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爸爸妈妈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好像每天都在见到，又好像隔了很久才能望见一眼。迷迷糊糊的叶宇记不住那么多事情，只是觉得，那张让自己害怕的脸，叫妈妈的妈妈的鬼怪出现在脑袋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妈妈的妈妈是什么？叶宇不懂，妈妈不是该只有一个吗？
那多出来的一个，肯定就是鬼怪吧！
“tan……烫！”叶宇坐在黑黑的大铁锅里，四周的水将腿肚子染得红红的。
“坐好，不许出来！”鬼怪捏着扫帚头，扇着叶宇的脸颊。
“我喊你12点钟回来，晚了五分钟你还敢敲门！要不是看到起你从李晓银家楼道里钻出来，还不晓得好久才会回家！”
“是不是又跑他家去打游戏了！说！”
“烫……烫！”叶宇的身体蜷缩着，又缩不住，想要就这么跳起来，可既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
开门声传来，叶宇的眼里跃起了希望。
是爸爸，还是妈妈？他们感知到我身上的痛，来救我了吗？
小小的鼻子抽啜起来。
“妈。”是二鬼怪的声音。
“哎哟儿子啊，咋这时候回来了？”鬼怪丢下手中的扫把，转头穿了出去，阳台的门框和客厅挡住了背后藏着的东西，叶宇望不到那边正在发生的事情。
“妈，姐姐钱放哪儿的？”
“咋个了，又没钱了哇？”
“赌脱了，我拿点下午翻个本就回来了。”
“哦，就在那个柜子里，你去拿嘛。”翻箱倒柜的声音渗过薄薄的墙壁传来。
“烫……烫……”叶宇呼唤着，声音小得却被窗外那绿田里的虫鸣盖了过去。
“你怎么都拿了啊？”响动消失了，只有两个鬼怪的说话声。
“没事没事，你就给姐姐说是小宇偷了拿去玩火烧了嘛。”
“好嘛，那你吃午饭没有，我煮好了的，小宇今天不吃，你拿去吃了嘛。”
“不了，有钱了我外头去吃。”
滚烫的水化为温暖的睡意传来，叶宇栽了一个踉跄，从锅里晃出的水流进了下面，蜂窝煤熄灭的烟攀过锅边，熏上了眼睛。
就这样晕了过去。
……
揉揉眼睛，叶宇从地上小小的被子里醒来，爸爸的背影从眼前的床上传来。
“呜……”说不清的感觉闷在心口，小小的手攀上那高高的床沿，叶宇推了推爸爸盖着被子的肩膀。
“啪”的，一巴掌重重地抽在了叶宇的鼻子上，小小的人一个不稳坐在了地上。
“%@￥%……”星星从耳朵里不断钻出来，没有听清爸爸在说什么。
宽阔的肩膀翻了过去，继续睡了起来。
拎不清的感觉一瞬间占据了叶宇的全身，他晃晃摇摇地站了起来，爬上椅子，从桌子上的烟盒旁摸过火柴盒，颤抖着打开了那小小的抽屉。
手有些握不住这细细的小木棍，叶宇捏着火柴，贴着盒子边的磨砂纸一根根慢慢地划擦了起来。
“呲”，像是过了一整年般的漫长，一道燃烧着喜人光芒的温暖终于照亮了这小小的一角。
火柴盒从叶宇的手中滑落，小小的双手捧着暖暖的火焰，就这么战战兢兢向床上的被角伸去……
“你在干什么！”妈妈的怒吼声从身后传来，幼小的火苗被惊得一个不稳，从叶宇的手上摔了下去，跌进了被单之中。
……
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最恐怖的事是什么？
是最喜爱的玩具被最崇拜的父亲一把火烧掉的瞬间，被最挚爱的母亲一棍子一棍子砸在身上的同时，那股凿穿了心房，敲烂了肋骨，从胸膛撕裂而出的，不能明白之愤慨。
“不孝子！屋头的钱偷到起烧完！还要烧你爹！”母亲撕心裂肺的怒吼一点也不比手中的铁棍轻，一字一句落在叶宇的身上。“打死你今天！”
“打得好！不听话就要狠狠教育！”
“黄金棍下出孝子！”
“你爸爸妈妈是恨铁不成钢，是为你好！”邻居和亲戚的声音混着塑料燃烧的“噼啪”声，嘈杂地捅进叶宇的耳朵。
他们围着叶宇，在他的视野中筑起一道高高的墙。
奇怪呢，明明是晴晴的大太阳天，为什么传递到眼睛中的景色却是这么的混浊？
“玩物丧志，尽做些畜生事！”叶宇的父亲踹着那滩烧化成水，又在火熄后风干成杂乱形状的硬物，大大的皮鞋扫来四周的草屑和尘土，为圆圆的鞋头打着掩护，生怕碰到那些已不成形状的遗骸。他就这么踢着，然后转过来看了看叶宇。
“哭什么，没出息！”
咦，哭？哭是什么？
刚满五岁的叶宇不能明白，也许是自己没有周围的大人们高，才让那呛人的黑烟钻进了眼睛和鼻腔里，黏糊糊的，这就是哭吧？
那下次，下次一定不哭了。
不哭就好了吧？不哭爸爸妈妈就会再给自己买新的玩具，在睡床前给自己念书里那好听的故事了吧？
……
和这份人生最初的记忆不同，是快乐与神往的故事。
这是不好的故事。要讲好的故事。
讲……可以讲的……故事？
……
“夜雨？喂。”
“夜雨菊苣？？”
“睡着了吗？？？”眯上的眼睛重新睁了开，我看见了屏幕左下角，那不大的聊天框里挤着的一行行悄悄话，时间是一个小时前。
“啊。”我清醒过来，对着屏幕赶忙打下几个字：
“没，刚刚不在。”
“没必要回的其实。”我突然意识到，这个点了，等不到我怎么都该睡了吧。
“哦，我还以为你睡了呢。”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对方像是一直守着屏幕般，马上就回复了。
“……”烟头从指缝中掉了下去，我扯过一张纸擦起桌子来。
待到心情平复了一些，我重新点上一根烟，有些不确认，又将厚厚的眼镜取出戴上。
“怎么不说话了？”一切现实都变得清晰无比的同时，俏皮的表情合着文字出现在新一排对话框。
此刻，我仿佛可以透过屏幕的画面，看到漫长网线的尽头，对方那歪着头的样子。
我犹豫了很久，打下一段话，然后又直接删掉。
我重复了这个过程三十次，最后留下了一行字：
“你怎么对我游戏外的事这么有兴趣？”
“因为听你讲觉得很有趣啊，快告诉我，那之后呢？”粉红的字继续从聊天框里跳动了出来。
哦，这样啊。
然后，在那之后啊。
早被杂念压得一层一层的记忆在寂静的深夜里浮现得无比清晰，我思索着，嘴尖叼着的烟上下点动，双手逐渐在键盘上快速按了起来。
……
“H2O！”当我还沉浸在兴奋之中时，鬼上来就给我一巴掌，我这才回到现实中来。
不知何时，我已被拖到了一处店面底下，虽然这家店子不知多久前就已经倒闭了，但它还空留着那巨大的招牌挂在我们头上，为我们提供这宝贵的避雨场所。
等等，雨？我放眼望去，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一丝丝雨线打在广场的大理石板上，溅起一颗颗晶莹的小水珠在我们的脚下不停地翻腾跳跃。
我转过脸苦笑着看向连：“我说连，你说你光脸长得像乌鸦就算了嘛，你别说句话也跟乌鸦似的……”
我话还没说完，连就耸动着那一脸的黑毛，看那样子如果把胡子剃了应该是个歉意的笑容。
他说：“别急嘛，没事的，这点雨淋不湿我们的，除非倾盆大雨……”
话音未落，天空巨亮，一道我们从来没见过的巨大闪电直直地劈在了我们眼前十米外的石柱上，大雨倾盆……
咳，在我们三人痛扁连之后，鬼开口问我：“现在怎么办？”
我看着周围噼里啪啦的水链，摸着鼻子沉默了起来，想了一会儿，我开了口：“这样，我们再点一支烟，如果雨还没停，就不管那么多了，冲路上招个的士直接走。”
于是在蒙蒙的雨雾中，一处小广场的店牌下，四颗忽明忽暗的小红点散发着袅袅的细烟，充实着这几乎不可视物的雨雾，更加令我的眼前一片迷惘。
一支烟很快抽完了，雨也小些了，可是还是不见出租车的影子。
“看，过来辆空出租！”天和鬼一起大叫，不愧是戴了眼镜的人，我和连一起看了半天都没发现。
在我正想着怎么把那辆车拦下时，身旁的天突然启动了，“刷”的一下从我们中弹了出去，以一个非常标准的火影忍者式跑姿几下穿过了小广场，来到路边，边跑边伸出一只手然后大喊出一声——
“的士！”
紧接着我们就看到他继续着他那夸张的步伐，在即将追上出租车那瞬间，撞在了之前他蹲过的环卫垃圾箱上……
直到仰天长咳的一声和人一起倒下去的景象传来，我们仨才反应过来，和停下车的司机一起冲到了天的身边。
我把手搭在天的身上，准备给扶起来，他却突然摆摆手，说：
“其实……其实刚才我离那个箱子还有三米的地方我就看到它了，我本来想避过它的，结果好像我踩到块香蕉皮皮还是啥的，这个路又滑，我就没把持住……我，我是一路滑过去的啊！”
我愕然，然后发现自己思索不出来该怎么回应这番话，于是我干脆直接将天丢上了车，招呼着司机将其拉回家去换身衣服。
当我们重新走上大街的时候，雨已经小得没几个人能发现它还在下的了。
“走吧，走吧，看哪里还有不错的店子，进去我们几个将就撮一顿好了。”我做了决定。
“我知道有家还可以的中餐店，在光湖小区，我们去那儿嘛！”天拍了拍我的肩膀，从几人中走出来。
换了身衣服的他此刻将自己那吸毒犯似的小身板尽量显得高大起来，脸上全然没有之前撞箱子时的狼狈，就连那背上挂了多年的驼峰也似乎在这一刻消失掉了。
“好吧，听你的，带路。”我说着，顺手递过去一根烟。
然后我就看到天那正堆满严肃的脸马上就变得无比谄媚起来，他点头哈腰地接过烟，躬起身小跑着到路边招车去了，看得我只能不断摇头。
一行人驱车来到天所说的那家店，选了个还算清静的角落坐下，点了几个平常大家都觉得还不错的菜，要了几瓶酒，几个人就开始边吃边聊了起来。
“对了，听说赵二他们在全聚苑喝得翻一片了，听到这个消息，有什么想法？”接了一个电话，我起身对他们几个说道。
“他们那儿酒好不？”天一脸期待地望着我。
“酒好不好我不晓得，但是吃的比这儿多哦。”连一脸猥琐地回答着天的问题。
我环视了下桌子，已被我们扫得一片狼藉，酒也喝得差不多了，
“咳。”我清了下嗓子，“那我们现在就把帐结了，趁他们一个个迷糊的时候摸进去，把我们没吃到的全部吃回来！”
底下一片欢呼。
“有一点要注意，千万不要喝酒。”我继续说着，“他们那儿一百多号人，你要是一喝，那肯定就会全跟你喝，必然翻死在那儿。那么，走吧！”
我走到门口，刚准备掏钱出来买单，天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从后面冲上来一把推开我，大叫一声：“今天哪个跟我抢单买我跟哪个急！”我注视了下他的脸，红彤彤的一片，我心一暗，完了，这孩子才几杯就喝成这样了，不至于吧！
摇摇头，算了，不管他，既然他非要这么做，就当为自己省点钱吧。
我们驱车来到全聚苑的门口，下车时我压了压手，示意不要发出声音，众人纷纷点头，表示心领神悟。
于是我放心地定睛往前一望——
妈妈呀，门口已经横七竖八的倒了十几个人，还在无意识地发出呻吟。
好，这份景象愈发让我放下心来。
“走！”向后一招手，我们跨过挡在门口的这些“尸体”，进入了屋内。
然后眼前的景象吓得我差点跳起来，天啊，全聚苑这是遭抢啦？
满地的桌子、凳子，一个个人东倒西歪地靠在上面，椅子翻了一片，还有几张桌子也是一样。
我看到了赵二，这孩子正抱着一个啤酒桶脸靠上面打着盹儿，嘴角咧着，做出一个笑的样子，口水都顺着缝流了下来。也不知道这龟孙子在想些什么，笑那么开心。
他旁边梁毫无形象地躺在一张桌子上睡着觉，呼噜声清晰可闻，在他的肚子下面我隐约看到了旭儿的脑袋。
而不远处，妹子正肆意地搂着一个不知名的真正的妹子，双方都喝得满身通红，抱在一起打着KISS。见到这一幕我差点愣住，算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我用手遮住脸，继续往里走。
终于，我在最里面找到了一张保存还比较完好的桌子，上面堆满了空瓶子，锅里的汤和肉却感觉就像才倒进去的一样——这就是我要的蹭饭桌！
我招呼着天他们，把桌子上的几头死猪搬了下去，然后从旁边抓过一双没开封的筷子，让他们三个自己找位子去。
我开始埋头狂吃起来，吃着吃着，我感觉好像有点不对……
还没等我感觉出来是哪里不对了，陡然间，五只手，五杯酒就出现了在我面前，我如同被雷打了一样地跳了起来，然后发现不远处的三人也是如我现在的情景。
“就知道那个电话一打你肯定会跑过来的，宇哥，嘿嘿~”赵二，梁等一系列人生龙活虎地朝我打起了招呼。
终究还是算计不过这些家伙，我无奈地低下了头……
团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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