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凶手。
暮云是这样认为的。此时他正蜷缩在地上,用一块湿布严严实实地捂住口鼻。屋外的整个山谷中已经瘴气弥漫。
龙俞在瘴气快要笼罩寺院的关头及时赶了回来,避入到了僧房之内,显然他的计划成功了。
不知道是哪个位置,依旧有丝丝瘴气如同水蛭般延伸而入,眼部的刺灼和止不住的咳嗽依旧让暮云痛苦不堪。
所有人都是凶手,也包括暮云自己。他知道山谷中的十二个叛军就要死去,而自己杀死他们的动机,仅仅是因为他们是“敌人”。
暮云觉得或许斐百户说得对,既然来当兵,那么就应该冷血无情,只用服从命令即可。而像自己这般对生命充满了感情,实在是不适合当一名职业凶手。
战争的发起,或许有正义和邪恶之分;但是战争的过程,只有鲜血和杀戮。
在这样铺天盖地的战乱之中,暮云自己也在怀疑,他这样为死去的同袍讨公道,是否有意义。山谷外那些无数枉死的将士和百姓,他们的公道又向谁讨?
他不由得记起了爷爷小时候曾跟他说过的话:“像我这样的皂隶能够声名鹊起之时,说明这个世道已经开始崩坏。而要是那些断案高手默默无闻不能施展所长之际,人间才会是真正的美满太平。”
狂风长啸,涌入室内。暮云浑身放松下来,他知道瘴气快要散去。
当最后一切都风平浪静,山谷中又恢复如初。暮云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不得不伸手抓向了腰间的佩刀。在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是身不由己,胁迫他们的,或许是生存,或许是欲望,或许是仇恨……
暮云走出房间,僧房内的众人也陆续而出。
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只是静静地望向了龙俞,他知晓叛军在这片丛林中的位置。
黑瘦的龙俞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带头走出寺院,众人尾随而去。
叛军很快就被众人找到,首先发现的是一名已经死去的叛军,他面堂乌黑,七窍流血,十指把自己的喉咙抓破,几乎刺入了气管之中。
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暮云觉得心中有一块地方在止不住地颤抖,仿佛被引起共鸣的琴弦。暮云没有直接杀死他,但是他却仍旧是暮云所杀。
或许再当几年的兵,暮云就会和身边这些老兵一样适应这一切。但是此时,暮云难受得无法自宥。
紧跟着,第二个叛军,第三个叛军相继被找到。可以看得出,他们拼命想要逃出这个被死亡笼罩的山谷,但是最终还是命丧在了半路上。
当众人以为接下来所能找到的不过是一具具死尸时,一只羽箭突然出现。
“嗖!”的一声,羽箭从绿叶之中穿梭而出,迎着众人射来。
但是很明显,这一箭射出的力道不足,准头也差太多,仿佛一条即将死去的苍老毒蛇。只见龙俞轻轻挥刀,羽箭就应声而落。
众人怒吼着冲了过去,看见了草丛中的数具尸体和一个还活着的人。
谁也不知道这名叛军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只见他单膝跪在地上,口眼鼻中黑血直流,握着长弓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他的眼睛已经被瘴气熏瞎了,只能依靠听觉,当随着众人的靠近,他扔下了手中的长弓,拔出了腰际的短刀,惊恐地指向众人。
谁都看得出这名叛军已经很虚弱,且中瘴毒已深,或许根本活不了多长时间。
文胥吹出了一声刺耳的口哨,那名瞎眼的叛军浑身一颤,手中的短刀匆匆转向文胥的方向。
“这个就交给我!”文胥残忍地握紧长剑,毫不掩饰自己的脚步声,朝着叛军走去。
随着文胥的走近,瞎眼的叛军突然挥刀朝着文胥刺来。
文胥身形一转,避开叛军,口中发出夸张的笑声,反手就用长剑在叛军的后背划出一道血痕。那名叛军痛嚎一声,仰面摔倒在地,但又很快爬了起来。文胥在他后背留下的伤口很浅,显然文胥并不打算让这名叛军就这么轻易死去。
“来啊,来啊!”文胥丑陋的脸上带有更丑陋的笑容,他冲着叛军不断大叫,“老子在这,过来啊!”
瞎眼的叛军口中发出凄厉的嚎叫,他再度朝着文胥扑来。
文胥仍然轻松避过,他伸手揪住叛军后脑的头发,用利剑飞快地割下叛军的一只耳朵,然后再敏捷地跳朝一边,避让过叛军回手反刺。
瞎眼的叛军捂住脸颊痛苦地惨叫,这反而让文胥笑得更加兴奋。
“够了!”暮云开口吼道,他伸出手狠狠地朝着文胥的后背推去,猝不及防的文胥被推了一个踉跄。
“你干什么?”文胥恼羞成怒,表情在瞬间变得狰狞无比。
暮云厉声说道:“杀人不过头点地,给他个痛快就是,你这样又算什么东西?”
文胥表情越发恼怒,他提着剑就朝着暮云走来。看样子,他不是要好好理论一番,就是要好好干上一架。
这个时候忽然一声长刀破空,众人扭头望去,只见那名瞎眼的叛军缓缓倒地,再无生机。而一旁的龙俞慢慢收回长刀。
龙俞黑瘦的脸上仿佛钢头一样坚毅:“我杀过不少人,但是我是被迫无奈。我不会残忍地虐杀人,也不允许别人这样做。”
文胥停下了脚步,他阴狠地望望暮云,然后又望望龙俞。最后被上前好言相劝的孙大明拉走。
众人继续搜寻着剩下的叛军。大部分叛军都没能在瘴气中存活,最后还有一名叛军却寻得了一个狭小的树洞,躲在了里面得以存活。当众人靠近的时候,那名叛军从树洞中刺出利刃,孙大明猝不及防之下大腿被划开了一条口子。
暮云急忙把孙大明往后拖,其余众人则团团包围了树洞,无论怎么挑衅怒骂,那名叛军都像乌龟一样缩在了树洞中不肯出来。
树洞洞口狭小,想要进入就得趴下身子钻入。龙俞打算亲自进入树洞中结果那名叛军,但是却被魏弘逸制止。魏弘逸说的也很有道理,就这样直接钻进去太过冒险,反正叛军已经被困在里面,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所以没必要以身涉险。他提议去砍几根竹竿过来,削尖成矛,然后纷纷捅入树洞中,直接把叛军捅死在树洞内。
魏弘逸说这话的时候很是认真,而暮云却越发觉得阵阵心寒。在杀人这一项上,没有什么能比军队更加专业。
魏弘逸和龙俞去砍竹竿,而其余的人则守在树洞口。暮云想让树洞中的叛军他投降,可是语言不通,无论他怎么说,所在树洞中的叛军都无动于衷。
受了伤的孙大明一边闷哼着,然后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袋,从中倒出一些棕灰色的粉末撒在腿部伤口上,再用布条包扎好。
一旁的文胥好奇地问道:“孙老头,那是什么玩意儿?”
“象皮粉。”孙大明回答,“这可是好东西,止血有奇效。”
文胥越发好奇,凑近孙大明身边再度问道:“哪来的?”
孙大明有些发白的脸上透露出一丝神采:“想当年小老头我可是在茂国公手下当兵,攻破安南西都的战斗,小老头我可是直接参与过的。那一战我们宰杀了安南军队上千战象,小老头我有幸获得了一小块,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
文胥一边把手粗鲁地伸进孙大明怀中,一边说道:“你这老家伙,宝贝倒是不少。给我看看还有些什么?”
孙大明还没来得及反应,文胥的手就已经往外面一掏。不少小东西瞬间就随着文胥的手掉落出来,大多是一些小纸包和一些实用的小物件。
文胥拾起那些小纸包疑惑地问道:“这又是什么?”
“不过是一些药粉而已。”孙大明一边抢回那些小纸包,一边说道,“人老了,浑身是病,不备些药粉,恐怕一不小心老命就没了。”
暮云的目光却停留在了落在草中的一个小物件上,暮云对这东西并不陌生,这是一个细小竹节制成的火折子。
看见火折子的瞬间,暮云犹如中了一记当头棒喝,脑子里“嗡!”的一声,许多想不明白的东西在这一瞬间忽然想通。他非但没有兴奋,却在这湿热的山谷中如坠冰窟。
他正要说话,魏弘逸和龙俞在这个时候返回,他们的手中有着用刀削砍过的长竹。看着那些尖锐的竹矛,暮云的心瞬时沉了下去。
躲在树洞中的叛军也意识到了不对,他犹豫着想要往外冲,却始终没敢冲出来,最后他缩在树洞中撕心裂肺地哭号起来。
暮云没有去接竹矛,众人也没有强求。魏弘逸、龙俞和文胥手持长矛站在树洞口,锋利的矛尖指向树洞中,一股肃杀在丛林之中弥漫开来。
树洞里的那名叛军一边绝望地哭着,一边断断续续地唱起了一首交阯的民谣。歌声粗犷却又不乏细腻,歌调高昂,但是声音却充满了悲伤。不知歌词是在倾诉爱情,还是在思念故乡。暮云听着听着,鼻子没由来的一酸,眼泪瞬时掉了下来。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很坚强了,但是此时他才真正发现,自己依旧是个软弱的少年。
三根长矛齐刷刷地刺入树洞,歌声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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