!缪难飞的胸膛里传出一连串缓慢而有节奏的异响。

“火种苏醒了。”

祂闭上眼,细细的体悟。

顷刻间,就见到虚空中有一团金焰静静地燃烧着,缪难飞为之震撼又为之嗟叹:“何等博大慈爱之力!与之相较,人竟是如此渺小卑微之物吗?”

登临武圣的武道修为、与天下武者为敌的豪情壮志、同各大门派的明争暗斗、为了未来的种种筹划,缪难飞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这一刻,在火种苏醒的瞬间变得无足轻重了。

“可惜,终究是外物。”

缪难飞到底是修身养性多年,不多时便回过神来,呼出一口气,“还是准备出发吧!”

时间过去十天。

缪难飞终于走到了戈壁滩的尽头,再往稍前走一段路就是昭阴大沙漠内围,TFER达到10.0~60.0的D级危险区。

一般来说,没有人会往那里面去,不论是教会的苦修士、寻求突破极限的武者还是科学考察团队甚至沙盗、变异的人兽都不会往那里面去。因为那里是一片荒漠,基本上不存在动植物,并且有强大的辐射,正常人在里面待一周左右就可能患上极为严重的辐射病。

缪难飞也该在这里止步的,但不巧的是祂此行的目的在比D级危险区更危险更深入的C级危险区也就是靠近沙漠核心地带的地方。

祂只能选择往前走。

至于缘由,要从两个多月前说起。

两个月之前,瑞阳绍宁的季家家主季心大寿,广邀天下武者,缪难飞亦在其中。

收到邀请函时,缪难飞本想回绝,可转念一想,就明白自己怕是不得不去了,季心不可能不知道祂的名声,却遣孙女送来邀请函,再联系到季家如今的局面,不难猜出这是要与祂结盟的讯号。

如果是以前,缪难飞不用想就可以拒绝,可现在就不一样了,不得不反复的分析其中的利弊。

季家现状惨淡,后辈弟子中也没有有出息的,全靠家主季心一人撑着局面,急需外援。另一方面,季心此人活了一百七十三岁,可谓是一个活化石,又擅长经营名声,论辈分、威望武林中无人能及,除了实力上稍有欠缺外没有别的缺点。

对他们来说,缪难飞堂堂武圣之尊,可谓是武林中最强的外援,而且声望不足、无势力支撑又性子淡泊,不惧其反客为主。

而对缪难飞来说,欠缺武力的季家必然倚重自己而不敢多加约束,能最大限度的保证自由,并且能弥补自己在势力上的空缺,使自己不必再单打独斗。

最重要的是季心为了表示诚意同时也为了两方的合作顺利进行,势必主动出面牵头促使缪难飞同各大武道流派和解。以季心的威望,诸门派哪怕再不愿意都得坐下来谈。唯一的坏处就是免不了要牵扯到世俗名利中去,影响武道修行。

可仔细想想,归一境界本来就不是靠寻常方法可以突破的,哪怕是从现在开始闭关一直到死也起不了多少作用,

再往前需要机缘。

但若一个人孤身在天下闯荡,怕是穷极一生也找不到突破的机缘。

唯有集众人力。

缪难飞想清楚这些,便备了一份极重的寿礼赴宴去了。

季心老怀大慰,在和缪难飞详细谈过后,当天就设了一个私宴,请来各大门派的上层。

私宴上,缪难飞态度谦逊,几乎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又有季心背书,再加上季家承诺出让的一部分利益,各大门派的上层思量再三,到底还是同他和解了。

接下来,只要在寿宴上昭告天下,整个事情就算是圆满解决了。

各大门派撤了,小门小派无利可图自己也就散了,邪道术士及杀手组织没钱也不可能主动来找麻烦,剩下的不过是和缪难飞结了死仇的个人而已,有的是时间和机会去一个个收拾,甚至就那么放着不管也行。

季心摆下凌燕宴,广邀天下武者,自然不可能是只为了给自己过寿,实际上是另有目的。

是来自当今皇帝的授意,要将整个武林纳入政府的管控范围,同时也希望各派武者加入军队为国出力。

武者各方面能力都远远凌驾于常人之上,又不服从管束,从古至今一直都是最让统治阶级头疼的一个群体。为了稳固社稷,统治者什么手段没用过,打压、拉拢、分化等手段一个都没落下,可都起不了多大作用。

只要武圣一出,不管是如何精彩的筹划都立时化作泡影。

在古代,武圣的天象场一出任你有百万大军也要溃逃,哪怕是到了近代枪炮主宰世界的时候,能随意出入各国要地的武圣也是核武器一样的存在。

然而当今之世界与以往不同,武圣再厉害也及不上有纹章之力加持的军队。

因此,将武林这个从前管不得的灰色地带纳入政府的管控范围早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武者都很聪明,没有人看不清世事,早有为国效力的声音,只是发起人威望不足,而且还有两件事让他们有所顾忌。

第一件事,二十多年前,当今圣上登基时,武者们以为民除害为名,接二连三的发起刺杀行动。

据事后统计,刺客最多的一天,皇帝被行刺了二十一次。

第二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传承问题,对武者们来说传承重过一切,上至祖师道统,下至三教九流,甚至杀手组织及邪道术师等都是如此。

缪难飞堂堂武圣可做武林魁首的人物却被天下武者追杀就是因为乱了师承。

传承不受干涉,这是武者们的底线。

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想将武林纳入掌中是不可能的,武者们宁可烧掉所有典籍,与政府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与之相对的,只要皇帝做好了第二件事情,哪怕要追究第一件事情,杀的各派人头滚滚,武者们也甘愿献身,俯首就戮。

武者是一股绝大潜在力量。

这一点,皇帝明白,议会也明白。

经过多次讨论,议会已经制定出相应的法律法规,只差一个公布的时机。

那个时机最终被选在了仙翁季心一百七十三岁的寿宴上,宣读人也是举足轻重,正是十二列侯之一的瑞阳侯师温瑜。面对如此诚意,各派自然不敢给脸不要脸,欣然响应。但是为了国家的威严,皇帝被刺杀的事情也不能一下子揭过去,总要有个过得去的交代。

于是,武者们被授予了一个难题:进入昭阴大沙漠的靠近核心的地段,在那里埋下一颗象征文明与秩序的火种,以待将来收复之用。

当时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靠近昭阴大沙漠核心的地段最少也是C级危险区,TFER达到60.0以上,正常人在那里连一息都撑不了,武者虽说能力远超常人,可到底还是人类,在对抗辐射方面甚至还不如一些天赋异禀的普通人。更何况,不同于有较小可能产生魔物的D级危险区,C级危险区里一定存在着大量下级魔物。魔物和人类不同,不吃天象场那一套,不管是化境尊者还是道极武圣,在魔物面前的表现不会比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军队好到哪里去。

昭阴大沙漠只有最外围的一小圈有地图,再往前的地方元炁、磁场絮乱,只能依靠地貌和头顶上的太阳辨认方向。

在这片面积四十五万多平方公里的荒漠里迷失,后果是什么?

再想想,以昭阴大沙漠极端恶劣的天气与自然环境,一般的越野车在那里跑不了三千里就得废掉,哪怕是换上最好的车辆也顶多走到D级危险区的边界,即就是说接下来要徒步而行,考虑到各方面因素,一去一回最起码也需要三年多的时间吧!

三年多的时间一直呆在见不到除了自己之外任何一个人的文明所无法触及的荒漠要承受多大的精神压力?

食物和水源的供给怎么解决?

从D级危险区开始的地带几乎不存在水源和动植物,再往里的C级危险区更是彻底地荒芜地,没有水源没有生命。而要穿过三十四万多平方公里的庞大地带,没有足够的供给是不可能的。

就在大部分人为难的时候,有一个人对缪难飞发难了。

那人是寒泉山庄的二公子张康成,在许多年前,被当时年仅十四岁的缪难飞打伤,废去一双腿脚。

此人恨毒了缪难飞,便伙同其他人出言将缪难飞推至风口浪尖。

迫不得已,也为了消弭这些人的怨恨,缪难飞接下了使命。

准备了数月,交代好后事,缪难飞进入昭阴大沙漠,先是驱车行驶了一万多公里,而后又步行五千四百多公里,一共花了十三日的时间,总算是到了D级危险区的边界。

缪难飞回望身后那近乎无尽的戈壁。

一时间豪情万丈,缪难飞虽不通诗理,却也似模似样的赋诗一首:

天苍苍,地茫茫。

风吹砂,砾石走飞。

鸟兽无踪。

人烟不见。

好一绝地!

作完这首诗,缪难飞返身回去,在不远处的洞穴里平静地吃了些干粮,喝了水,又打坐冥想了一会儿,便进入了深深的睡眠。

缪难飞不打算立即进入D级危险区。

天色将晚。疲惫的身体与精神也需要恢复。

第二天早上,缪难飞正式进入了D级危险区,很难形容这里景象:

天空无云,却有惊雷和闪电凭空而生。四下刮着昏黄的风,目光所及全都是大小不一的沙丘,并且大部分沙丘都在不停地移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变换着方位,让人分辨不来东南西北。

无声无息间。

一道闪电自缪难飞上空劈下来。

缪难飞神色未动,身形微侧,接着就见那道发丝粗细的闪电擦着祂的身体打过去,钻进地下。

“不是闪电。”

缪难飞蹲下身,摸着地面,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凭空而来的闪电看似闪电实则不是,它没有温度,亮度不高仅是人眼能识别的程度,而且它发生的时候空气里没有一丝变化,没有膨胀移动,没有形成波浪,没有振动发声,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就叫虚电吧!”

缪难飞为这个新发现的现象取了名字。

虚电打在地上之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看不出有什么影响。可缪难飞知道,绝对不能让虚电打在身上。

一旦被打中就万劫不复了。

缪难飞有这样的感觉。

但凡武道有成者,都于冥冥中有一点灵光,能不见不闻,觉险而避。而这当中,尤以武圣为最,有“至诚如神,可以前知。”的美誉。

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

缪难飞正思索着,突然面色一变,双腿发力往右前方扑去。就在缪难飞跃起的同时,地下传出一声闷响。原地立时塌陷下去,形成一个大坑,里面的砂砾像液体一样流动着涌入坑底。

这片沙漠里到处都是流沙坑。

虚浮漂移的流沙表面一旦受到干扰就迅速地“液化”,很快的跑到地下去。

“虽然还不能确认两者间的联系。”

缪难飞拍拍土起身,慢条斯理的说:“但姑且就叫假雷吧!”

这假雷比虚电更为麻烦,因为它出现的地点可以是除人体外的任何一个地方,高空中、地下、沙丘内部甚至是缪难飞脚下,而且每次发生必定伴随干流沙现象。

不同于湿流沙,只要掌握诀窍很容易就能脱身。

干流沙是致命的,一旦陷入其中,除非得到外界帮助,或自身拥有特异的能力,否则无法脱身。

接下来的日子,缪难飞一边前行,一边躲避着假雷虚电。

缪难飞遇到的最糟的情况莫过于假雷虚电一同来袭。

灵光示警不会有错可人根据示警作出的判断未必不会错,缪难飞就有一次判断失误,躲过了虚电,却险些陷入假雷造就的干流沙。

十多日过去了。

缪难飞还处在沙丘的包围中。

周遭的景象和数日前没有如何变化,就好像缪难飞不曾移动一分一毫。

天地间一片死寂。

缪难飞独身一人行走在茫茫的黄沙里,不知走了有几天,不知走了有多远,除了昏黄的沙风,就唯有假雷、虚电这两种危险的现象与其相伴。尽管是这样枯燥乏味的生活,缪难飞的意志却没有丝毫消减,甚至享受起这种困境和苦难,与假雷虚电一同起舞,再于生死悬于一线的瞬间脱身。

时间推移,又过去了一年。

缪难飞来到了新的区域。

在这里看不到太阳,因为风沙遮蔽了整个世界。

在这里没有假雷、虚电却有更甚于二者之上的奇异景观。无数巨大的沙柱气势汹汹地游走在大地上。天空上飘舞着数不尽的流沙河,就仿佛千丝万缕的丝带,在正午的阳光下折射出绚丽而迷幻的光芒。

而这一切都源自凭空而来的怪风。

正是它将黄沙举起到天上形成了那一条条流沙河,也正是它在地上打转形成了那一根根沙柱。

看着面前瑰丽的景象,缪难飞面色沉重。

这飞沙地比之先前的地界,凶险何止胜过百倍。

怪风不知是如何组成,竟然无视体魄,直接催动人的魂魄。缪难飞只在边界上吹了一会儿就头晕目眩不知前后左右上下西东了。而且怪风充塞天地,如入其中根本避无可避。

再说流沙河与沙柱,流沙河遮天蔽日又时有倾泄,沙柱威力无匹又游走不定,人在里面根本辨认不了方向,一旦躲避不及被沙柱撞上或被流沙河掩埋都断无生还之理。

再说说风与沙、流沙河与沙柱之间存在的不可思议的平衡,人在里面穿行,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引发一连串的反应,到时候亿亿万黄沙倾泄而下,或无数沙柱一起袭来,封住四面八方,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下场都可想而知。

缪难飞在边界上住了一个月,不停地观察,不断地尝试,勉强找出一个通行的方法。

只是,这个方法对人负荷太重。

进入新区域的第五日。

“该死的。”缪难飞朝着远方狠狠的丢出一物。那是祂带进沙漠的军粮,不知为何竟生出来毒素。毒素不是很猛烈,却能杀人于无形。

缪难飞本想以武圣之体硬抗过去。

可此毒远比祂想象恐怖,不得已而弃之。

那毒素进入人体后就像扎了根似的根本无法除去,而且越往高辐射地区走毒性越深,若不是及时察觉了这一点,缪难飞怕是到死都想不明白武圣之体为何失效。

又十多天后。

仿徨在沙柱的迷阵里,缪难飞眼前昏黄一片,看不见远方。

黄沙被不停歇的风卷到天上,就再不下来。

刚开始的时候,缪难飞不止一次的想过,那一粒粒飞上了天空的沙就像是迷失了方向的自己,踯躅着寻不到根。

天空、大地都是同样的昏黄,这次旅途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

世界从未如此广阔过,广阔的人找不见自己,也从未如此狭小过,狭小的连一个人都容纳不下。

太阳每月只有两日或三日才会短暂的现出身形,其他时候都藏在厚厚的沙带后边,唯有从流沙河透过的无处不在的微弱的光在诉说着白天与黑夜的颜色。

时间推移,又一年过去了。

“水······”

缪难飞自言自语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壶,对嘴喝了几口,又放进怀里,继续往前走。

小壶黑黑的看上去不怎么起眼,却是缪难飞此行最大的依仗,它是皇帝赐下来的一件奇物,叫无尽壶,能凭空产生少许清水。

沙柱仍在不停地变换方位,仿佛在嘲笑祂。

无情的风不断的削弱祂的精神。

贪婪的辐射渗入祂的骨髓。

时不时的,就有怨恨祂的人或是被祂杀死的人出现在祂面前,嗤笑着说道:“看,你过不去的!”

“滚!”

幻象散去。

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缪难飞眼中只剩下麻木与深深的疲惫。

缪难飞此时的状况糟糕到了极点。

百草金华玉和紫肉丹虽然功效非凡但终究不是正常食物,致使体内营养平衡失调。消化及排泄系统久不动用已生出弊病。五脏六腑及骨血被毒性侵蚀,疼痛难忍。皮肤在辐射下产生了轻微的变异。

不带虚言地说,缪难飞这一生从未如此虚弱过,哪怕是少不更事的时候也胜过此时百倍。

肉体的虚弱进一步削弱了饱受病痛及孤独折磨的精神。

缪难飞踏入武道伊始就习练一门秘法,能将睡眠的结构打乱,依照自己的需求把人体所需要的整段的睡眠时间分散在24小时中,每次多则十几分钟,少则几十秒,就像猫打盹儿一样。而且每次入睡的时都能进入极深的休眠,质量远超常人。

因此,对祂来说,是不存在白天黑夜之分的。

除了行侠仗义或有其他事务缠身的时候,缪难飞能每日练武二十个小时以上的时间。

只有自己一个人醒着的黑夜。

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练习场。

二十多年下来,缪难飞似乎早就习惯了孤独。

可在这段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旅途上,缪难飞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错了,“我并没有习惯孤独。孤独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饥渴,人怎么可能习惯饥渴呢?”

缪难飞品味到孤独,那是一种不可抵抗的恐惧,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饥渴: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个人存在。除了你就是世界,没有别的人的存在。时间失去了意义,仿佛胸中怀着的一切都已经死去。

你将要枯竭,就像得不到浇灌的花。

为了对抗孤独,缪难飞开始努力地回想过去,试图抓住什么东西、什么人、什么关系,仅仅为了保存一个幻想--我并不孤独,但痛苦产生了。一个问题出现在祂心里,你知道你是什么吗?

缪难飞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所以有痛苦产生了。

宁罗的身影出现在缪难飞眼前,尽管有一刻忘记了孤独,但下一刻又意识到这种关系或说情谊是不长久的。

我走了几年了?

这么长时间,她会不会变心?

我和她的相识太过普通了,她会不会不记得了?

我相貌平平,她会不会只是在利用我?

她有没有真的爱过我?

她是不是一直在恨我?

我的付出会是徒劳的吗?

我······

“住嘴!”

缪难飞一次次的说不,一次次的痛斥自己的软弱,但在内心的深处却有一个声音这样说:“多么美妙,这个人多么美妙,这种关系多么美妙,但是在幻想背后呢?”

“住嘴!”

回忆带来了肯定的安慰,压制着恐惧,多多少少使得祂感到好一点了。最少,祂可以试着去感到好一点了,假装去感到好一些。

痛苦并没有因为回忆而有所减弱,相反它越加炽烈。

我走到了吗?

快了。

我快走到了吗?

快了。

我变得这么丑这么虚弱,她还能认出来吗?她还愿意认出来吗?

她一定能认出来。

我······

“不。”

不管缪难飞怎么去否定,疑问还是从心底冒出来。

明天会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人整个的生命都处在永恒的变化里,没有什么是不变的。不管想要抓住什么,在这飞速变换着的世界中都是徒劳的。

人抓不住任何东西。

人希翼某种东西永恒不变,然而它们都会改变,健康、力量、金钱、感情、权力地位等等,没有一样能不改变。在时光流逝中,人终有一天会明白,现实只是按照它自身的规律发展,不会依从谁的意愿。

缪难飞希望宁罗永远是祂的妻子,然而未来她可能会成为敌人,或者祂会失去她,她不再和祂在一起。

这都是可能的。

回忆被一遍一遍的咀嚼,连残渣也被消化。

但使命还没完成。

旅途仍未结束。

但缪难飞已经被摧毁了,脑空空如也了,心干涸了。

从来都没有如此漫长的处在孤独里,从来都没有如此深刻地了解到「不在」的可怕,从来都没有如此彻底地拜倒在恐惧面前。

忘记了怎么说话。

忘记了怎么去书写文字。

我不存在了。

那个名为自我的东西就像垃圾一样被丢弃了,就像是砂砾一般随风而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缪难飞渡过了飞沙地,走到了C级危险区的边界上,但却茫然不觉,只是犹如行尸走肉般不断地向前走着,走着,然后突然地倒了下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缪难飞从黄沙堆里爬出来,就要再往前走。

就在这个时候,被祂埋入体内的火种发出一股热流,直冲天灵盖而去。

缪难飞又晕倒了下去。

黄沙被风搬运而来,覆在缪难飞的身上。

祂被安置在沙做的坟墓中,像是一粒麦种被深藏在地下。

火种跳动着。

在祂意识的深处,万籁寂静。

突地,一声惊雷炸响。

那如影随形的死亡的幻影被炸得粉碎,饥饿、恐惧与孤独的苦楚如同在阳光下的冰雪消融得无影无踪。

新的生机在幽暗的地底孕育出来。

干涸的心得到了滋润。

三日后,一只手破开了沙土的坟墓,缪难飞从中钻了出来,就如同萌发的种子破开了地面。此时,缪难飞的肉体衰弱到了极限,灵魂却从深渊中复起,在破碎中重新树立,自卑微中被高举,超乎万人与万灵之上。

缪难飞看向前方,从祂站立的地方开始地势逐渐降低,到视线的尽头纯粹就是一片荒芜。

地面上没有沙子没有土壤,只有光秃秃的嶙峋诡怪的岩石。岩石圈裸露在空气里,本该覆在上面的土壤层却不翼而飞。

这正是魔物存在的证明。

唯有它们能有如此恐怖的胃口。

荒芜区离这个交界地带有一千多公里,以缪难飞现在的状况,不眠不休地走上七八日就能走到,考虑到休息,恐怕得大半个月走,而一旦踏入荒芜区,在里面游荡的魔物集群就会蜂拥而至吧。

若是全胜之时,缪难飞尚有一定把握从中突围,可以如今这幅油尽灯枯的样子,怕是连一匹魔物也敌不过吧!

不过,缪难飞本来就没打算靠武力硬闯过去。

祂准备了一门秘法--枯蝉避劫法,是折寿损命以避死劫的法门,只消运转此法再以特制的石漆裹身就能不被魔物发现,从而达到尽可能安全地出入荒芜区的目的。

只是现在,有一个比魔物的集群更为致命的问题出现在缪难飞面前。

那就是食物的匮乏。百草金华玉和紫肉丹所剩无几了,恐怕已经不足以支撑接下来的路途。

“怎么办?要从这里折返吗?

缪难飞自问。

现在就从这里折返,如果运气好的话,能顺利渡过飞沙地而不迷失,再横穿流沙陷地,靠仅剩的百草金华玉和紫肉丹也许便足够了,更能免去枯蝉避劫法的折寿损命的弊端。可若是继续前进,仅剩的百草金华玉和紫肉丹就一定不够了。

人算不抵天算,飞沙地的艰险远在缪难飞的想象之外。

缪难飞来时有事先储存在体内的大量的血气,有未生出毒素的军粮,还有充足的百草金华玉和紫肉丹,即便如此,依旧在飞沙地折戟沉沙,迷失了不知多久,耗尽了一身精元血气。

来时尚且如此,去时又该如何?

精元血气耗尽了,军粮没了,百草金华玉和紫肉丹也不够了,没有这些,就凭这幅连风都经不起的干尸一般的躯体要如何渡过飞沙地、流沙陷地?

如果不能活着回去,就算是完成了使命又如何?

缪难飞是武圣,当世唯一的武圣,倘若有纹章之力加身,从而借得地脉之力,立时就是人世间第一高手!

这样的人物,一次失败算的了什么?

一次失败能动摇缪难飞吗?

世间许多人的毁誉能动摇祂吗?

缪难飞早过了意气过剩的年纪,懂得了放下才是真的艰难。

而火种,这个任务与人类的命运息息相关吗?恐怕不是,上至皇帝下至黎民百姓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是必要的,能成了固然好,不成也没什么损失。那这个任务对缪难飞来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没有。

枯蝉避劫法折寿损命,百害于己身,缪难飞为了什么而非要去削自己寿命?

折寿损命之后,缪难飞的根基势必动摇,一身武道修为再不像以前那样圆润如意,顶多化境的战力。到时候,季家还会像早先那样倚重祂?仇人又如何会去畏惧祂?

武圣之力尚不足以保全妻儿,根基受损后又要如何保护?

······

眺望着那一片荒芜,缪难飞想了很多很多,不去的理由堆积如山,可去的理由却一个也没有。

“那便去吧!”

缪难飞无声地笑笑,先往身上刷上一层石漆,再以天象场催动枯蝉避劫法,将一点命中火散去,于原处生出一团鬼气尸火,待体内每一寸血肉的生机灭绝,所有生气逼出,就往那荒芜之地行去。

前方苦厄地,乃十死无生之绝境,有不祥妖魔阻路,有死亡恐怖随行。

这一去,路长且艰,也许就再回不来。

这一去,有愧于妻子。

可祂往前行着,笑着,轻声对自己说着:“走吧,既然没有去的理由,那便去吧!走吧,既然不去的理由堆积如山,那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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