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地多萧瑟，五月飞鸿雪。”
一位年约五十的男子放下手中羊毫，往结冰的墨里加了几笔水，举起一块贺兰石，在砚中反复研磨。似乎是断了思绪，便想用这沙沙的研磨声接衔上。
帐外已是五更夜。狂风卷大雪，滚地走乱石。这本是寻常塞外风光，然而，不知为何，他却久久不能入眠，便叫下人掌了灯，摆上纸砚，披衣作诗。
过了一会儿，只听帐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踏雪声。一个戎装人影，在帐外恭声道：“大人，斩杀我军斥候的人已经被我们逮着了，不知大人准备如何处置。”
他放下笔，也安心，也乱心，仿佛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似的。他当即取下那件鹰翎大氅，说了声：“我亲自去。”便踩着齐膝深的大雪，走到一匹枣红色骏马前，由那将领扶着，上了马。
北方寒意肃杀，这顶风冒雪的，饶是他一把在军中帐下生活的老骨头，也有些经受不住。他不禁后悔：为何自己非要前来，交给这些手下处理不就完了？但他还是忍不住想看看那人的样子。
两天前，一队轻骑看到一名浑身浴血的异族武士从贺兰雪山蹒跚而下，便按规矩上前盘问。岂料语言不通，导致冲突发生。饶是这轻骑队满共十二人，各个全副武装，到最后竟连一匹马都没有回来。
只见前面火光丛丛，围成一个水泄不通的大圈。他们赶到面前，一人便上前阻拦道：“大人，可是不能再上前了，那人已经把五十步之内的活物都砍光了！”
他眯起眼睛，透过火光，仔细打量那个包裹在风雪之中的身影。只见一长发异族武士跪地危坐，将一柄三尺多长的刀平端在膝头。那柄刀形状奇特，刀背刻有波浪状花纹，纯黑色的刀刃隐隐透着锋利。
异族武士胸前不知为何鼓起一块，其护身皮甲早已溃烂不堪，一片一片地黏在伤口上。在他周身，人肢马首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虽然这异族武士已经濒临气绝，但其眉宇间的杀气惊人，甚至就连漫天风雪也被他周身气势吹开！
“你们怎的这般残忍，既然如此，还不如给他一个痛快！”他颇有些气恼，心想自己手下这些人怎的如此不争气，非但数百人打不过一个，还得靠弓弩这种手段轮番消耗，当真丢尽颜面！
只见那将领苦笑道：“大人，我们哪里有本事伤他，那些伤口都是他自己弄出来的，我们围在这里，不过是寻思着这风雪什么时候能把他冻晕过去。”
“如此对待一个武士，简直是耻辱！你去取我的长枪过来，记住，此人一定要完尸厚葬！”说罢，他便让四周军士闪开，朝那异族武士走去。
“我乃征远军节度使，今日取你性命，只为告慰辜死将士，得罪了。”他微微欠身。将士取来一杆纯金长枪，向他抛去，只见一道血纹贯匝其上，三刃前突，霸气十足。
他接过长枪，朝武士挺刺过去。不知怎的，那原本沉默的异族武士见了他，竟然激动地哇哇大叫。周围军士立刻举起弓弩，要不是害怕伤到长官，只怕这异族武士早已被万箭穿心！
他眯起眼睛，发现那名异族武士面颊忽然裂开一道口子，那伤口并未流血，反而一张一合上下翕动，十分奇特。他沉思半晌，忽然间明白了——这是一个鲛人！
然而鲛人通常生活在沿海一带，这名武士如此不远万里，甚至不惜冒着被冻僵的风险来到此地，究竟是何缘故？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他皱起眉头。那名异族武士见无法交流，便反复地拍着自己胸口，又指了指腰间的水囊，做了一个喝水的动作。
“大人，你说他是不是疯了？”旁边将领疑惑道。只见异族武士紧紧护着胸前鼓起的那块疙瘩，反复地拍胸口，作出喝水的动作。
他紧紧盯着那名异族武士，半晌，突然醒悟过来，急忙道：“他是要奶水！胸前那个包袱装着的是小孩！你们快去找些牛奶，快！”
众军士一听到“小孩”二字，一个个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接着就急忙地去附近找牧民毛毡。想是这些人常年戍守边关，与自己孩子难见一面，因此一听到有小孩都格外积极。
不一会儿便有人取了牛奶过来，一路上还怕牛奶冰着，便藏在贴身处保温。他把装牛奶的皮囊高高举起，缓步上前，朝那异族武士扔去，做了个喝的动作。
异族武士抓过皮囊，慌忙之中还不忘先尝试一口，只见是真的牛奶，他喜极而泣，立刻托着胸前的包袱，将牛奶慢慢喂入，不一会儿，便听到一声嘹亮的啼哭——
众人不禁松了口气，想是那小儿早已饿得没有力气，此时吃了东西便哇哇大哭起来。异族武士血泪齐流，在地上频频叩首，如同闷雷！
四周军士不禁咋舌：“莫非这异族将自己弄伤，便是为了用热血给这孩子取暖？”心中也是十分佩服这异族武士的悍勇。
异族武士将胸前襁褓解下，放在地上，反握起那柄奇形怪状的刀。众将士立刻后退一步，想必是方才已经见识过这异族武士的厉害，心有余悸。
只见那名异族武士并没有反抗，而是将长刀刺入自己腹中，上下搅动。众人大吃一惊，只见一抹飞红喷薄而出，将漫天飞雪染得猩红。
异族武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当然明白，这名武士是在以死谢罪。他牺牲自己的性命，只为了保全襁褓中的孩子。他上前捡起小孩，将长枪背于身后，向武士的尸体默默敬礼。
众人只好用刀剑在雪里刨了个坟墓，将那名异族武士葬进去。这时，旁边的将士问道：“大人，这孩子我们要怎么办？毕竟是一个异族的孩子，非我族类，这……”
他忍不住叱责道：“废话少说，你现在就去给我寻一名乳母回来，若两个时辰内还没有找到，军法处置。”将士哑然。
他将襁褓小心安放在自己的护心镜内，回到军帐之中。不一会儿，将士便带着一名党项族乳母回来。在温暖的帐火下，那婴孩仿佛是拼命了命一样埋在乳母胸前吸嘬，如此狼吞虎咽，就连乳母也甚为惊奇，轻轻拍打着小孩后背，嘴里哼唱着牧民的摇篮曲。
“你看，他在跟我笑呢！”
他手握一块玉佩，逗弄着襁褓中的孩童。这孩童长得极为漂亮可爱，哪怕就是他这样的武人，也忍不住喜欢。
旁边的将领也跟着笑道：“这小孩竟能在这天寒地冻中捱过这般长的时间，实乃奇迹，大人，不如你给他起个名字吧。”
只见那孩童抓取着那玉佩，一着急，竟将整块玉佩掰成两半。他笑道：“既然你这么喜欢，那这半边玉佩便送给你好了。”
他想起昨夜尚未完成的诗，提起笔，写道：
“胡地多萧瑟，五月飞鸿雪
孤狼遁踪去，石开现真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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