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染阴郁地躺在床上,眼里只有天花板。这种时候,也只有纯白无一物的天花板不会招惹到她。她很烦闷,胸膛里全是怨气,因为实在受不了白绘独喋喋不休的道歉,便将她支开。
耳畔很安静,眼中没有别人,这正是她想要的。
潮染在心底反复琢磨着那个昏厥中响起的声音,却没有半点头绪。那个缥缈的声音在询问她的名字,可她明明已经叫出了她的名字了……不是吗?
那为何仍要追问这个已有答案的问题?莫非我的真名不是潮染?
她想要活动酸痛的身体,从肩部传来的剧痛将她生生摁在床上,于是她只能勉强将双腿张开,又合拢。
“幽有芽呢,她应该在安全的地方吧。那样就好,这调皮的家伙能自由活动也不错。”
潮染闭上眼睛。她从不怀疑自己的主张,也不会后悔任何所作所为。是的,若是潮染被当场处死,她也不会有任何悔意。如果连承担后果的觉悟都没有,那有何面目面对一城之主,然后指出他做法的不妥?
被痛苦压制的少女徒劳地等待又一个梦境来拯救她。她需要睡眠,但并不是因为困倦,而是想要从疼痛中暂时逃离。
一缕黑雾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溜了进来,停在潮染面前,又往她脸上蹭了蹭。潮染感到面容上的温热,睁开眼,盯着那团雾气在床的上方不安分地跃动,她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潮染,潮染。”那团雾气叫着她的名字,焦灼而温柔,最后在床边停驻,渐渐化为了那个潮染熟悉的样子。
还是那威风凛凛的眼眸,目光锐利如刀,看似娇柔的身躯却有着人类无法匹敌的力量。她展露出人形的时候,潮染只觉得全身都放松了下来,仿佛之前她正朝着无尽的深渊坠落,而幽有芽是那只可靠有力的、将她拉起的手。
“有芽,你来了。”潮染眯起眼傻笑。
“你又犯蠢了?” 幽有芽的鼻子动了动。她应该是闻到了潮染身上的血腥味。
“我可蠢不过你。”
幽有芽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拉开盖住潮染身体的被子。不过当潮染肩部那醒目的鲜红跃入眼眶,她便住手了。
她的身体因愤怒而战栗起来,原本就颇有震慑力的面目,现在更多了几分让人退避三舍的气息。
“枬冗干的?”幽有芽冷峻地看着潮染,严肃的模样一反她孩子气的常态。
“不是他下的手。”
“意思就是,枬冗指使人做的。”幽有芽说,揭开包裹住潮染伤口的麻布。她的动作轻而迅捷,可潮染还是疼得直咧嘴。幽有芽的目光直直落在那殷红的一片上,随即眉头拧巴成一个结。
“得快点处理,否则会感染。”幽有芽搓着手,急促地说,“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潮染,你别又犯蠢啊。”
“我现在想犯也不行啊。”潮染干笑几声,不知为何,看着幽有芽,她便愉快起来,“有芽,你别在这里杀人啊,这儿可不是战场。”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幽有芽的嗓音低沉了下去,她一边踱步出门,一边嘀咕着什么。可她说得太小声,潮染着实没听见。
“什么?”潮染问。
幽有芽没回答,只是快速地迈出门去。 约莫半个多时辰,潮染始终懒洋洋地躺着,身上虽然疼痛难忍,从心底倒发起快乐的芽来。床铺柔和温暖,屋内安静寂寥,唯有几只蚊蝇无声地在天花板顶部转悠。潮染逐渐放松下全身的肌肉,慢慢入睡。
“潮染,你记得你小时候的事儿吗?”
陌生高傲的女声徘徊在她耳边,梦境中的花海将天穹与野地连接在一起,而她依旧孤独,屏气凝息,听着那个声音对她神神叨叨。
我小时候的事儿?
潮染抬眼看向远处,她的父母手牵手站在一起,微笑着,朝她挥手。潮染蓦然一怔,麻木感传遍全身,双腿如钉在地里的木桩,无法移动。接着,她看到母亲的脸开始塌陷,四肢开始从躯体脱落,而父亲则徐徐化为一滩血水。天暗沉下来,风在哀泣,宛如雷雨将至。
“再往前呢?潮染,你还记得母亲死去之前的事情吗?”
风携着声音萦绕在她的身躯,一如围着她腰身弥漫的幽有芽。
地面开始塌陷,花朵成片成片地枯萎死去。潮染尖叫一声,向天际伸出手。
她触碰到一丝温暖的东西,像是烧得热乎的水流,又如幽有芽刚刚落下的、带有体温的灰羽。
潮染感到肩膀上如有火烧,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袭来,将她拉回现实。她睁开眼睛,看到幽有芽正替她重新包扎好伤口。
“有芽。”她虚弱地喊了一声。
“别乱动,忍着点。”幽有芽的力气很大,看得出来她已经尽力克制力度,但潮染依旧是感到痛。但潮染没有叫,连哼哼几下都没有,她只是看着幽有芽,看着她认真的脸庞、她灵活的双手。
“没想到赦护的活儿你也会做。”潮染打趣说。
“赦护?你说那些敬神的医师?”幽有芽问,手上的工作还在继续,“我去慕萝的时候,就常常见到那些医师。”
“我们人族称他们是赦护。你知道吗?我也想过当赦护,可是我就是摆弄不来那些玻璃瓶里装着的黏液,还有放在铜盘里的小尖刀。”
“我对那些没兴趣。”
“不过。”潮染迟疑地看着幽有芽,“你看上去对处理外伤很有一套。”
“不,潮染,我一点儿也不会。”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只是给你抹了药,又包扎起来而已。这没什么难度。”
“哇!药是你自己买的?”潮染叫起来,“我不记得你身上有钱啊。”
“得了吧,我也不知道该用啥药啊。”幽有芽处理完成后,收回手。她又露出了那孩子气的笑,“不过,明天你就不会有事啦。”
潮染心里纳闷,眼神在幽有芽的身体上游走。她看着她乌黑的长发与瞳仁、微微隆起的胸脯,最后视线停留在她的左手上。在那里,有一处缺口,使得原本就有些怪异的手掌愈显畸形。
幽有芽的左手只剩下四个指头了。她的小指不翼而飞。
潮染看着那只手,支起身子,一把牵起幽有芽的左手,将它拉到眼前仔细端详。那切口很平整,仍有少许鲜血渗出,看样子是用锐器一刀割下的。潮染捧着那只手,感受着自己肩部传来的暖流,突然被一种暴怒攫取了意识。
“有芽,你的骨头碾成粉真可以入药?”
潮染问得很决绝。她明亮的黑色眼眸目光灼灼,认真地盯着幽有芽。幽有芽则回避了她的眼光,身子往后缩了缩,而那双只剩四根修长手指的左手,却顽皮地赖在潮染手中,好似小猫蜷缩在屋檐下。
“我的骨粉药用性不大,不过处理外伤还是绰绰有余。”
“所以你砍了自己的小指,就为了治好我肩膀上那个该死的印记?”潮染气得浑身打颤,“真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幽有芽生得高傲冷峻的面容,腾起一种温柔的天真,“可是我对医术一无所知呀,潮染,我只知道用这种方法帮助你。”
“可这是我闯的祸,我不希望别人为我负责。”
“可我不是人啊,我是折罗。”
“有芽,你别犟。”潮染把枕头立起来,靠在墙壁上,自己也顺势靠在枕头上,“以后但凡是我捅的篓子,我自己收拾,你再做这样的事儿,我会生气的。”
“是嘛,那你的墓碑早就已经长草了。” 幽有芽酸溜溜地说,她顿了顿,脸上又被疑惑与担忧充斥,“潮染,枬冗为何要这样对你?我看你身上是用刀刻的一个符号,那是啥意思?”
潮染将白绘独的事情告诉了幽有芽。
“哎!潮染,小傻子。”幽有芽一把捏住她的脸,坐到床上,全然不顾潮染因痛苦而发出的哼叫,“那管你什么事儿?”
“我可是枬冗的幕僚。”潮染像兔子甩耳朵,摇头晃脑挣脱幽有芽的手掌,“在冷灯发生的这一切是不对的,我应该阻止。”
“你不能拯救所有人。”
“能救多少救多少。”
“依我看,等你真的拯救了什么人,你自己的命也已经搭进去了。”
“哈,有芽。”潮染露出微笑,“我啊,从与骆钦反目成仇开始,就已经做好失去生命的觉悟。”
“那你做好失去我的觉悟了吗?”
“你不会离开我。”
幽有芽眼里的光暗淡了,她启齿想要争论什么,可潮染的微笑真挚又傻气,迎上她的眸子,成了一种无法击溃的巨大阻拦。她们凝视着对方的脸,仿佛光都停滞在此刻,最终,幽有芽泄了气。
“是的,潮染,我不会离开你。”她说,“要是你真的看不下去冷灯这种样子,我愿意帮你。”
“那我会很感激。”
“你的感激对我来说没有用处。”幽有芽凑近潮染的脸,嗓音温存,“我只想要你开心……还有,别下次我来见你的时候,你又奄奄一息地搁床上躺着了。”
“我不会。”
幽有芽低下头,又抬起来,随渐消失了人形。黑雾萦绕,将潮染包围,停留片刻,又从百叶窗的叶片间悄无声息地钻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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