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绫曦投河自尽时，从码头护栏一跃而出时，看见的却不是她想象中的景色。
原本她想到的画面应该是唯美的，光鲜的，无法用朋友圈里三言两语故作文艺能表达的景致。那些善于怀揣着疤与伤来卖弄假装神秘与有趣的灵魂，也无法表达出的……
“事物往往在终其一生时，才最美。”
小八那古怪的猫嗓呜咽出几句诡异的音符，它仿佛突破了时间与空间的界限，将话语直接传递到了这个蠢丫头的脑袋里。
“你觉得你会以一个很漂亮的方式死去？”
“不，不会的，看看，好好看看。”
绫曦大小姐看见了潮湿的河床，看见那一滩滩淤泥里，满是生活垃圾。河岸的沟脊赤裸裸地暴露在她眼中。
就像是命运又和这大小姐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在她于凉亭犹豫的那几个小时里，玉明江退潮了……
码头就像是一座悬空栈道，从她一跃而下时，突然将玉明江最丑恶的一面暴露在她眼前。
挖沙船掏空了江河沿岸的河床地基，她正朝着那个无底深渊落去。
她觉得自己应该死得更漂亮点儿，就像是童话里那样，悲伤又绝望的公主身负诅咒，不愿向恶魔屈服，而选择自尽，她会像小美人鱼一样，化作清晨朝阳之下，泛着金光的泡沫。
但小八不这么认为……
“没有泪水，没有观众，一头栽倒在你平时看都不愿多看一眼的污泥中。这就是你的下场。”
不要……
不要……
刚才还看破红尘一心寻死的王绫曦大小姐突然怕到肝颤，吓得丧胆，大脑空白，死死抓着苏陆的手。
“我不要……”
苏陆本来被这疯丫头带了一把，要和她一块下去在泥巴池子里玩混浴，只是这份艳福他苏某人有些消受不起。
这回千金大小姐掐着他半个身子当做救命稻草，而苏陆单单以一臂抓住了码头下石基的凸槽，那一块突出物是铝块，用来给码头设施防锈。
两人悬在半空，不上不下。
小六脑袋上是猫妖的戏谑眼神，身下是十余米的河堤泥床，中间还有个要把他脆弱胳膊扯断的绫曦。
“救救我……救救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错啦……救救我！我不想死的这么丢人！”
苏陆感觉自己半个躯干就快给这姑娘掰扯断了。要从胸骨关节开始，彻底分离开，他能听见骨头的异动与脏器肌肉之间的“咕囔”声，十分可怕。非要详细形容的话，就像是有个巨人，要将他生生撕开。
“小子，该放手了。”猫妖蛊惑着苏陆。“她不是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吗？你这是何苦来哉？”
苏陆咬着牙，不敢说话，他怕一说话泄气之时，就再也抱不住那凸出来的铝块。
小八作为一只猫，轻巧地跳到苏陆抓住的平台上。悠哉游哉地打量着它的主子。
“她只是体重异常，你稍稍踢她两脚，晃晃身子，或者袭胸都行，她总会松开你的，你能坚持多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一天？两天？然后你们获救了，她找个时间再把你喊出来，两人再来重逢一场真正的‘浪漫死亡’？小子，你的英雄气概无法去拯救一个本该打入地狱的人。她一心向着十八层地狱而去，你还能叫她转个弯往南天门踏上几步吗？”
“闭嘴！妖怪！你真是妖怪！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吗！？”
苏陆不说话，王绫曦反倒是气得嘟囔，先开了口。
小八猖笑道：“那种东西对妖怪而言不需要的啦，所谓教化，德行也，德育致知才能分出人与野兽的差别，我作为一头妖怪，而不是人类，妖怪的自觉还是有的。恰恰丫头你这种性格我八命很是中意唷，因为你三分人样还没学会，就先暴露了那七分愚昧无知的兽性！”
绫曦怒道：“你！”
咔----
铝铁块承受不住这千斤小姐的体重，隐隐有开裂的迹象，苏陆这身非人的“血肉之躯”要生生被她撕开……
小八依然秉承着那些惑众的妖言，并且乐此不疲：“这小子与你非亲非故，身上出现的异常毫无关联，他凭什么要救你？你凭什么能差使他？他又有什么义务要给你毁掉的图书馆买单？你又有什么自信？能说‘都怪他！’，就凭你的一顿外卖？
绫曦，你未免也太像野兽了吧？逐利与脱责的天性让你活得轻轻松松，生活里也没有天敌。只需要像个万兽之王，同你的小圈子，同你的领地臣民发号施令……你是八命我见过的……”
猫妖的眼神凛然冷酷，犹如神明。
“最不堪的那类人。”
王绫曦失了神……
恍惚间，心头产生的怨恨与不甘要冲昏她的头脑，甚至觉得被这妖精剥开内心的遮羞布，还不如就这么一头栽倒进泥里。
她渐渐要松开抱住苏陆的双手，渐渐地……
看向身下的泥潭，看向那满是垃圾与鱼虾尸体的深坑。
也许这才是自己合适的归宿……
“别……”
苏陆吞吞吐吐之间，努力地朝这大小姐传递着信息。
“信……”
“别信它……”
王绫曦心神一振……
“苏陆同学……你帮我，并不是我身份特殊对吗？也不是因为我是某个富商的女儿，天生高人一等对吗？更不是因为企图得到什么好处对吗？”
苏陆摇摇头。
王绫曦回过神来，那么……
“你喜欢我对吗！”
一定是这样！虽然这傻小子看起来呆呆的，但是之前的种种巧合，一定是他在默默的表达爱意！---绫曦丫头大抵是失了智，但依然如此想道。
苏陆依然摇摇头。
这摇头不打紧，只不过让绫曦朝着深坑又滑了三厘米。
苏陆果断点了点头！！
小八捂着脸，心想这大小姐的自我感觉是不是太良好了点儿？
普天之下皆你妈？个个都要将你当掌上明珠宠着爱着？
“果然……我还是挺有魅力的嘛……嘿嘿嘿……”大小姐突然就找到了人生的希望。一点点顺着苏陆的脊梁往上爬。直到她勾住那小小的铝块平台，扒在边缘。朝着苏陆伸出手。
“来，抓住，我救你上来！”绫曦大小姐慷慨的朝“庶民”伸出了手。
苏陆身上没了重负，终于能吐出完整的句子来。
“喂……我只是想知道你身上异变的原因，试着能不能顺路把自己的异常给解决了，你不要想太多。”
王绫曦半天没回话，她想了想……
顺着那小子的肩膀又爬了回去，继续挂在人家腰上。
苏陆惊呆了！
见过任性的没见过这么个任性法啊！
王绫曦坦言道：“我突然觉得还是这样比较合适。看问题想问题的角度都比较清晰。”
咔----
这个小平台终于承受不住千斤的重负，彻底裂开！
两人一猫就此干脆利落地落进了泥潭里，那一刻绫曦大小姐感觉天旋地转，不过也没那么害怕了。
因为这个傻小子在跑出图书馆时就和她说过。
别害怕。
抓住他的手。
不往下看，就不会害怕。
衣服上，腿上，脸上，头发上，全都沾上了泥巴和秽物，身子还在慢慢往下陷，或许这就是那猫妖说的。
世界上没有什么除了寿终正寝以外更体面的死法，就算玉明江没有退潮，自己的家人也只会在下游捞到自己那具浮肿得不能入眼的尸体。
或许那个好面子的老爹会对女儿的尸身六亲不认，毕竟他可是商界政界的精英，家里的丑事传出去了，还怎么见人。
不会有鲜花也不会有观众，只是拉上这个死都死不掉的傻小子，来满足一下自己临终时那点小小的浪漫……也挺不错的？----绫曦大小姐一点点，任由身体沉进阴冷的淤泥里，仰面朝天看着渐暗的星空，还有十数米开外的码头堤岸。
或许没什么比这个要更荒唐更浪漫了。
本来想要跳河，结果却因为退潮，淹死在一堆烂泥和生活垃圾里了。
看看这些与自己为伴的东西。
柚子皮、塑料袋、泡烂的饮料包装盒，甚至还有果冻壳，数不胜数，认都认不过来。
小八拍着苏陆的肩。咋舌道：“看看她……看看她。这就是女人，从来都不会喜欢说实话的男人。或许你再多补上两句甜言蜜语，说不定就能成功脱单了。"
苏陆二话不说爬了起来，嘴里喋喋不休地抱怨着……
“你发什么疯啊！我只是想变回普通人。给个机会行吗？大千金？”
绫曦不说话，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是个死人，不能回话。
就这样吧。
再过一会，等泥巴把自己盖起来，闷得严严实实的，这样爹也找不到我啦----她如此想着。
苏陆一脚深一脚浅摸到这傻姑娘身边，托着她的脑袋就往上提。表情狰狞，像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自己也跟着往下沉去。
“别碰我了，苏陆同学，你虽然不会死……但是要和我一样埋在这儿了，那不是比死更可怕吗？每天都有人往你脑袋上扔垃圾，说不出一句话， 看不见任何东西，听到的只有头顶轰轰隆隆的水流声……你能不能不要管我了……我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待会。”
小八眼神突然变得极为犀利！
“要来了吗？就是那一句！要来了吗！？就是这一句啊！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待会……没错！”
苏陆顺手就撂下了大千金。
“哦。那你先待会，我等会来救你。”
小八一巴掌拍上了大猫脸：“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你还真的不管我啊！！！”王绫曦当时气得直起了腰，就这么在泥潭里坐起来了！结果越动沉得越快！
“我不这么干你能听话吗！？啊？！”苏陆二话不说上去托着大小姐的腋窝，一点点试着将她提起来。结果两人都陷了下去。
“算了吧……苏陆同学。这是命。”王绫曦看着自己越陷越深，“谢谢你能陪着我胡来……也许这就是报应，爸爸在二十年前开始做地产生意，买下这片沿江风光带的地皮，和建材老板挖沙做房地产楼盘开发的生意……这一带的河床都空了。咱们这样下去，我会死，你可能会沉底五百年……一千年……都没人知道你在这儿呢。”
苏陆：“你这不是还没死吗？等死了我再爬出去。”
“你这个大笨蛋……”王绫曦鼻头一酸，心想这傻小子真是个怪人，“我死了你就爬不出去了！”
“那可不一定。你要是死了，我还会给你父母打电话，让好多好多人来瞧瞧你死后的尊容。”苏陆恶狠狠地威胁道。
“你这混账！”王绫曦看着他俩一点点往下沉，面对面地站着，四目对视之际，听见苏陆这句糊涂混账话时。
“你这乌龟王八蛋！”
“你要是敢这么做！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你还有一口气在！就抓着你！”
绫曦情绪激动，死死抱住了苏陆，可是……
“我要你给我陪葬……我……我才不会让你活着出去！”
“呜呜……呜呜……”
她开始哭。
而且……不像是受了委屈。
更不像在责怪苏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也许这就是报应----她的父亲靠着这片小堤岸发家致富，挖了镇水灵庙的一亩三分地，而那位不知名讳的神灵大人，被埋在了污泥和垃圾里，自然会向这始作俑者的女儿发泄怨气。
绫曦在看见平阳水经注时，早就感受到了冥冥中的那种召唤，只是她不敢和这个傻小子说清楚……也不敢独自一人去承受这种罪责。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用一句网络流行语来说。
她哭得像个一吨重的孩子，却被眼前这傻小子的一言一行深深吸引。
“你抱着我也没用，我肯定是要爬回去的。而且也一定会把你爹叫来认尸体，这样说不定还有一笔赏金。”苏陆的语气句句平缓。
但这种威胁，绫曦大小姐却觉得……
他从来没放弃过我……
他在对我说……
“不要死。”
直到两人不约而同地踩到殷实的地面。
淤泥淹到了他们的腰……
绫曦这才看见，身旁不足几十厘米的地方，有一支晶莹剔透的石笋尖，从泥巴里钻了出来。
苏陆也发现了。
那显然是一座雕像，那石笋尖上的螺纹精致有序。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始掏泥。挖出那雕像的大致轮廓时……
那是一头幼犀，在庙宇作为镇守大门的灵兽使用，而绫曦与苏陆所站的位置，正是以前庙堂的大门阶梯，大小姐在上一阶，苏陆在下一阶，所以才会同时踩到地面……
“这就是……我身上出现异常的原因？”
王绫曦回想起那无德老爸取名时的潇洒与诗意……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而绫曦这个名字，正是出自灵犀。
也许王爸爸拆了这座庙，挖了上游的沙，却忘了把这座雕像带走，最后这可恶的神明在绫曦身上闹出了不大不小的笑话……
现在怎么办？
砸了它？
绫曦想了半天没个主意……
苏陆：“你确定？”
王绫曦点点头：“我确定！”
苏陆：“打电话呀！叫工程队的人过来呀！没有什么是挖掘机搞不定的！如果有！就加上一位蓝翔技师啊！”
王绫曦连忙去掏手机……
然而----
小八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绫曦大小姐红着脸……
“没了……”
苏陆：“小八，去报信！GoGoGo。”
“这需要收取二分之……”小八刚想开口收费。
“好！夜宵决定就是你了，二分之一小八煲汤。”苏陆的回答干净利落。
“嘁！真是贪心的人类。”猫妖努努嘴。一脸不爽地走了。
等到小八走后，不过五分钟……
两人才发觉事情不妙。
退潮之后，玉明江千于米的河流，渐渐有了回涨的趋势……
大小姐惊慌失措。“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两位身有异常的“超人类”。
不约而同又听见那座雕像中……发出一声阴刻的低语，那声音好似孩童，却透着十足的怨毒。
“死吧……这些年我受的屈辱，连本带利一块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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