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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比起那场溺水体验，前往贼鸥酒吧的路程更让真介觉得身处梦幻，尽管两者在令人窒息方面如出一辙：他从未见过空气也能被阳光炙烤到模糊，仿佛这个渔村也位于水下；行人也如五颜六色的热带鱼四处游曳，在成片参差不齐的棚屋组成的珊瑚礁间钻进钻出。如果他被告知自己是这里唯一用肺呼吸的生物，真介将毫不感到意外。
没错……光是想象自己吸入这样的热浪，都会让真介的肺部一阵灼痛，更不用提米洛驾驶的这辆十八手富士车，空调正往外喷吐发动机不充分燃烧的黑烟，熏得真介眼泪汪汪，头晕脑胀。每隔两秒半的时间，车子都会剧烈地抖动一次，连带着车内的零件也嘎吱作响，真介怀疑用不了十分钟，它就只剩一个方向盘了。
“这个地方……是建在海上的？”他扒着窗户，“整个村子都漂了起来！”
“准确地说，是从一艘货轮拓展而来的，”米洛说，“大陆已经满员了，我们这些关在公交车外的乘客只好另寻出路。”
“利用每一块钢板，每一颗铆钉……”梅塔接过腔，“就这样，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车子再次抖动起来。真介这才看清，所谓地面，其实是由一块块钢板拼接起来的栈道，不时还有海水随着振动从缝隙处涌出。
“所以，我们在海面上行走……”他喃喃地说，眼神逐渐涣散了，“大海……就在下面……”
米洛望了后视镜一眼。梅塔的目光和米洛接触了。她轻轻摇了摇头，一边握住真介的手，朝他靠得更近一些。
“啊……贼鸥酒吧，就是这儿了。”
五分钟后，车子穿过一道升降门，轮胎终于接触到了久违的沙滩。米洛停下车，摘下眼镜，顺手放在打火机上烤了两秒，推开车门。
映入真介眼帘的就是那艘货轮。船首被铁索牢牢固定起来，掉漆的船底布满了藤壶和贝类。似乎因为受过强烈撞击，印着“贼鸥号”的一整块钢板从撞击的凹陷处剥离，呈45°砸进沙滩。
“那是什么……”真介盯着了那块钢板的地基，捂着嘴问道。
“一头倒霉的虎鲸，”米洛说，顺着真介目光的方向瞥了一眼，“可怜的动物，不小心卷入了水手们的冲突，脑袋给钢板劈成两半，卡在头骨里怎么也取不出来。塞琳德干脆就拿它当这家店的招牌了————我一直说她是个相当有诗意的人，不是吗？”
“我当时不理解，”梅塔应道，“现在……我挺喜欢的。”
真介努力回忆米洛提到的那个名字————塞琳德，是店主吗？可真够恶趣味的。这个描述让他空空如也的胃又泛起酸水。
“哦，等一下……”来到门口前，米洛突然做出一个“停止”的手势，顺手把真介推回车内，“真介，你先呆着————”
他对梅塔使了个眼色，梅塔点点头，挡在车窗前，刚好遮盖住真介的身影。真介又疑惑又恼火，正愣神间，听到窗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大嗓门————
“————所以，我一直都说，”他嚷嚷道，“去弄个正经营生，赚政府的钱，可不比饱一顿饿一顿的日子强多了！”他肆意地大笑几声，但是真介一句西语也听不懂，“帕科老小子，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个顶有出息的家伙，肯定能比你古铁雷斯老叔混得强————”
“叔，走一步看一步吧，”一个年轻男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腼腆，“我还有很多要向您学习。”
“当区议员就有这点好处，”古铁雷斯说，“每天都能见到顶有名的大人物，就算只是呆在他们旁边，对你的前途都大有裨益。真羡慕你们小伙子啊，帕科。趁早不趁晚，像我这把年纪，到区议员就差不多到顶啦————嗨，米洛老朋友！瞧你这身肌肉，几个月不见又壮实多了———啊，小梅塔！”
透过车窗，真介瞥见一副大圆脸凑了过来。古铁雷斯捧起梅塔的下巴，狠狠亲了几口。
“————你已经出落得这么美啦？比我们区长大价钱捧出来的什么不入流选美皇后标致多了，当然————”他似乎刻意压低音量，“我也只有在你们面前才敢这么说，毕竟嘛，大人物们身边总有传言……你懂的。”
“你好，古兹，”米洛说，“听说你当选了区议员，大家都很高兴。你真得看看你当选那天晚上酒吧里的景象，从这里到海滩围了几百号人，跟看世界杯似的。大家都在说，咱们村里也出了个人物。”
“哈哈！哪里话！没有你们的支持，我古兹可没法在区议会立足啊。这里的议员们一个赛一个的狡诈，都是一个窝里养大的蝎子！”
“那有什么，我们把蛇毒当饮料喝，还怕蝎子吗？”
“米洛老朋友，”古铁雷斯说，“我很想在这多呆一会儿，和大伙都见一面，喝上几杯Venom大醉一场。可是当了区议员后，身不由己啊……我想，用不了多久，我就会羡慕你们这种自由自在，天不怕地不怕的日子了。”
“酒吧里永远有你的一席位置，古兹。有空多回来坐坐。”
古铁雷斯钳住住米洛的手握了握，又用力捏了一把米洛肩膀的肌肉，大笑着道别了。跟在他身边的卷发男孩和梅塔的目光相遇了。梅塔朝他露出一个微笑。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回头见，梅塔！”帕科说道，匆匆跟上古铁雷斯的步伐，坐上车离开了。
“来吧，真介君，”梅塔打开车门，将自己的纱巾披在真介头上，“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
“我们还没准备好让古兹撞见，真介，”米洛说，“至少————不知道老大会怎么处理。”
他来到船前，推开舱门。贼鸥酒吧————看着就是把船上的储物舱改造了一下，再用霓虹灯装饰了起来。地方不大，桌子也只有二十来张，桌上还有几幅桌游没收拾，角落里歪歪扭扭摆放着一张台球桌，一张乒乓球桌和一台上世纪复古风的街机。和遍布海滩的南太平洋风格酒吧相比，贼鸥酒吧显得格外沧桑凝重。这里的地板，舱壁，依稀还能发现被海水侵蚀过的锈痕。吧台前悬挂的船锚和破损的救生圈，闭上眼睛，仿佛能听见十二级台风卷着巨浪拍碎在甲板上，像雪花一样飘散在空中。
吧台后，一个女人正端详着一只高脚杯，仔细地擦拭着。察觉到有人进门，她放下了手中的活计。
“米洛！还有梅塔！”同样是一口美式英语，“真是奇怪，大家最近流行早早跑来喝酒吗？”
霓虹灯下，女人的五官不甚分明。她剪了一个整齐的波波头，一缕头发带着卷，顺着耳后下垂到肩膀，身上披着一件烧破几个洞的海军军官服。看上去，她似乎刚睡醒不久，显得慵懒且随意。
“早上好，塞琳德！”梅塔打着招呼。
“早上好，梅塔，”塞琳德用西班牙语问道，“刚刚你碰见帕科了吗？”
“嗯？有什么事？”
“天呐，他没跟你说吗？”塞琳德说，“我早就观察到了，他一碰见你就不敢说话。”说着，她弯腰在吧台下摸索着什么，“瞧瞧，这是他托我送给你的————”
她举起一把弗拉明戈吉他，随意扫拨一下。梅塔睁大了眼睛。
“我以前学过，现在指头都不太灵活啦，”塞琳德将吉他举起，在空中晃了晃，“还是交给真正的行家吧。梅塔，拿着————这可是帕科花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在城里跑了几天，专门为你挑的。”
梅塔兴奋地涨红了脸，抱着吉他爱不释手。塞琳德转向米洛。
“我带他过来了，塞琳德，”米洛说，一边带着真介坐在吧台前，“可怜的小东西，在这边给折腾坏了。我想，也只有你能做出让每个人都满意的食物，所以————”
“梅塔提起过你，”塞琳德冲真介露出一个笑容，改换了一口流利的日语，“她很喜欢你，真介君，你是外面唯一对她好的人。”
“啊，我————”真介突然有点不知所措，“抱歉，不过……您是日本人吗？”
塞琳德凑近一些，打量了他一番。的确是东亚人的相貌，一身晒得古铜色的皮肤，只不过不知是憔悴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她的眼眶显得更深，消瘦的皮肤紧紧包裹着骨头。
“我碰巧会不少门语言，”塞琳德说，“对开酒馆来说，这是一项很好用的技能，你可以跟所有人搭上话。我想，你平常吃的是日料吧，真介君？”
“呃，也不一定————”
然而塞琳德扭头就钻进了厨房。只听见厨房一阵乒乒乓乓，十分钟后，她就端着一只盘子走了出来，上面堆着满满的寿司和一只天妇罗。
“太厉害了，塞琳德————”梅塔露出崇拜的目光，“你什么都会做吗？”
“照着网上的教程学了一会儿，”塞琳德笑着说，将盘子递给真介，“看起来不算太糟，怎么样，真介君？”
真介本想矜持一点，只不过饿得厉害。当他抬起头时，他的嘴里叼着虾尾，咕哝着说了一句感谢，大家都被逗乐了。
他们的关系真好啊……自从离开日本，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他再也没有像在幼稚园一样无拘无束地笑过了。如果能加入这份关系中，该有多好……
如果没有那场噩梦。
如果不是因为那场噩梦……
他不会来到这里。
他不属于这里。
真介放下筷子，慢慢垂下脑袋。
“我……”鼓起勇气，他挤出一句话，“我觉得我应该回家了————”
塞琳德歪着头，似乎表示不能理解。
“真介君，你和我们呆在一起，”她加重了语气，“相信我，不会有事的。”
“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的妈妈怎么样了？你们没有人告诉我————”
正说话间，真介的余光察觉到，吧台角落有一团黑影蠕动了一下。一惊之下，他扭头过去————
那是幻觉中出现过的碎花衬衫，一头长发盖在巴拿马草帽下————
“我渴了。“他咕哝一句。
塞琳德叹了口气，又倒了一杯酒。男人接过一饮而尽，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再次把头埋进臂弯。
“你们别管他，”塞琳德说，“他有点……情绪低落。”
“我怎么会知道？”传来男人沉闷的声音，“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我没法再混下去了，所有人都会瞧不起我————”
“她在哪里？”塞琳德问道，“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男人转过脸来，他的脸枕着胳膊，胡子看起来又多了不少。真介感到一阵不受控制的颤抖，正从他的脚底上升到全身。
“对不起啊，小家伙，”男人的声音如梦呓一般，“你妈妈……上去了……我看见……他们……接走了……她……她……跟着他们……升上去了……升得很高……很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