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时分，整座大山都陷入一片沉寂与黑暗，只有山脚下的小村落中还亮着灯火。村口高高地挂着两个红灯笼，似乎是在为迷路的人指引方向。
陆鸿影三人敲开一户人家的门，出来的是个朴实的老人。当柳随风向老人说明来意，并奉上川资时，老人直接让他们进到屋里，却不肯收钱。
“你们吃过饭了吗？”老人问道。
陆鸿影三人摇了摇头，刚才只顾着下山，哪想的到吃饭的事情，现在听老人这么一说，倒真觉得有些饿了。
“锅里还有点剩下的，我去给你们热热。不过山里人家没什么好吃的，你们就将就一点吧。”说罢，老人转身走到厨房里去了。
这时，三人开始打量起这屋中的陈设来。只见屋里只有一张木头桌子，几条木板凳，以及靠墙放着的几个柜子，墙壁光秃秃的，有些地方还出现了一些裂纹。靠着柜子的地面上放着一副盔甲，但是上面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像是很久都没有动过了。
这种地方也会有盔甲？柳随风有些惊讶，不禁多看了两眼。
过了半晌，老人端了一碗山野菜和两个面饼出来，摆在桌上：“快吃吧。”
陆鸿影三人见了，也不多说什么，便伸出筷子吃了起来。
“老人家，我见这屋里有一副盔甲，不知那是不是您的东西？”柳随风问道。
老人望着那副盔甲，眼中闪过一丝悲伤之色：“是我年轻时候用的，后来就给了我儿子。”
“这么说，您和令郎都当过兵了？”
老人缓缓地点了点头：“我曾经在破六韩拔陵的手下当过差。”
“破六韩拔陵？”陆鸿影惊愕地抬起头来，“莫非您也是六镇的人吗？”
“小姑娘，你也知道破六韩拔陵？”老人笑了笑，露出了一抹崇敬之情，“我和破六韩将军一样，都是沃野镇出身，六镇起义爆发后，我便在破六韩将军手下当兵。后来起义被朝廷镇压，破六韩将军身死，我便随着二十万被俘的六镇士兵一起被朝廷安置在了河北。谁想到几个月后，河北又爆发了起义，我便转投鲜于修礼麾下，跟随他一路杀出定州。这只起义军经历了数次内乱，更换了好几个头领，才被宇文丞相收编。”老人一脸平静地讲述着自己年轻时的种种惊心动魄的事迹，就仿佛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一般。
柳随风道：“既然您曾是宇文丞相的部下，又为何会在这里呢？”
“我老啦，打不动仗啦，于是就让我的儿子替我去从军，自己在家休养。沙苑大战之前，关中突遭饥荒，很多人都饿死了。为了活命，我和几个乡邻逃荒来到关东，于是就住了下来。”
“那您的儿子呢？”
“已经死啦。”老人低垂着目光，长叹一声，“邙山大战的时候，死在关东人手里了。”
陆鸿影放下筷子，老人单薄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中似乎有些微微颤抖。陆鸿影心里一酸，不知该说些什么。
“唉，我当初不该送他去从军的。以前在沃野镇时，日子虽然过得苦了些，但好歹一家人可以团聚。可现在，就只有这一堵四四方方的墙陪着我啦。姓高的也好，姓宇文的也罢，无论将来谁输谁赢，我老汉都不在乎了。”
一时之间，屋内陷入一片沉静。陆鸿影怔怔地出神，柳随风也不知在想什么，小袖儿左看看，右看看，还是闭起了嘴巴。突然，柳随风轻笑一声：“那些士兵当初在参军时，哪一个不是怀着保家卫国的志向？可是到头来却发现，所谓战争不过只是上位者之间的游戏。士兵们打了一个尸骨如山，血流成河，可最后又能换来什么？”
话音落地，柳随风便看见三双眼睛正惊讶地望着自己。
“三柳……”陆鸿影轻声说道。
“呃……我只是有感而发，你们不用当真。”柳随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夹了口菜。
这一顿晚饭的气氛十分沉重，几人各怀心思，吃完饭后就分别去就寝了。
天幕深沉，无月无星，村民家中的灯火逐渐熄去，整个村子的轮廓消失在黑夜中。陆鸿影从老人家中悄悄走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望着黑洞洞的夜空。不知怎地，孤独感忽然如潮水般袭来。
这两年，她要么是一个人在外奔波，要么是回将军府面对一群两面三刀的人物，没有人可以说说知心话，朋友也只有聚少离多的于氏兄弟两人。她只是一个年芳十七岁的女孩子，本该是最活波开朗的时候，却总是活的像个独行侠。
陆鸿影叹了口气，这条路是她当初自己选择的，现在又能怪的了谁呢？
这时，门突然打开了，柳随风一脸惊讶地问：“你坐在这儿干什么？”
“我睡不着，想出来坐坐。”
“是吗，刚好我也睡不着。”柳随风说着，坐在陆鸿影旁边，“因为你的事已经把我搅糊涂了，不理出个头绪来恐怕今晚是没办法睡觉了。你真的不打算把你的故事对我讲讲吗？”
陆鸿影看了他半晌，轻轻一笑：“说的也是，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呢？”于是陆鸿影便在静谧的秋夜里娓娓道来。
“我是鲜卑人，本姓步六孤，家乡在武川镇。”
“武川？你也是六镇人？”柳随风有些惊讶，随即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哦，是了，你在客栈里提起过，只是我当时没有在意。不过这六镇的人可真多啊，短短几天时间，咱们已经碰上好几个了。”
“我算是六镇军人的后代吧。”陆鸿影道，“太武皇帝那会儿，凡是前往六镇戍边的将士都必须是从鲜卑贵族中选拔出来的佼佼者，步六孤氏是助大魏一统北方的有功之臣，因此我家这一枝便被派往了武川镇。孝文帝迁都邺城后，六镇失去了边防意义，地位一落千丈。朝廷非但不再派来贵族，反倒遣送了许多囚犯过去。六镇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我家也没落了，到了我爹那一代，已经变成了武川镇上毫不起眼的小角色。后来，六镇镇民不堪压迫和受辱，愤然起义，我爹也加入起义大军离开了六镇。”
“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陆鸿影道，“起义被朝廷镇压，二十万俘虏兵被安置在河北的冀、定、瀛三州，于是我爹便在定州安家了。但那个时候，河北正遭天灾，粮食没有收成，又突然多了二十万张吃饭的嘴，很快便有许多人被饿死。六镇军人无法忍受，几个月后再次起义，我爹把我娘留在家里，自己跑到北方去投奔了当时的起义首领之一，杜洛周。”
“杜洛周这个人我倒是有所耳闻。”听到这里，柳随风插话道，“听说高丞相在起义之初也曾做过杜洛周的部下，只不过后来叛逃了。”
“什么？还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陆鸿影吃惊地道，“从来没听说过呀。”
“据说高丞相当年因为叛逃的缘故，被杜洛周追杀的很惨，险些连妻儿都抛下了。或许是他不愿让这段历史为人所知，所以才刻意隐瞒吧。”
“这么说，我爹和高丞相当年都曾做过杜洛周的部下了。”陆鸿影沉吟着，似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你接着说你的故事。”柳随风道。
陆鸿影点了点头，接着道：“投奔杜洛周后，我爹就开始南征北战，杜洛周死了，他又去投奔别的人。总之是一直在外面，很少回家。后来起义彻底结束，大魏分裂，他也不肯回来，没有人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在我七岁的时候，他就干脆失踪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直到两年前在幽州，我见到了一个跟他长的很相像的男人，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可谁知却在别人的身上找到了他的玉佩。”
随后，陆鸿影便把她在广阿县遇到夏沧浪，跟随夏沧浪到邺城，阴差阳错地进了大将军府，以及这两年做函吏的种种经历全部一股脑儿地讲给柳随风听。
说完长长的故事后，陆鸿影长出一口气，觉得心里有一种难言的畅快。或许早该找个什么人，把这些故事将给他听，这样就不会憋闷如此难受了。
“没想到你竟然经历过这么多事情。”柳随风眉头微微皱起，想了一会儿道，“或许真的是当年一起为杜洛周做事时，你爹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跟高丞相结了怨，所以才会遭到高家父子的追杀。至于侯景么，起义那会儿，他一直追随高丞相，与你爹认识倒也正常。”
“我……我不想再去想这些事了。”陆鸿影摇了摇头。
“你莫要灰心，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他的。”柳随风劝慰道。
“可我……已经不想再找了。这些年一直是我在找他，他又何曾想过找我？我看他早已忘了自己还有个女儿吧。”
“你不要这样想，天下哪会有父亲忘了自己的女儿呢？”
“不，我决定了，我再也不要拿我的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陆鸿影站起身来，仿佛赌气一般地道，“他要去哪里，做什么，我才管不着呢！我要回去睡觉了！”说罢，陆鸿影推开门，回屋里去了。
柳随风望着已经泛青的天色，喃喃地道：“都这个时辰了，还睡什么觉呢。”
果然，一个时辰后，陆鸿影无精打采地从房间里出来，疲惫的神色爬满了整张脸庞。但是令柳随风惊讶的是，小袖儿竟然也顶着一副黑眼圈，哈欠连天地坐在桌边。柳随风冲她笑了笑，道：“小袖儿昨天没睡好么？”
小袖儿摇了摇头，一脸委屈地道：“昨天晚上做了个噩梦，醒过来之后就再也不敢睡了。”
柳随风道：“你一个小姑娘遭逢如此变故，也真是难为你了。对了，你的父母在哪里？”
小袖儿低声道：“我父母双亡，是步老爷把我捡回去的。”
“还有什么亲人吗？”
“没有了。”小袖儿摇头道。
柳随风和陆鸿影对视一眼，均露出了一丝同情之色。陆鸿影柔声问道：“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我不知道……”小袖儿显得有些迷惘，她看了看陆鸿影，道，“陆姐姐，你打算去哪儿呢？”
这一问，陆鸿影却也愣住了，是啊，今后该何去何从呢？发生了这样的事，她不可能再回到高澄身边去了，那么该到哪里去呢？
正想着，柳随风忽然问道：“你该不会还想到彭城去吧？”
“自然不会。”陆鸿影白了他一眼，“我现在去见高澄，不是找死么。”
“可是高澄一旦发现你半路逃跑，他肯定会派人来抓你的。所以依我看，除非你能像你爹一样钻到深山老林里躲个十年八年不出来，否则最好离开关东。”
“离开关东？”陆鸿影眉头一皱。逃离关东，这是她最不想做的选择。
“或者去梁国，或者去关中。”柳随风认真地分析道，“不过现在侯景投靠了梁国，考虑到他和你爹也认识，所以即便你去了梁国，也不能保证绝对的安全。”
“这么说，我该去关中么？”
“反正现在至少没听说过宇文泰和你爹有什么仇怨吧。”
陆鸿影低下头，思索了良久才说道：“好吧，就依你。不过这只是权宜之计，我不会在关中躲一辈子的。”这时，陆鸿影又看向小袖儿，“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小袖儿点了点头：“我想和你们在一起。”
柳随风道：“那我们不如从上次你带我走的那条路去关中，你不是说那地方往西去就是南阳郡了么。”
陆鸿影听罢看了柳随风半晌：“你不打算去梁国了么？”
柳随风一愣，随即笑了笑：“让你们两个姑娘家走那么危险的路，我怎么能放心呢。至少要把你们安全送到关中，看着你们安顿下来，我才能去考虑自己的事吧。”
“那就多谢柳大哥了！”小袖儿嫣然一笑。
陆鸿影看着柳随风，目光中有一丝疑惑，但是却没有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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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注：
关于六镇起义。
六镇起义在文中已经提到多次，各位读者如果想知道详细的始末和经过，可以百度一下。在这里，我就先做一个简单的解说吧。
北魏初年，为了抵御柔然，朝廷在北地边界设立六个军镇，自西而东分别为：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这六个镇子不属于任何一个州县，六镇居民被称作“镇民”。孝文帝迁都邺城后，六镇失去了边防意义，镇民们的待遇大不如前。
起义的导火索是怀荒镇的镇将不肯发放粮食，于是镇民们便聚众起义，杀掉了镇将。怀荒镇的起义产生了多米诺效应，几天时间内，其余五镇先后起义，其中以沃野镇的破六韩拔陵闹得最凶。
六镇起义是北魏分裂的开端，在北朝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在这场起义中涌现了一大批枭雄和虎将，这些人不仅对于当时的北方，甚至对于后来整个中国的历史走向都造成了深远的影响。比如怀朔镇出身的高欢和侯景，武川镇出身的宇文泰、李虎（唐朝开国皇帝李渊的祖父）、杨忠（隋朝开国皇帝杨坚的父亲）、独孤信（杨坚的岳父、李渊的外祖父）、李弼（瓦岗寨李密的曾祖父）……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