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城的天气比小孩子的脾气还变化无常。十月中旬气温不要命的低，到了二十几号却火烧屁股似的向上猛蹿，随之竟又骤降十几度，几乎是提早入冬了。
一所私立中学旁的小道上，一排银杏树高挺笔直。福城有个奇怪的现象：季节现象是反的（其实仔细观察，似乎福城的很多地方都是和正常规律“反的”）。若你在福城待上个一年半年，就会见到盛夏一树枯枝、秋日繁花似锦、春天落叶满地、隆冬荷花满塘的奇景。此时簇簇银杏树叶仍是春天的嫩绿，带着星点生命力十足的鹅黄，青葱如暖风催化，只有斑驳的树皮还留下一点冬日的沧桑感。
学校还在上课时间，一切都静悄悄的。
某位不知名的老妪正斜倚在一颗银杏上。她太老了，脸上的斑驳和皱纹让她看上去和树融为一体；她两手手背上褶子的数量也许比这所学校里的学生人数还多。发丝蓬乱地垂下，像是抽干了水分的絮，发色是和她漆黑的衣裤截然相反的雪白。她静默，几乎是一动不动的，似乎是因抵挡不住过度的疲累而在此休憩。她呼吸带来的起伏都微乎其微，却不像是弥留之际，倒像是在等待什么。
“你好。”一个机械的电子音说，听不出性别和情绪。
老妇的眼睛忽然就睁开了，老鹰般黄褐色的浑浊瞳孔中射出的犀利眼光刹那就将平和的假象割得支离破碎，那一瞬间她就是一只将要暴起伤人的猛隼；可下一秒她又松弛下来，重新变回那个休憩中的老妇，目光蓦地低垂。“下午好。”她礼貌地说。
面前是个苗条的年轻女孩，竟有一头白发，全梳到后脑勺挽一个圆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身上穿的连帽衫、长裤、看不出质地的手套和运动鞋却都是黑漆漆的，像是要给谁送葬。不仅如此，严酷的黑色还把她武装到了牙齿：一个金属面罩严实地遮住了她自鼻子往下的半边脸，末端直护住咽喉，索带往后扣住后脑勺——想来就是这面罩将她的声音转化成了毫无破绽的机械电子音，那经过合成转化的声音说不出的怪异。
“从印度回国际区，顺路过来看看。”女孩说，“好久不见了。你身体怎么样？”
“老样子，偶尔咳嗽，不过快冬天了也就好些。”老妇似意有所指，“雾霾都飘到福城这小地方来了，那小颗粒——虽然飘在上空，但下面的还是会不舒服，天知道那些当官的怎么不治一治这些玩意儿。”
“谁知道呢。”女孩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她那双大而迷人的眼睛没有被遮住，其中投出的目光极度敏锐，利得像手术刀，要把老妇由表及里全部解剖一遍。“我过来的时候没怎么感觉到，就是有点看不清。面罩效果不错，可惜不御寒。”
“您也会怕冷吗？”老妇断断续续地笑起来，“我还以为现在就只有我这种……才会冷得瑟瑟发抖，不过没关系，也没有谁能注意到。当然了，多穿一点也是没用的，风钻得快啊，暖气也坏了，连家里都有点冷了。”
女孩沉默了一下。“那只能找些人来修暖气了——如果你有空的话。”
“希望如此，我只能说。这年头谁都忙得脚不沾地，世道已经变了，而且还在不停地变。也许现在他们答应了你，没准儿下一秒又出尔反尔了——现在的年轻人哪，这样子的多了去了，也不知道他们爹妈是怎么教的。”
“你自己也说了，世道变了。”
“确实是变了，傻子都看得见。现在人人道现世安好，可我以为事实并非如此。举治安为例，现在又如何会比百年前开元盛世优越？世道变，本质不也是人变么。”
“人也许会变，但大的变化还只是表面的东西吧。”
“我以为不只是表面……况且变的，也不只是人罢？”
“当然不只是人。很多事物都是瞬息万变的。”
“只怕现在是往坏处发展吧？”
“要看你怎么想了。只能说各自有各自的好处，也各有各自的处事方法和生存之道了。比如你，选择在福城这小地方隐姓埋名地住下去，没有谁会怪你，也没人会强行改变你的意愿；同样的，别人选择怎么做，无论对错，只要不涉及‘原则上’的问题，也不应该去干涉。”
老妇大为惊讶地看了女孩一眼，似乎完全没料到这样一番话会从面前这女孩的嘴里说出来，目光猛然间锐利起来。女孩却不置可否地一挑眉毛，回视——同样的白发黑衣，苍老与青华，劣皮与美貌，两股锐不可当的煞气碰撞。老妇低声嘶道：“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听到这种话从……”
“你僭越了。”女孩打断她，语气无悲无喜。“不论是过去、现在亦或是未来，你都无权如此对待我。”而我完全有权力对你做出完全相反的事情，你应该为我的宽恕而感到感激——她没把后半句说出来，不过这点她俩都明白。
老妇的脸白了一下。在那一瞬间她挺直身板，却在下一刻又无力地衰缓地重归伛偻。她干枯如鹰爪的手指抠着手底的两块砖，全然不顾上面仍沾着的泥土，然后，在指尖碰到一个硬质而粗糙的东西：她在心底吃了一惊，竟是没想到在厚砖之下的泥土中，竟有一块因工人们的疏忽而压下的石子。她这才触电般地一弹，惶惑地低声道：
“实在……万分抱歉。”
女孩显然不想再将对话进行下去，只是草草转移了话题：“无妨——我却忘了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时候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才露出了第一个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容，使那衰老的容颜看起来不那么可怖，反倒生出几分容光焕发的祥和来。“我老啦，老人也总该有有后代的权利吧？我孙子就在这里上学，我可不在等他么！他今年刚上初三，生得也俊，成绩可好，还拿过计算机竞赛的金奖——”
她讲到高兴之处，手已然举起来，有几分孩子般兴奋得要手舞足蹈之势，又忽然想起自己和自己面前者的身份，讪讪地放下手去。
“真好。”女孩简短地说，却叫人搞不清楚她指的是哪一点。她转过身去，双手插兜迈开步子，“那你便等吧，我也不打扰你了，有时候一个人更好。”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有些不该说的话，我们心知肚明就好，毕竟这里不是国际区。对上面的那些是非留意点，我现在暂时保不了太多——你多小心，像你能到这个年纪也不容易。顺带，让你孙子也保重，天凉了。”
老妇愣了一下，看着女孩远去的背影——高挑修长，一片孤寂的漆黑，白发在熹微阳光下的光泽耀眼又冰冷。她挣扎着从倚靠银杏的动作中起来，跌跌撞撞走到路中央，艰难地站定，对着那清瘦的背影尊敬且坚决地弯下腰，并用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所能达到的最大嗓音嘶喊道：
“冬天真的来了，您也千万要多保重啊——”
大风骤起，飞沙走石，银杏叶簌簌作响，路旁店铺的金属招牌一片金石碰撞的叮叮当当之声；天地刹那间异变，吞下了老妪拼力嘶吼出的对女孩的称呼，只留下风沙的嚎鸣，漫漫传开，直至渺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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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想来想去还是在序章把女主角推了出来。
其实文章严格意义来说不止一个主角，第一卷大概会有三个戏份最多的人，除了介绍里提到的伏柯以外，另外两个中的其中一位就是这位了，是在全书而言都非常重要的角色。
都说万事开头难不过坚持也很难，尽量开了一个好头，希望多支持吧。
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