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昭和十三年。不到三月,先前出逃的樱园家仆三五成群陆续回到樱园,恳切地求何富贵收留,毕竟有个容身之处且不易,能给樱园这样的名门当差更不易,何况家中的主人脾气又是极好的。何富贵也愁无人给他喂狗,他养的画眉更是非熟手不能喂养,已经给他的妹妹弄死了好几只,虽然脸色上不欢迎,还是挥手令他们各就各位,到了晚上又交待他们把先前走了还没有回来一并叫回来。只是三月快过完了,他还不见来福回来,打听过几次,也打听不到他的消息。他想,来福固然是忠心的,正是因为他忠心,才觉得已经无脸再来见他了,可是当时大难临头,他哪里会怪罪来福呢?想完此事,又想洪血,一个因忠弃主,一个因能充主,好事全变成了坏事,再不愿多想,只觉闷得难受,便命人备船,去城里散散心。
沙州共有多少个岛说法不一,总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最大的十座岛,樱园岛恰居第十,何家受封七岛,除樱园岛外,其他六岛合起来也没有樱园岛三分之一大,但是那些寸草不生的礁石岛上盛产燕窝,这也是何家富甲一方的根本。有诗云:天布沙岛如摔瓦,人在东南常楫波。常言道沙州状如摔瓦,块大的愈大,块小的愈小,其中的最大的岛,十座樱园岛合之又不如,叫祟江岛,因岛上有山河,山便是祟山,河便是祟河,城中阡陌相交有秩,居民十数万,热闹起来也不输于内陆的名都大城。
城中最热闹的地方自然是东西集市,西市有座酒楼,叫见旭楼,十分气派,何富贵是这家酒楼的常客,他才经过,门童便传报酒楼老板,老板朱通便放下手中的活计,奔到路中间热情地招呼何富贵。两人寒暄了片刻,朱老板看得出何富贵心底有些怏怏不乐,便说一会儿给做桌好酒菜,又说店里新进了一批歌舞伎。何富贵只说改日改日,辞过朱老板,径自往前走。
只见前面街道上围了一圈人,何富贵便探头望了一眼,以为是个赌局,没想到是个棋局,再仔细看,还是一个赌局。有个衣衫褴褛的瘦子蹲在地上,正在和一个路人下棋,他身后立着一块布,上面写了两行字:三文一局起,胜者偿百倍。何富贵胖大身子,挤不进去看,也不知道那瘦子棋艺究竟如何,便在一旁点了壶茶,一边喝一边见一个又一个同他对弈的人垂头丧气地离开,心想这人棋艺该是不错的,定要会他一会。
正想着,只觉那团人突然安静下来了,据何富贵的经验,这对弈的两人博出境界来了,一时难分胜负,再也忍不住,不顾体面地撞开围观者,硬是挤了进去,要一探究竟。
只见这回跟瘦子下棋的是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样子颇儒雅,棋力却狠健于常人,两人哪里是下出了境界,分明是瘦子节节败退,如今已到了不得不认输的境地。他果然认输了,却不愿给钱,因为方才那书生下了整整五两银子的注,瘦子赔不起他五百两,即便赔得起,也不肯赔他五百两。两人吵了几句,瘦子将五两银子塞给他,直说:“不赌了不赌了,我神算子再也不下棋了,我就赖皮了,就赖了,你能把我怎么的!”说完抱着钱袋,坐地上,面对着墙,一言不发。围观的人不停地怂恿书生打他,打他,打死他。书生见状,无奈地摇头,只得起身离开。
何富贵跟着他走出了街道,至人少的地方,上前行礼:“这位相公这是要到哪里去?”
那书生上下打量过何富贵,抬头想了一会儿,又打量了打一会儿,道:“你是何老爷吧?”
何富贵并不惊奇有人认识他。但还是问了一句:“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衣服上有平王的族徽。”书生道。
何富贵听了着实吃了一惊,以为他会说曾经见过他,至少听说过他是个胖子,不成想他竟能认出他衣服上的族徽,虽然他们何家的族徽不是什么秘密,可是天下之大,这实在是不起眼的东西。不禁问:“你是什么人?”
“无名小卒。”
何富贵笑道:“若是无名小卒岂能在棋盘上杀得方才那个什么神算子片甲不留?”
“雕虫小计。”
何富贵暗自一惊,只因他说“雕虫小计”的时候,眉宇间竟有洪血那种冷俊的肃杀之气。他自然知道这书生是对自己的棋艺太自信了,以致于不屑于自己了,就像他最不把钱当回事也一样。他不想争辩这个,走近两步,道:“刚才的事情,我看见了。我觉得错在于你。”
书生听了先是笑,转眼又不笑了,道:“你说得对,我明知他不可能拿得出五百两,还要和他赌棋,是我的错。”
何富贵道:“你大可量其财力,只下十文的注,赢他千文,他纵然输了也是肯付你钱的。”
书生听了又笑,继而道:“先生找我不只是为了跟我论对错的吧?”
何富贵坦白:“想和你下局棋。”
书生听了,却道:“赌吗?”
何富贵听了哈哈大笑,末了大喝一声:“赌!”
两人至见旭楼,要了个雅间,才跟朱通交待过,上楼进房的时候,两个模样标志的女侍已经为他们摆好了棋盘,点上了檀香,低头站在一旁,待何富贵随时差使。
一刻钟后,何富贵向侍女要了块毛巾擦汗。
又一刻钟后,何富贵又要了一次。
一个时辰过后,何富贵已经连输了四局,最后一局棋他几乎是乱下的,至此,他也只得承认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棋术也就刚才街头那个神算子的水平。只是他虽然输了,心情却十分开朗,一个月以来,他的面色从未如此红润过,他向书生道:“不下了不下了。”又传言给侍女,要她跟朱老板说,备上等酒席一桌。执意要请书生吃饭。
两人对吃对饮,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说南道北,只字不谈方才定下的“五百两一盘”的赌约。何富贵酒量是很大的,喝到后来,再给书生进酒,见他不喝了,便不乐意,诡笑着问:“你莫不是怕我想靠这桌酒菜赖你那两千两银子吧?”
书生连连摆手。
何富贵不顾他不喝酒,自己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道:“难做人呐!”
书生微笑。
何富贵胖手勾他向前靠,细语长说:“你吃了我的,喝了我的,还跟我谈钱,你不是东西是吧?你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就不敢跟人要钱了,你怂是吧?问你什么人不说,问你哪来的不说,问你哪里学的棋不说,问你啥你都不说,你呀,就是不想跟我做朋友,因为你肚子里端着呢,要是做了朋友就不好意思再跟我要钱了是不是?”
书生给他说得有些难为情了,劝道:“何老爷,别多心。”
何富贵吩咐侍女倒酒。
一饮而尽。
侍女上前,欲倒酒,何富贵拦了。道:“一个人喝没意思。”
话是说给书生听的,却说来了朱通,不一会儿,朱通端了满满一杯酒来给何富贵敬酒。何富贵见了,便叫朱通先敬自己眼前的书生,又说此人棋艺如何了得,方才和他赌棋,赢了他两千两银子。朱通自然惊讶,忙转头恭维了一番,然后先干为敬。
书生听懂了何富贵所夸意不在夸,而在释疑。不出几日,他在见旭楼输棋输钱的事定会传得人尽皆知,赖无所赖,不免为自己一直的矜持感到惭愧,端起酒杯,先还了朱老板一杯,又倒上,敬给何富贵。
何富贵见此,哈哈大笑,押下他的手,笑问:“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书生笑道:“在下李延廷,幸见何先生。”
朱通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想着,敢情他们喝酒喝到现在,连名字都没有问,真不虚何富贵浪荡不羁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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