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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元四年·9月23日·夜
每个季节的降雨量有一个被设置好的定额，会在乱数随机的选择下，以按照小时为单位来计算的天气释放其余额。
但是明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被强制限定为晴天，如果前23天直到太阳落山还没把降雨量放完，那么剩余的降水量就不再遵从之后几天的抽取机制，会在今晚彻底排放干净。
换言之，9月24日到30日，也就是夏季的最后一天（注释①）之间都是放晴的，而本季没能消耗掉的降水，会让今晚成为这一年当中最大的一场暴雨。
下雨会一直持续到次日的凌晨四点，在有限的时间里把降水排放完毕不是一件可以一厢情愿的事情。
冰冷运转而不顾常识的系统处理，把远超现实规格的雨水量，用数据编织出来，赋予让人着凉的感触特效，以透明的液化水珠体泼洒下来。
在这样强势滂沱的大暴雨之下，夜间不会有人试图闲逛，所以在汉姬城郊外的石板路上，借着在地上砸出大颗水泡的雨声作为掩护，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轰响的雨声沉闷的喧嚣着，仿佛要赶紧从天空中逃离一样，以汹涌横流之势不加稍作停留，就钻进了地面虚构的所谓「缝隙」，在不为人知的视角重新化为待处理的数据，它们下一次或许依然是雨水，亦或是系统定义的其他物体。
像轻烟缠绕的水雾牢牢地抓紧两个游荡的身影，仅仅从水雾的不甚明朗的轮廓来看，走在前面的人显得身躯纤细而修长，后面跟着的另一个则更加高大壮硕。
如果它们的身影更加贴近，后者会让前者看上去更加不易察觉。她们前行的速度非常慢，走在前面的人速度本就不快，还几次放慢脚步。
她在等待身后的另一个同伴跟上，显然，那个家伙不是人，更准确的说，它不能显示出身为玩家的记号：
头顶上本该漂浮着一个光泽非常黯淡的银白色倒三角徽记，但是它没有。
如果有其他玩家注视她，并从意识里表现出注意到了她这个人，那么她头上的徽记会比现在要更加耀眼一些。
一般来说在下雨的时候，尤其是降雨的夜晚出行，装备上归类为雨衣的披件或者手持雨伞，会降低冰冷的感触，将雨水隔绝开来。
因为这个世界的雨水处理的不像现实中那样微妙，雨滴是完全垂直下落的，不会发生一点点偏转，所以拿着雨伞举过头顶，绝对不会打湿自己。
这个女人的头顶确实有个在发挥挡雨作用的东西，但是它的外貌令人困惑，一般来说以斗笠形状存在的圆帽，触感会非常接近竹篾或者油纸，外观也同样能看出相应的材质，但是她的斗笠状圆帽虽有酷似的形状，却呈现均匀抛光的铅灰色，整个浑然一体，没有一点儿编织状的纹理。
这个色泽在她的身后，就是那个魁梧的人形身上也是一样，它完全不在乎暴露雨水之中，任由降水冲刷自己的身躯，也能察觉来自于它的异样。
身披大氅包覆全身，似乎是要掩盖住自己外衣下有着什么东西似的，裸露出的双手，面容和短发都跟大氅是完全一致的不透明铅灰色，看上去就是一个能走路的雕像。
与魁梧的身形不匹配的就是它的走路方式，步履蹒跚看上去像要随时站不稳一般，显得十分机械生硬，她屡次停下脚步，在雨水中拖沓的缘故就是为了等这个家伙。
“把它放出来之后，走的反而更慢了。”
似乎在懊恼自己的举措失策，她摘下了那顶诡异的圆帽，用手拿着它伸向一旁的魁梧「雕像」。
仅仅是触碰到了体表，圆帽就像软化了一样，迅速失去了硬度，并且被那个雕像吸引过去，挣脱了她的手心，溶解并混入了雕像，成为让它分量微微增加的一部分。
注视着雕像的吸收完毕，铅灰色的边缘也开始剥落水银般的液体，并且拖曳着银蓝双色的晶体状闪光，完全化为散乱的飞溅式黏液。
她本就阴郁而缺乏对事物兴趣的眼神也发生了不可忽视的改变，准确地说是她的左眼，刚才被斗笠遮掩并没有看清楚，实际上那只眼球像被摘掉，换上了一颗幽暗色彩的珠子一样，而不是和她右眼本该相同的靛蓝色。
每一根被拖拽悬空的液丝，都好像找到了目标似的，从不同的方位向着她的左眼飞去。
对这种异象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无所谓，她只是默默的接受着这些液体对左眼的填充。随着数秒的吸收过后，她的左眼变得和右眼完全没有区别，恐怕这才是她的常态。
“走吧。”
感受着左眼被填充了重物，让她承担了负重的不适感，她终于可以孤身一人不必再驻足等待其他事物了。
暴雨还在继续，但是这次人影很快就消失了，街上只留下喧嚣的雨声。
店长对于有人打扰他的睡眠是极为不满的，在这个时间敲门的人显然是脑子有毛病，因为这根本就不在他的营业时间。
如果忙碌了一天之后，不能确保至少8个小时的睡眠，第二天系统会不由分说的强加给他难以忍受的疲劳感，让他的太阳穴隐隐作痛，浑身的骨骼像被醋泡了一样酸软，眼睛会不停地找机会打架。
“如果你想买宠物的话，就不能明天再来吗！”
本来这就是一件非常可疑的事情，这样猛烈的暴雨之下，居然会有人登门，疯了疯了，这肯定是疯了无误。
然而就像对他的不耐烦完全不在乎似得，敲门的声音还变得越来越响，好像门外的人只是想进来而已，根本不在乎主人是什么态度。
“够了！”
店长忍住怒火，在心里明确了接待的意识，商铺的大门就这样轻松地开启了。作为国内连锁宠物店的在职店长，他享受游戏的时间本来就有限。
为了节省线下召集饲主客户的费用和时间，领导把他送进了这个游戏世界，过了今晚轮班就能结束。
但是因为他不能和其他玩家那样到处去冒险，以免因死亡而失职，所以他只能在安全的区域闲逛，这样的日子他已经厌倦了。
更何况游戏到期之后，他必须要将有限的记忆权限，全部分配给这个世界的饲主们所作出的口碑上，否则他没法述职给老板一个满意的交代，所以这个世界的一切不快记忆都没留什么余裕可以装得下，或许对他来说还更好呢。
打量顾客之后，他更加不满意了。
这个女人在可以避雨的地方调出了备用的衣服换上，所以没有湿透，但是作为一名优秀的宠物店长，自然培养出了对捕捉饲主的需求非常敏锐的好眼光，可是这个女人真的是要买宠物的吗？
她的神态并没有表现出找茬的敌视色彩，但是她的眼神完全没放到眼前的店长身上，而是以一种急切而愤懑的焦虑眼神，扫射着周遭的待购宠物。
明明直接询问想要什么会更好一些吧？
“你想买宠物吗，客人？”
短暂的沉默还是被打断了，其实他并不怀疑对方来路可疑，因为她头顶的徽记仍旧是银色的，说明这个女人绝对的「安全」，至少现在是安全的。
“田园犬，中华田园犬，要最好的那种。”
“了解，稍等一下。”
店长难得的闪过一丝欣喜的神色，「最好」意味着对他的调研工作有很大的帮助。
这种广泛的存在于中国农村地区的犬种，论起溯源恐怕可以直接跳到几千年前，随着城市化的快速发展，这个犬类实际上已经被边缘化了，因为城市人口才是绝对的大头，名贵而造型各异的犬类才深受饲主的喜爱。
能得到一些冷门犬种的评价数据显然是再好不过，因为田园犬的价格低廉，而且比起他准备的观赏犬种，购买田园犬的玩家显然不是现实中真正的饲主，他们只是看中了便宜而已。
既然专程来找田园犬，那么显然比起养狗仅仅是为了好玩的其他人，她定是饲主无疑。
这种犬也叫柴狗，和狼的外形有颇多渊源，嘴短而额平。
“客人，您买这种犬是为了……”
调出选好的犬种，并且将笼子卸下，正准备给客人补充一些专业知识，但是对方的心思却完全不在他这边了。
单膝着地，半跪着蹲下身子，她的眼神也舒展开来了。
说来也很奇怪，田园犬在看到她之后，表现的非常活泼，甚至亲近的抬起了前双爪，像是要回应它的殷勤，她也用手托起了它的爪子，并且抚摸着田园犬粗粝的棕黄毛背。
一般来说，宠物犬不会这样亲近陌生人吧，且不论是用情感引擎编写的程序制作的廉价宠物犬，那些和人一样，用意识托管导入了真实意识，比程序更加自然生动的高价犬，也不可能像人那样，懂得主动去接近他人才对啊。
“朵朵。”听到这个名字就开始汪汪叫唤的田园犬，得到了她珍视一般的尊重，在努力抚摸了几下以示宽慰之后，趁着田园犬暂停叫唤的空档，她接着说道。
“你的毛还是这样扎手啊，要反复揉好多次才能顺那么一点点呢。”
她在跟狗说话？
“四年过去了，你见到我却还像几天之前一样，果然我们无论走到哪里，都还是相互熟悉的吧。”
似乎被重逢般的喜悦情绪所感染，所谓的四年分离让她内心深处变得柔软。
“没有气息，没有特征，这些都一点也不妨碍。就凭你能把我认出来，我就知道，你没有把我忘了。”
紧紧抱着田园犬的她，像是要把它勒到怀里一样用力缠紧，田园犬的嚎叫也更加短促响亮了。
“能做的这么栩栩如生，这肯定不是程序编写的吧。”
“当然了，这可是用真正的田园犬分离出的意识哦。”店长好像也有点惊喜，没想到饲主对田园犬的喜爱如此之深，现实中恐怕也是将其珍视为家庭一份子的存在吧。
“趁着朵朵看上去还算健康，你不要再开店了。”
“啊？”
这个要求太过于意外了。
“您认识这只田园犬？”
“没错，我可以确信。”
完全舒展开来的欣喜眼神不知何时又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丝毫不容他人保留意见的决绝和抗拒感。
“不光是这个宠物店不能再开，你明天就把领养了田园犬的饲主全部叫过来，给他们全部更换成引擎编写的版本，凡是用田园犬自身做蓝本导入的数据，你给我全部回收掉，一个都不要保存着，不，不光是田园犬，所有的宠物都应该这样。”
“这个玩笑就别开了吧，完全就是捣乱，您不买也就算了。”
对这个莫名其妙的要求店长肯定是不以为然的，程序编写出来的宠物向来是不受好评，它们按照预设的资料，重复一些不太自然的表现，对于一些资深饲主来说，这是根本藏不住的拙劣，再说了，如果不再出售那种导入了意识了宠物，对他的调研工作显然是个严重的打击，根本没办法向老板交代。
“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傻，你以为我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她对虚拟宠物的门道了然于胸，确实，来到这个世界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这个。
这次轮到店长无言以对了。
“总而言之客人您先冷静，您有些太过于激动了，这方面的传闻是一直都存在的，但是您也不应该妄下论断啊，玩家们也被托管了意识啊，他们不是也好好的？”
“如果把你的意识也均匀分裂成一百个一千个甚至一万个，让别人来领养，你的脑子早就烧坏了吧！”
店长一时语塞，确实，人的命比畜生精贵，意识的托管被法定严格限制为一对一，医学界对这种技术的使用抱着非常保守的态度，生怕被不法分子拿去做一些伤天害理的试验。
但是宠物不可能那样奢侈。理论上讲，为了节省成本，一种宠物只被托管了一只作为样本，但是为了满足饲主需求量，这种与程序编写的低劣货色相比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意识，早已被反复的提取分离成一对十，一对一百甚至一对数千了。
可以说有多少饲主，就会有多少次抽取需求，更何况以田园犬低廉的价格，数量只怕是要上万。
国家的法律是有严格规定的，那些榜上有名的重点保护动物，是决不允许复数抽取意识的，享受和人类同等的待遇，所以「天元年代记」整个游戏世界，目前也就引进了寥寥几只老虎，运营商不得不给每一只老虎都配备了一台服务终端，其他蜚声中外的保护动物也不例外。
“我不知道朵朵受到了什么样的痛苦，如果真的无害，凭什么熊猫老虎朱鹮不准复刻意识，我养的狗就可以？”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凄惨而悲苦的微弱色彩，此时宠物如果真的在承受什么痛苦，她的内心也不会好受。
“没关系，我会一个一个去劝说我见到的每一个饲主，如果他们还有点慈悲之心，至少为宠物想想。
难道明知他们的快乐建立在宠物的痛苦之上，他们也不打算放松缰绳吗，虚伪，如果听不进去我说的话，这些根本不配做饲主的畜生们，我会把他们都杀了。”
“杀了？！”
店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游戏已经过去四年之久，是个人都应该知道有哪些事情是不可以做的，难道她不知道，无端杀害没有犯罪记录的人会怎样吗？
但是他不敢置喙，因为此刻他也算是符合可以被杀死的标准。
“等我把那些渣滓清理掉之后，我会回来看你的，如果你还不关门洗手的话，我不会让你活着的。”
店长完全听的痴呆了，她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稍稍对田园犬以目光示意之后，她转身离开了店里，向着没有停歇的暴雨之中迈步。
目睹主人离去的田园犬，叫唤的更加凄厉了，尽管保留了通晓人性的可贵情感，但是它说到底只是一个碎片，而回应这枚碎片真挚重逢之情的，是门外呼啸的暴雨，这些碎片要被逐渐拼回去收藏起来，不允许再被敲碎，分给素不相识，只为了一己之私的陌生人。
PS： 注释①：「天元年代记」的四个季度划分跟历法有一定区别，比较贴近华中/华东地区的现实状况。3-4月是春季，5-9月是夏季，10-11月是秋季，12-2月是冬季，换言之春秋两季变短，夏季明显延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