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
四下无人的礁石岛，海岸边，何富贵背着手，神情万分严肃地望着洪血。
洪血跪下，抬头的时候，说了一句：“仅此一次。”
何富贵倒吸了一口凉气，半晌没有说话，继而道：“算你眼里还有我这个……”他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好了，十五年间，他不断资助洪血，也就是他的来旺，而他们见面的次数甚少，一直凭书信往来，即便是往来的书信，也甚少。他并没有强调过自己是他的什么人，他只比洪血大九岁，做他的义父两边都很尴尬，做他的师父，并无授艺之实，做他的大哥，洪血又觉得担不起，而何富贵也未表示过愿意。于是转了话头，质问他，“谁让你杀卫龙的？用得着你为我出头吗？”
洪血道：“您误会了。我收了钱，有人买他的命。”
“谁？”
“行有行规。”
何富贵自问生来未曾如此无所适从过，末了，道了声：“呵呵。”
“我知道你有本事。”何富贵笑了，笑得自然十分牵强，“我也跟你说过，你要是不满意给我看家护院，我可以举荐你去朝中当差，你心再大一点，我也可以出钱让你开宗立派。东林剑门什么玩意？不就是两个用剑的买了片山，凿了几个洞，招几拨学生教人用剑的吗？”
洪血道：“在朝当差，无非也是给大明宫看家护院，开宗立派，呵呵呵，贻笑大方。”
何富贵继续笑：“不比你现在做个杀手出息？一条人命能挣几个钱？”
洪血如实道：“有贵的，有贱的。”
何富贵点头：“卫龙就挺贵。”
洪血讷讷道：“也不算贵。”
何富贵恼了：“你他娘的到底想干嘛？”
洪血沉默了一会儿，道：“想走。”
何富贵心寒致于鼻酸，不过没有落泪，他常夸耀一件事，自打出生那天哭过一次，这辈子都没有再落过一次泪，这次也不例外，他长舒了一口气，轻声慢语：“那，你走就是了，我会拦你吗？我拦得住你吗？”
洪血没有说话。半晌，道：“我有东西要给你。”
何富贵道：“你起来吧。那边那口箱子我也看到了。是什么？钱？我缺钱吗？”
洪血脸色很为难，道：“你收下吧，我心里好受。”
何富贵沉默良久，然后扶洪血到一旁坐下，作交待状：“看来你是非走不可了。你心里怎么样的我知道，你不想做奴才，谁都不想做奴才，但谁都是奴才。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喜欢自由，直到我意识到我成了自由的奴才。有两件事我希望你能清楚：不管是谁花钱要卫龙死，很快全沙州都会传开是我姓何的雇凶杀了他，到时候海沙帮会倾巢出动来我樱园取我的脑袋。第二件事，知道你武功很高，不过你要听我一句话，将来遇到打不过的，不要逞能。走吧，将来在江湖上，也别提我的名字，为了你的名声，也为了我的名声。”
洪血道：“有必要的话，我去把海沙帮的人杀干净。”
何富贵怒斥道：“没必要！”
从下午起，沙岛就开始下雨，后来雨越下越大，可是不管雨下得多大，都挡不住何家的一百多个家仆争先恐后地带足行李逃出樱园。他们得到消息，海沙帮要在卫龙帮主头七那一天，踏平樱园。目前已经有海沙帮的耳目小船靠近七岛，密切监视何家的一举一动。至傍晚时候，何家只剩下十五个口人，几十条狗，和十几笼画眉。十五个人中，何富贵的十三个面目丑陋的妹妹自然也得了消息，正聚在一起互相寻死觅活。来福提着行李，站在等闲堂门口，想跟何富贵告别。
他看到何富贵还在作画，这回画的依然不是山水，不是仕女，还是鬼，这鬼面目十分精细，一副美男子相，它的名字却很骇人，叫无常。
“老爷。”来福叫了一声。
“去哪里？”何富贵已经作完了画，非常正式地落上款。又题了两行字：知生者不若知死者，无为人愧煞有为人。
“不去哪里，就出去。”来福一如既往地老实。
“该出走，出去后，就别回来了。”
来福两眼噙泪，双膝跪下，念了一声：“老爷——”
“好了，好了……”何富贵不耐烦地招了招手。望了望外面的天，见雨是不会停了，径自去码头取了条小船，不顾身后的来福，独自撑船，向海上驶去。他登岸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码头有个人在接他，一身红衣，一柄长剑。
“我要去一个地方，把跟踪我的那个人拦了。”说完便往前走。不多时，两条小船也陆续登岸，四五个啰啰刚跳上岸就没了性命，连洪血的样子都没有看清。
前面是樊府，这里的主人樊三是海沙帮的三当家。因此全府上下一律也是白花花的戴孝状。看门的拦下了何富贵，何富贵一人给了一枚金币，他们便乐滋滋地进去通报。樊三问是什么人要见他，看门的说不清楚，只说这人非见他不可。樊三于是请他见门。当他看见来的人是何富贵的时候，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了，问：“你来干什么？”
“现在全沙州都以为是我买凶杀了卫帮主，我家的仆人也全跑光了。”何富贵一边说一边卸身上的雨衣，那样子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
“关我什么事？”樊三镇定道。
何富贵从身掏出一枚金币，丢在桌子上。
樊三凑前一看，待看清了金币，眼珠转了几转，继而问：“这是什么意思？”
何富贵道：“这是玫瑰金币。”
樊三哑然失笑：“我知道这是玫瑰金币，这是朝廷五年前铸的，我听说朝廷的金矿空了，我大楚国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开出过新矿了，有人说也许这是天下最后一批采自天地的金币——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何富贵没有说话，又从怀里抓出了一把。撒在桌子上。
这回樊三吃完惊之后，没有及时镇定了，直到最后一枚金币停止转动安静地倒在桌子上，他还张着鼓圆的嘴巴。
“这是你的钱。”何富贵面无表情道。
樊三慌张过后，强作镇定，又问了一遍：“你什么意思？”
“你不用佩服我是怎么知道这是你的钱，你该佩服我是怎么得到你的钱的，从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手中。”
攀三起手要把桌子上的金币全抹地上去，嘴里说着：“胡言乱语，胡言乱语。”
何富贵一把抓住他的手，平静道：“沙州不止你一个人有钱，你能花钱买卫龙的命，我也能花钱买你的命。洪血就在楼下。可是我不想买你的命，我也知道你担不起向天下人坦白的后果，反正沙群岛需要海沙帮，海沙帮需要一个帮主，谁当这个帮主我本来不在乎，我现在不能不在乎。”
樊三完全懵了，期期艾艾道：“我……我……我看你能……说什么。”
“你杀了卫龙。”
樊三不作声。
“你想当帮主。”
樊三还是不作声。
“你杀了卫龙你就当得了帮主了吗？”
樊三作声了：“没有什么事情是容易的。”
“听我说，你信得过多少人就带多少人，去我家，等卫帮主头七那天，给我把来的人全杀了，海沙帮就是你的了。机会难得。”
樊三继动心又警惕，末了说：“你这是借刀杀人。”
何富贵冷冷道：“那你继续和卫家三个儿子还有他的党羽窝里斗，看你能不能斗得赢，看你做过的事能不能兜得住，看你樊家祖上的遗愿什么时候才能完成。”
遗愿二字直说到樊三的心坎里去了。海沙帮创帮几百年，上下几十代帮主，这个帮曾盛过，曾衰过，也曾是保一方黎民的名门正派，也曾是祸害一方的流氓盗贼，樊三的祖上曾引领海沙帮以盐业为本，开创过海沙帮历史上的通达四海的盛世，那已经是前朝的事情了，楚国立国二十年后，一条盐铁酒粮专营的律令断了海沙帮的财路，商帮沦为海盗，直至卫龙担任帮主，海盗也不做了，全帮上下唯以欺凌弱小四处收保护费为生。樊三幼年立志为帮派谋新天地，如今已年近花甲，他买凶杀卫龙也是逞不过一时之气，因卫龙提携了那个叫白夜叉的傻逼为二当家。
“姓何的，我海沙帮小看你了，我全沙州都小看你了。”
何富贵开始穿雨衣。樊三弯腰给他捡桌子上的金币，往他手上递的时候，何富贵拒绝了，笑道：“拿去贿赂怕死的。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负责给卫龙党传送的情报的小队长在码头见到自己弟兄的尸体，惊而呼起：“谁、谁、谁、谁干的？”说完只觉脖子上抵着一个凉物。转了转身子看见洪血那张面如敷雪的脸，和一头任风拨弄的长发。
“你……”他当然认得洪血。
“我教你几句话。你给我传到你老大那里去。”洪血平静地说。
“什么？什么……话？”
“什么情况都没有。”洪血向他凑近，剑尖一边挑高他的下巴，问：“记住了吗？”
那人不敢用力点头，使劲眨眼，一边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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