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
过去的二十二年，我和爹一直住在北方。
北方清寒，自打懂事习武起，我看到的便是常年的风雪。北方太白、太单调、太寂静，十多年习武岁月，除了常年不断的风雪，就只有手中挥舞的寒光剑鸣相伴。
爹说，这样的日子虽寂寞了些，却未尝不是件好事，你心无尘杂，习武才方能一日千里。
我二十岁时，已经能在爹的手中走下百招。但从此之后，我剑法上的境界，也已达到了瓶颈，再无丝毫寸进。
爹说，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我的了，剑法上更高深的境界，只能靠我自己领悟。
我问，如何领悟？
爹说，挑战天下英雄，战而胜之，直到你终有所悟的那天。
于是，爹带着我走遍北方，与北方成名的英雄豪杰战斗。两年，我在北方再无敌手，然而剑法境界却丝毫未有得到提升。
天下，自然不止是北方。
南方中原，地域广阔富庶，人烟稠密，高手如林。爹说，能在中原称雄，方才能当得天下第一。
我剑法上迟迟未能触及的境界，或许也只有在那，才能寻求到答案。
于是我从雪山而出，向中原而去。
这一次，爹不再陪着我。
或许，爹希望我独自驰骋，载誉而归，又或许别的什么原因，让他不能陪我前去……
离开前，爹和我说了很多很多，但我心早已被夺得天下第一的想法所占据。
爹的目光偶尔越过我，面向南方出神凝望，眼里有浓得化不开的忧伤。
北方千山暮雪，一路南来，却渐已绿意盈盈。我喜欢南行而来渐趋丰盈的春色，世界终于不再像白雪皑皑的北方那么单调乏味。
一路挑战而来，我从未遇到敌手。今日，是南行而来第十三个败在我剑下的高手。
我未做停留，骑马奔行，在星夜中离去。
天气很好，等人困马乏，在山野点一处篝火，裹一身貂裘，就足以安然入睡。
此处不过是中原北方边陲，中原尚远，路途漫漫，不值得留恋。
我策马于山野，计算着下一个城镇的距离，预估往后数日，恐怕入目将只有草木盈野，只有林籁蹄声一路相伴。
远处听到了溪流声，今夜是时候安定下来了。
来到溪流边上，寻觅一处高地系上马绳，我走到溪流边，见水流清澈，便掬一捧水喝起来。
山高月小，月白风清，溪流有声。每每在宁静的夜晚，我总会想起离开前，爹看向南方的眼神，可我始终不能明白。
在平和的溪流声声中，忽然有一丝异动响起，我猛地抬头望去，溪岸对面，正有一女子静静伫立。
我和她分立于泉流溪涧两侧，夜色仿佛一层薄纱，让天地变得朦胧而又婉约。
这时候只有泉流激韵之声为这份美好献上乐音。
叮咚……叮咚……叮叮咚咚……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良久，她率先开口，少侠如何称呼？
冬咚。姑娘，你呢？
她抬眼，颇为诧异的看了我一眼，回：丁叮。
我心头忽地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奇怪感觉油然而生，那是一种张口欲言，却满心惘然，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的感觉。
她大概见我没有回应，于是微微颔首，翩然而去。
我怅然回转，一夜未眠。
白天，有两个女子牵马走来，我正整理行装，打算继续南行。
来人其中一位，正是昨夜星光月辉下所见的女子丁叮。
她们向我这边行来，相隔约莫一丈远便停了下来，与丁叮同行的另一名女子问：这位少侠，你向何方而去？
南行，往中原。你们呢？
那我们路程相反，我们从中原而来，一路向北，打算领略北地风光。请问少侠，你可知最近的镇子还有多远？
骑马约莫一个时辰可达。
多谢少侠。那，山高水长，我们便就此别过。
我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言的丁叮，忽而抱拳回礼：再会。
丁叮微微一愣，旋即开口回应，好，那我们江湖有约，有缘再会！
一旁女子也轻笑出声，少侠可要记着我们的名字，她叫丁叮，我叫金多多，再会。
我叫冬咚。
一边一路向南，一边一路向北。
南辕北辙，天遥路远，往后，若无缘分，或许再赴不了这江湖之约。
我牵马步行，许久后蓦然回首，北方山野间那旖旎身姿，婉约倩影，正缓缓消失，了无踪迹。
——
北上
继续南行，高手越发多了起来，我与高手的挑战，也越发变得险象环生。
我也因为不断向江湖高手发起挑战而声名日隆，江湖人士给了我一个风雪剑的称号。
风雪剑出，一剑光寒。
我挑战的高手越来越多，剑法的使用也越发熟练，可在境界上，我依然没有半点新的领悟。
甚至，每每在夜里，我都能感觉到心境的退步。因为我的心多出了一些旁骛，一个婉约的倩影。
在北方待得太久，那地方的清冷、寂寥，我本就觉得有些腻了。
可到得中原，在熙熙攘攘的人声中，在江湖豪杰频繁往来、豪气干云里，我却觉察不到一丝温暖和热络，反而感觉这里与我格格不入，心里有一种牵马向北归去的冲动。
可若不载誉而归，我又怎能北归，去面对爹这二十多年来的悉心教导之恩，敦敦教诲之情？
只是想起离开前，爹面向南方，忧伤深沉的眼神，我依旧耿耿于怀。我忽然觉得，或许自己忽略了很多东西。
我继续南下，继续挑战，继续为完成向爹许下的诺言而战，我要击败天下英雄豪杰，成为天下第一，载誉北归。
然后，去寻她！
我迫切的想要完成这一切！
挑战、挑战，挑战！
终于，我负伤了。
比斗受伤本就是极为正常的事情，与我受的伤相比，应战的高手伤得更重，我又一次在挑战中获胜了。
可这一次，我的伤养了一个多月方才恢复。
中原很大，高手很多，不断的与高手战斗，本就需要十分漫长的时间。
在第二次受伤，得知需要长达数月的伤愈时间后，我终于变得焦虑起来，我不顾医生劝告，在伤势未愈的情况下，又去寻下一个高手挑战。
天下豪杰英雄之争，本就是在一招一式的破绽中寻觅胜利，差之毫厘，则谬以千里。
我带伤挑战，后果可想而知。这一次，我毫无意外的败了。
旧伤未愈，再添新伤。
失败的打击，伤势的加重，不知该何时能够完成的挑战，一腔苦闷，最后都付诸于酒中。
男人的愁绪总是需要寻一些东西作为寄托的，酒能让人短暂的痛快，短暂的忘忧，变得更真实，于是酒也成了众多侠士的精神寄托。
我第一次喝酒，第一次酩酊大醉，第一次人事不知。
醉梦中，我似乎听到了爹的声音。
人生，当有比成为天下第一更重要的事情。
有这样的事情吗？
有。
那是什么呢？
对我来说，是你，你娘亲。
对我来说爹也比天下第一更重要，可为什么爹仍要我去追寻天下第一？
若不去追寻，你永远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事，会比成为天下第一更重要。在路上，你才能找到一切想要的答案，才能明白情之一事，于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
我后来忘了这些，因为我觉得爹的这些话语，其实依然是在告诉我，成为天下第一，那么所有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直到我受伤，卧床不起，终于发现天下之大，江湖之远，高手之多，而人生着实有限，于是我终于有了明悟。
许多在记忆中模糊的话，曾经不理解的话，此时都慢慢浮现出来。
爹说，娘亲从南方跟他来到北方，和他生下了我，他却没有一天待娘亲好过，等回过头来，娘亲已经了无踪影，而他却只剩下满心愧疚聊度此生。
爹说，他曾一心习武，等到回过头来，却发现他辜负了一个人。
与爹临别时，他望向南方，眼中浓得化不开的忧伤，我的心里或许有了一个答案。我也终于明白了，爹说的比成为天下第一更加重要的事情，亲情。
但除了亲情，还有那仅有一面之缘，便铭刻在心，至今没有点滴遗忘的人儿，而这也是我认为的比成为天下第一更重要的事情。
哪怕南辕北辙、天遥地远，我也要找到她，赴她与我许下过的江湖之约。
伤势调养稍好一些，我便准备骑马向北兼程而去，心中的急切几乎不加任何掩饰，整理行装，携带配剑，我如平时那般随意提起剑来耍了两个剑花。
忽然一种不可名状的明悟从脑中浮现……
那一直想要寻求到的境界，我悟了！
离开那天，我再次找到上次击败我的高手，剑招清晰明了，却带着不可阻挡之势，将高手轻易击败。
我转身，骑马，身向榆关那畔行。
阔叶变针林，苍翠转墨白，花褪残红，荒凉见长……我义无反顾北上。
我在雪原中骑行，一人、一马，踏破了雪原冰河，不断的寻觅着，寻觅着，寻觅着……
但始终毫无所获，我找了一个月，两个月，半年……风餐露宿，头发蓬乱，像是荒原上的孤魂野鬼。
直到那天，马蹄似已快踏破北方雪原，在某个时刻，看到了两匹熟悉的马，还有其中一个动人的身影。
我那如孤魂野鬼般的躯壳，才渐渐有了灵魂，回复了神采，策马奔腾而去。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回转身子，看了过来，脸上先是狐疑，继而神色变成了意外、惊喜交加。
你好啊，丁姑娘。我说。
你好啊，冬少侠。她回。
我找了你很久，虽然晚了些，但还是来了，来赴你许下的那江湖之约。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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