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营地出乎意料地简陋。说是宿营地，其实不过是一间小屋。在山壁上原有一个向内凹进去三四米深的小山洞，加藤在这个山洞的外面加砌了两面石墙，用从附近的柏树上锯断的圆木和一些毡布搭成屋顶，又在地上铺上一层厚厚的干草，再在墙边立起一个支架，挂上几个睡袋和几件工具，就勉强算是一个可以避风挡雨的歇脚处了。
“我不喜欢弄得太舒适。登山就要有登山的样。如果想要舒服，戴上VR眼镜去玩游戏就可以了。”
加藤解释道，口气里隐隐透着一股不屑。
此刻天色已暗，他们在宿营地外一处避风的空地上升起了一堆篝火。火堆上方的支架上，一排铁钩挂着今天的战利品。
在火焰的炙烤下，角羊肉发出吱吱的响声，晶亮的油珠大滴大滴地掉进火堆，让火舌窜得更高了。腾起的火星和一缕缕油烟升腾而起，消失在夜空里。加藤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包调料，正用刷子仔细地刷到羊肉上。香气洋溢在空气中，勾起了两个猎人的食欲。
“我没在这里准备餐具，洗洗刷刷太麻烦。你能对付吗？”加藤说着，用多用军刀割下一条羊肉，插在刀上递给了韦基。
韦基直接用手取下了肉条，从容不迫地咬了一口。鲜美的肉汁立即浸没了他的味蕾。
“味道好极了。”他由衷地说。
“你其实不是个科学家，对吗？”加藤一边在背囊里摸索一边说，“真正的科学家是不会用手抓着吃饭的。”
韦基的笑容在火光下显得分外明亮：“不，加藤君，如果你认识科学家的话就不会这么说了。”
加藤变戏法一般掏出来一个瓶子，拧开盖子递到韦基跟前：“那么科学家也能来一口吗？”
自打加入格米尼以来，韦基就没再沾过酒。他很清楚，自己不仅需要一个清醒的头脑，还需要一双不会发抖的手。他摇了摇头：“我不喝酒。”
加藤没有坚持，又回到了原来那种讥嘲的口吻：“看来你还真是个科学家。”
他收回瓶子，自己仰脖灌了一大口，又撕下一大块肉。
韦基懂得加藤的意思——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这是加藤的生活。虽然他射杀扶箕熊的同时也消除了许多敌意，但加藤仍在努力强调这种差别。这是一种自我保护，自卑者的自我保护。
天空中静静地飘起了雪花。
加藤取出自己的通讯器，打开了电台。一个男歌手沙哑又富有磁性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了出来，和纷飞的雪花一起在空中飘扬。
这是一首用桑星语演唱的歌曲，像是在呐喊，又像是在倾诉。韦基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是歌手的声音里蕴藏的绝望和悲伤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本想问加藤这首歌唱的是什么，但是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加藤一手握着酒瓶，一手挥着多用军刀，正和着歌曲的旋律在跟唱。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他原本苍白的脸上一片赤红，眼睛里似乎有些晶莹的光芒在闪动。
在最后的高潮处，加藤站起身来，放开了喉咙随着男歌手一起声嘶力竭地喊叫，直到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
最后他精疲力竭地停止了喘息，颓然坐倒在篝火旁，毫无征兆地开口问道：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韦基轻轻挑了一下眉毛，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听见加藤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两个人从来你没见过我、我没见过你，有一天碰到了一起，然后就你看上了我、我看上了你，不顾死活地想要在一起，这太他妈滑稽了，对不对？这一点也不科学，可是更滑稽的是偏有人要用科学来解释它。我看过一个节目，有一个什么学家是这么说的，说人其实不是人，是一种什么、什么、他妈的什么？”
“波。你说的是兰迪教授的信息波理论吧。”韦基平静地说，“我也看过那期节目。他说人就是一个信息的载体，所有的信息都以波的形式存在。两种相似度很高的波在正确的时间相遇就会产生共振，这就是一见钟情。”
“那都是扯淡。”加藤说，“如果你第一次遇到一个女人就喜欢上了她，那是因为你想上她。上完这一次也许你还想上第二次、第三次，但是绝不会一辈子想上她。反过来，要是一个女人第一次见到你就想让你上，那她要么是想上你，要么是看中你的钱，但是也绝不会一辈子想让你上她。”
他一口气说完了这些，带着一点得意洋洋的神气说：“这就是你们说的什么来着——逻辑，对不对？”
韦基几乎马上就发现了加藤这段话里的逻辑漏洞，但他没有去反驳，有些怜悯地看着这个在努力掩饰自卑感的男人。如果他告诉加藤，他既不是腰缠万贯的富家子弟，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科学家，他们俩在某种意义上是同一类人，是不是会让加藤好过一些呢？不，那也许对加藤的伤害会更深。
加藤又仰起头，把最后一滴酒也倒进咽喉，指了指自己的左胸：“爱情，这玩意真的有。你有很多女人，但是不一定懂。可我知道这个。但是这不可能是一下就冒出来的，它需要时间，你懂吗？需要时间，需要慢慢地去了解彼此，了解对方哪里好，哪里不好。如果你知道这个人很不好很不好，知道她压根不想和你一起过，满脑子都是哪个她看上了的人，但是你还想和她在一起过完一辈子，那就是爱情。”
他有些悲伤地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已经空掉的瓶子，用力远远扔了出去。
“有一天，对她来说你就像这空瓶子一样，再也不想留着，就会被扔掉。这时候你才发现，其实她不是因为你空了才扔掉，因为其它的空瓶子她还留着。她扔掉你，只是因为你是个装酒的瓶子，而她从来就不喜欢酒。”
他呵呵地笑了两声，又开始唱那首歌。他的嘶喊穿过寂寥的雪夜，在山间撞来撞去。
韦基突然发现加藤说得很有道理。
男人，也许是这世界上最坚强的生物，但同时也是最脆弱的。眼前这个骄傲的男人，正在向自己的情敌敞开心扉。
他竟然有想陪加藤干一杯的冲动。
他也许可以说点什么安慰一下加藤，但是他相信加藤需要的是一个听众。
加藤唱完了那支歌，突然转过身来说：
“我不是文子的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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