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
心断新丰酒，消愁又几千。
——李商隐《风雨》
【二】
一大早就包下这澄心阁顶层的事情，也只有那脑子一根筋的顾忘川做得到。苏锦行走进房间，忍不住腹诽了一句。
而且根本不需要那么急，因为这顶层的地盘，在整个南湘城，向来只有几个人能用。
澄心阁的老掌柜梁景淞本来就是江湖上有名的高手，年轻时候双手刀剑，堪称南湘城武道第一人。梁景淞五十岁那一年随妻儿至普陀山下拜佛烧香，听那佛门讲经，忽觉罪孽深重，回家后便宣布金盆洗手，在南湘城里开了这一间名为“澄心阁”的酒楼。从此不再插手江湖之事。
不过人老威风在，梁景淞仍旧是这南湘城附近武者心目中的楷模，在他的面前，哪怕是这南湘城的现任总督木琦蓝，也得卖他三分面子。因而，能够包下他这顶层谈事情的，也只有那些能入他法眼的武者罢了。恰好，顾忘川和苏锦行，就是这其中之二。
此时，顾忘川正站在窗户旁边，背靠着墙壁看书。
“你在看什么？《李义山文集》？”苏锦行拿着酒壶走到了顾忘川的身边，打了一个饱嗝，喷出一口浓郁的酒气：“想不到你居然还会看唐诗。”
顾忘川合上手里的书本，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语气依旧是淡淡的：“我不知道我会什么时候死，也许是下一秒，也许是几十年后，在死之前我想我总得给自己找些事情做，要不然去了阴间会怪不舒服的。”
苏锦行切了一声，把酒壶放在顾忘川的旁边，忽然食指中指一并，呈剑指状顶在顾忘川的脖子上：“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你去阴间还要带书过去么？我在上面烧给你可好？”
“你下不了手的。”顾忘川拨开他的手指，：“你是那种心高气傲的家伙，所以在你心里，朋友恐怕只有我一个吧。杀了我，你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娘的，你小子还真是不怕死。”苏锦行笑着骂了一句。
“死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一场梦罢了。”顾忘川摇摇头，目光湛然：“我要是怕死，也不会有今天。”
“呦呵，得了吧你，谁不知道六年前顾忘川顾公子孤身一人北上黄河，大战那号称是匈奴族里第一高手的蛮子，而且还将其斩杀在剑下了诶。”苏锦行怪声怪气地说。
顾忘川一愣，忽又想起昨天晚上的梦来。梦中的那个声音，此刻再想起来感觉是越发的熟悉了。还有在梦醒时分眼前掠过的那个虚幻的影子，那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已经有些分不清楚了。
至于六年前的事情，他也有些想不起来了。一切都模模糊糊的，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但是大家都在说这个事情，那便是真的吧。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对苏锦行问：“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来？”
苏锦行一愣：“应该快到了吧。”
话音刚落，便听得楼下一阵整齐而又轻捷有力的脚步声脱离了人群的喧嚣，在楼梯上回荡开来，逐步逼近。
顾忘川走到中央那张足够十六人坐的圆桌旁，正对着楼梯口坐下。他将背上的包着黑绫的剑解下来，放在桌上离自己不过三尺的地方，一时神色冰冷。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但周身气势让人感觉他就是一把开了锋的宝剑，锋芒锐利，无可比敌。
“你先顶着，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不过我相信你一人之力，应该也足够应对了吧。”苏锦行干笑了一声。
“任务？”
“一点私事。”话音刚落，苏锦行便已身如鬼魅一般从窗口跃了出去。
【三】
“天风抟起吴楚界，千里悠悠寄江铭。离丝半点化鸢去，半眷江湖半眷卿。”
楼下传来了女子的清唱声，好像那注定要哦飞到九天之上孤寂的风，一转两转，慢慢地传入了耳朵里。
顾忘川揉了揉额头，隐隐约约记得这首歌曾经有个女孩也为他唱过。这是一首情歌，讲的是在外多年的男子思恋远在家乡的美人，但无奈江湖羁绊纷纷扰扰，始终不能清清白白地回到家乡，只能以信纸传递情思。
伴着那古雅的音律，一群身着黑袍的男人步入了顾忘川的视线。那群黑衣人个个身配着青铜阔剑，身高八尺，胸口的位置上绣着曼妙的柳条……但顾忘川的视线却并没有锁定在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身上，他的目光投向这列人的末尾……一袭青衣忽现。
“你是……”顾忘川感到无比的眼熟，可是一就是想不起来那人是谁。
“我是苏沉一。”那似乎有些男扮女装的青衫女子越过那些黑衣人走到顾忘川的对面坐下，好看的眉眼间微微有些骇人的煞气：“我知道以你的记性，应该是已经不记得我了。”他顿了顿，又说：“就像你忘记了我妹妹一样。”
“你妹妹是？”
苏沉一冷笑一声，淡淡地说：“慕容千雪。”
“原来你是她表姐。”顾忘川从怀里拿出了那只乳白色的玉箫：“她莫名其妙的到处追我，然后给了我这个东西。想来是对她很重要的小玩意，现在物归原主。”
“不用。”苏沉一望着那只玉箫，神色变了又变：“那本来就是你的，可惜你连它都忘记了，忘得还真是彻底。”
顾忘川皱了皱眉头：“我从小记性就不好，还望谅解。”
苏沉一摆了摆手：“罢了，我也只不过是来邀你去青城参加我那妹子的婚礼的。她今年廿三了，都是因为你才迟迟不肯出嫁。我想在这婚礼上，你这个混球总得现身一次吧。”
他愣了愣：“一定。”
苏沉一瞥了一眼放在一旁的“布衣神相”大幡：“南卦苏锦行也在么？”
顾忘川摩挲了一下桌上的酒杯：“阿锦刚刚出去了。”
苏沉一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沉默了一下，突然怒吼着拔出了腰间的长剑，宝剑出鞘的光如一道青色的虹。这一斩没有任何技巧，只是纯粹的暴力。他们之间隔着有将近两丈，可是苏沉一拔剑，剑锋就已经到了顾忘川的面前。
不动如山，一动惊鸿，所至皆摧。青城慕容家，三元还真剑剑诀。
剑出鞘的瞬间，苏沉一跳上了桌面，剑痕飞速地在桌面上延展，最后整张桌子在苏沉一的剑下被一刀两断。
顾忘川持剑暴退，随手一甩震开了剑上的黑绫，露出绫下寒光四溢的古朴长剑，而后直接就是一脚踢到原本就濒临崩溃的圆桌上。他借着这一脚的力度再度暴退，而奔跑在桌上的苏沉一却失去了平衡点。
苏沉一高高跃起，在空中挥剑再斩。这一击是无可比拟的豪斩，将全身的精气神全都集中在了剑刃上，一剑斩下宛如斩出了一轮青色的明月，而剑锋直指顾忘川空门大开的胸膛。
可是顾忘川暴退了数步后，忽然停下了，面对再度劈下的剑锋，他没有任何躲避的意思。他将手中的剑插入剑鞘，剑鞘并不真实存在，是他构想出来的，位于腰际的左边。而后，他猛地拔出了剑迎着苏沉一挥斩，剑乍一挥出便宛如银色的狂龙。
虽然还没搞清楚这是什么情况，但是面对如此的攻势，他顾忘川也绝不会留手！
一瞬间，电光火石，两人交错而过。
“忘川公子的剑术，当真是惊绝天人。”苏沉一收剑，在她的身后，一缕青丝悄无声息地飘落。
顾忘川冷冷地转身，从地上捡起黑绫，将剑包好：“苏小姐，我与你无冤无仇，但不知苏小姐你方才突然出手，欲意一剑杀我，这究竟所为何事？”
“我说，这也是为了我妹妹，你信么？”苏沉一轻笑一声，弯腰将剑抓起插回剑鞘去：“顾公子，三月二十五日，便是我那妹子的大婚庆典，你可是答应了我一定会来的，可不许忘了。”
说完，不待顾忘川有所反应，苏沉一已经转过了身去，冷冷地朝着黑衣男人们一挥手：“我们走。”
看着这群人神经病似的来去，顾忘川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去拦。他沉吟一声，目光瞥见了掉到了地上的玉箫，愣了一下，随即走了过去将玉箫捡了起来。入手，那白玉竟是异样的温暖。
他转过玉箫，忽然看见在箫身上被人刻了几个小小字，他仔细看去，发现竟是四个字——“忘川千雪”。
“千雪。”他望向窗外，若有所思。
“啧啧啧啧，你这小孩，当真是把一切都忘记了么？”身后忽然传来淡淡的讥讽声：“不过这样也好，省下了不少的江湖恩怨，到头来也是轻轻松松。”
顾忘川一转头躬身行礼：“晚辈愚钝，关于慕容千雪一事，还请梁老前辈告知。”
说话那人并没有现身，只隐在屏风之后，一个并不高大的影子在屏风上浮凸出来。
那人呵呵一笑：“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也不大方便参和，不过和你说说六年前的事情，倒也无妨。”
顾忘川眼珠转了转，却说：“若是梁老自觉不大方便，那就算了吧。”
梁老稍稍一愣，随即大笑了起来：“有趣有趣，你这小子倒也舍得。”
“舍得什么？是情爱还是风尘？”顾忘川叹了口气缓缓摇头：“顾某在六年前本就是该死之人了，都是侥幸才活到如今，而今却还说舍不得六年前的往事，莫不是贻笑大方了。”
“罢了罢了，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我不懂，自己小心点吧。”梁老说：“我还有事情，便先行一步。”
“恭送梁老。”
屏风上的影子渐渐淡去了，一切如故了，好像从没有人来过似的。
顾忘川走到栏杆前向下看去，澄心阁下车水马龙，一队黑衣黑袍的人从澄心阁出来，顺着人流消失在转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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