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令人头疼。他停下漫无目的的脚步,用被太阳晒得昏花的眼睛打量着脚下的圣天使桥,以及桥墩上新雕刻的十六大天使像。
“喂……骑士先生?能劳驾一下吗?”
是一个充满青春气息少女的声音。尼可罗把头精准地逆时针扭过了差不多120度的样子——半个身体也扭了过来。
“您听到就好,能劳驾一下吗?”似乎并不想等他先开口说什么。
他多少记得面前的少女,一身别出心裁的酒红色礼服,束腰上别着一只精致的大蝴蝶结;点缀着黑宝石般瞳孔姣好的亚裔面容,肌肤不是黯淡的黄色,而是细嫩的雪白,这点让尼可罗稍有疑惑。从下到上这么打量了一遍,惹人眼球的是她随意披散但却不显得凌乱的乌黑色长发,无疑不是本地人。
在圣天使堡待过一段时间的异乡人尼可罗认识的屈指可数,这个人恰好应该在其中——大概有几年的光景了吧,当时教士们有称呼她为羽太的,年龄似乎不大,而且竟然还是半个亚洲人种,即便出身如此却和贵族们的相处很是融洽,着实令尼可罗匪夷所思。他不记得他们之间除了一面之缘以外还有什么关系,更何况尼可罗从来对非欧裔人种或非教廷信徒都抱着轻浮的蔑视。这个人吧,也许是某个大贵族在东方旅游时搞出的私生子吧——尼可罗曾经这样猜测过,这种人应该是在他看来最该远离的,但对方若并非相貌平平的话就要另做打算。
“您忘记我了吗?”羽太小姐轻咳了一声,似乎以哈布斯堡先生的样子是很好认出来的,“羽太莺,能记起来吗?我可是还记得您呢,哈布斯堡主教的公子阁下。”在报出自己姓名的同时,就像是某种非做不可的礼仪,羽太提起裙摆,微微颔首行礼。款款的身姿让尼可罗多少有些入迷。
“抱歉。”尼可罗愣了半晌,支支吾吾道。刚刚和男爵的对话还让他感到不悦之极,当下看到这样令人不得不平心静气的美人,多少——或者说根本将那回事抛到了九霄云外。怎么说呢?怎么解释?看到您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真该给自己一个耳光,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打扰您了吗?”
“没有,您还认得我,真是深感惭愧。如果能帮到您什么的话那么我很荣幸。”
羽太甜甜地一笑,像是在回应生性纨绔的尼可罗难得一见认真正经的神情。“以前在罗马辖区和父亲住在一起的时候就见过您,您真是个难得的交际花呢。”
“抱歉,小姐……但我觉得交际花这个词用在我身上并不算是什么表示肯定的含义吧?”尼可罗故作轻松道,不忘了像平常执勤那样环顾四周。
“您不喜欢?”
“压根就是——喔,您开心就好。”他摆摆手,一双脚开始不听使唤地向圣天使桥下的广场走过去。
“可以寻求一点帮助吗?”女孩提高了一点嗓音。
“这正是我的工作,羽太小姐。”
“我……您不着急的话我想问一下,卡斯特罗区东区行政大楼……是在哪里?”本来尼可罗倒背如流的一段意大利语地名让这个异乡人念得这样不自然,很是让他感到不适。
“您的第二母语要多加练习,羽太小姐。您说的地方我很熟悉,我想我可以带你去,因为我也同样打算去那里一趟,但在那之前要先穿过台伯河,当然我不是要我们从桥上跳下去。如果真的要跳下去的话,看在您没有带武器和护具的份上,我就不盘问您什么了。”
“您是说……喔,算了,您真幽默。”
尼可罗指指古堡群中的一座明显是现代建筑的银白色塔楼式建筑。它的体态突兀得有些过分,但却依旧忠贞不渝地在圣天使大教堂的一侧挺立着自己独特的银白色身躯,在虽然华丽但略显苍老的中古欧罗巴建筑群中,它窈窕得像贵族少女一般的冰肌玉骨如此引人注目自然并不奇怪。“那里,它的正式名字是新建的教廷国家政区决策大厦,名字可能有些奇怪,您上一次离开圣天使堡的时候它还没有要被兴建的计划。但现在它是罗马辖区政治管理者们的集体官邸和办公室,和教皇的权力有相当严格的区分。当然也会有许多无足轻重的部门混杂其中,嗯,不包括我要去的记录科在内。”
羽太莺樱桃色的眼眸微闭了几秒钟,随即又看了看那座银白色的塔楼,“谢谢您,我大概了解了,不劳烦您了,我应该可以自己去吧。”
“如果没有那些教士们手中的邀请函的话,是没办法进去的。最近一段时间是圣天使堡的大日子,您应该知道。”
“复活节而已嘛?”
“是啊,但就是比往年繁琐得多,据说是因为罗马协议的原因。不光是职员,加班我也不想干。”
“罗马协议?”
“是啊,上一届老骑士团长一手扶持的军工企业。”尼可罗停顿了几秒钟,“不,跑题了。那么,您没有邀请函吗?”
“没有,我也不是专程来庆祝复活节罢了,而且教廷无论如何是不会给一个外国人……邀请函的吧。”羽太莺的情绪略低落下来,“但是您承诺过要带路的。”
“我是这么说过——”尼可罗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好吧,我当时就该想到的。也许你可以先去和我见一下卡斯特罗区的教会警察,证明你是一个绝对无害的人,我当然不是觉得……羽太是个危险人物,这也是个人人都不想参与的挺麻烦的流程。但是如果不想闹得更加繁琐的话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我们去哪?我不怕麻烦。”
这么果决吗?尼可罗倒是在心里暗自叫好,这让他反倒有了一个公然离岗的理由。
“要往回走。”尼可罗干巴巴地说,转头看着面色有些不对劲的羽太莺。
“喔……我恨罗马。”羽太小姐用日语无奈地嘀咕着,将已经走过一半的圣天使桥抛在身后。
“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有点累。”
“你不会觉得我会把你拐走到奇怪地方去吧?快些跟我走吧,太阳落山之后不在圣天使堡居住的市民是不能受邀进入圣天使堡也不能在里面停留的。”
……
记录科的工作十分单一无趣,工作量巨大且乏味使能胜任这项工作的人只能在新晋教会骑士中沉稳耐心又任劳任怨的修女们之间挑选。抄写录入各个城区的犯罪和民事报告,传递布告和维护政区超级执法计算机Supervisor的运行,都由这些作为骑士尚且没什么建树的少女们来做。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技术含量,但极易使人产生无法忍受的厌倦感,这是这份工作众多讨人厌的原因之一,诸如办公环境狭小,工作时间要受到各种各样的约束以及中高层负责人一天好几遍的催促等等,这份工作可以被举出的令人厌恶的理由多如牛毛。
柳德米拉·萨哈琳前几天每天的晚饭时间几乎都用在了给Supervisor系统录入大人物们的会议记录,那是让人忙碌得好像骨骼都液化的几天,但是自从今天中午,结束了半天假期的萨哈琳自回到那狭小的办公室内就没有被要求递交任何工作简报。这可是不太正常,不过这也是个可以光明正大偷懒的理由。Supervisor像平常一样反馈着无关紧要的日志信息,萨哈琳只确认了几眼系统的工作状态是否尚且正常,便把眼神聚焦在几天几夜没开机的平板上。没有第一时间打开音乐软件或者购物软件,而是在犹豫中打开了浏览器。
“英格兰辖区有望迎来新福利政策……欧罗巴公教教廷再次蝉联行联会主要理事成员席位……罗马协议被阿根廷政府指控为黑色跨国盈利组织……远东军事一体化政策再次受到各个内陆成员国质疑,亚洲地区相对和平局势或难以为继……”
皱着眉头读过一篇又一篇浮夸晦涩的新闻,萨哈琳草草地把它们的标题默默记了下来,它们几乎与要表达的正文八竿子打不着边。
烤面包片还热着,草草地在上面涂上了树莓酱,她习惯性地环顾四周,空无一人,便毫无顾忌地用衣袖擦了一把脸颊上微溶着体香的汗液。一旁,Supervisor的无数个终端之一最重要的那一个还是像往常一样毫无语气地用一个苍老的女性合成音报告着各个处理后的事件参数。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对她这样以坐办公室为职业的骑士的信任,一旦罗马辖区之内有什么需要被上报的无论是政事还是民事,总是要间接先经过维护人员的耳朵。
“英格兰辖区伦敦苏格兰场。ER251203案件初步调查阶段结束,调查无果。ER251203将连同本年度英格兰辖区全境共三十二件B级及以上案宗,三天之内由苏格兰场全权长官前往罗马向教廷进行简报。”
萨哈琳愣了一下,随即将递给了Supervisor一个“叙述”的指令。
“ER251203案件,‘开膛手杰克’,于2025年4月2日被认定无望调查同步。案件负责人妲努维尔·希金斯,现苏格兰场毒理学法医,案宗封存日期——今日晨。”
“果然没什么进展啊……”萨哈琳啃了一口手中的果酱面包,“不过也蛮有趣的,别找到罗马人头上来就好。”
“目前唯一的线索是‘开膛手杰克’事件同时期发生的伦敦艺术学院画廊案件中丢失,历史无从考证的一截铁镍合金制成的图腾。它现在可能在不列颠岛的任何一个地方,苏格兰场向教廷以及Supervisor处理终端发送了它的照片。”
“你认为它们之间有联系?”萨哈琳傻傻地问合成音。
“您想通过SupervisorIX权限浏览一下现有信息吗?”合成音语气一变,竟像是献殷勤一样询问道。
“当然。”也许被抓到的话会被赶到台伯河里种水草。她想。事实上萨哈琳对越权这种事情并不在意,知法犯法的事其他的文职骑士们也做过不少。当然,同她不同,那些敢于在教皇眼皮子底下行为不检点的,多数也是所谓的钉子户。
“Supervisor,录入指纹。”
“执行中。”
显示屏的蓝绿色逐渐变淡,没有任何文字提示地暗了下来。“验证客户端。同步。验证用户身份。同步。”Supervisor机械式地重复起万千遍的老程序。
记录科外的楼堂,轻履撞击地面的嗒嗒声由远及近,不适时地在记录科的门前站住身。走近一个拖着浮夸的装饰用甲胄的身影,手中捧着的便携式电脑闪着黯淡的光。
“让我看一下……逛一逛万神庙,送羽太小姐去罗马剧院,溜克里斯蒂娜太太的狗,和元老院警察们共进下午茶,修缮锡耶纳的邮局,查处新教教徒们的集会地……每做完一件事就打一个勾,现在还有……”
可惜的是,为了让教士们专心工作,无论是门板还是墙壁,教皇都大发慈悲地让设计师设计了隔音结构。
门闩被轻拉了一下,房门“咯吱”叫了一声,一颗螺栓从合页上滚落下来,“打扰了——啊!”
“呀——”萨哈琳被突如其来的尖叫吓得转身抱头,用身体护住Supervisor的操作台。她的面前站着一位神色狼狈被螺栓敲掉了帽徽的年轻近卫军士官,对视了几秒钟,士官手中捧着的电脑“啪”的一声屏幕朝下摔在了雪杉木地板上。“喂……尼可罗,为什么不敲门?”短暂的沉默后,萨哈琳板着脸摆正领结,一本正经地质问道。
“仆从柳德米拉·萨哈琳,你在试图登入Supervisor的政区档案库?!是不是这样?!”少年的声音恍然如爆炸般的歇斯底里,全然不吃面前的小妖精这一套。
萨哈琳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干什么啊,一惊一乍的。”
“刚几句话就没底气了?对于没有权利这样做的维护人员来说,这种敏感的举动是会触犯法律的,你第一天来这工作吗?”尼可罗正了正音色,快步上前关掉了Supervisor的主显示器。
“系统确认停止当前动作,待机中。”
“你……”
“我什么?要是换做别人你已经被扭断胳膊拖到元老院去了。”他交替地看着屏幕和操作台,长出了一口气。
“信口胡说!”
尼可罗摸了摸Supervisor终端的冷却盒,沉吟少时,“我这次可没和你开玩笑,工作是工作。天知道每个月Supervisor里面会多出来多少来不及过滤掉又唯恐被闲人知晓的东西,那部分看到人就多数自认倒霉,被元老院当做不愿意看到的人丢到那不勒斯或者切赫奇斯的某个工厂里度过余生——或者更惨。自从述职以后你在记录科也有两个月了,没人和你提一嘴这个吗?”
“这么……严重?”
“否则呢?我有必要——”
“每个Supervisor都有自己浏览独立信息的权利,冯·哈布斯堡先生。”Supervisor主机插嘴道,合成音的语气略显不满。
尼可罗舔了一下门牙,似乎对被机器打断自己的话语感到不甚习惯。
“看吧!”萨哈琳壮了壮胆,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突然又有了底气。
“如果在下不承认维护工作者擅自访问敏感信息库的历史,您也就会被冠上玩忽职守的罪名了。”
“这东西成精了吧?”尼可罗的额头挤成了一个“川”字,淡黄色的头发在白炽灯下好像病态地发白,“走,先去跟我做个笔录什么的。”又随即毫无顾忌地扭住萨哈琳的一只小臂就向外走,像是拎一只小鸡仔一样随意,嘴里念念有词。
“你来真的啊!喂?怎么现在不提我们是搭档了啊!这种小事这么认真……你是存心拿我开玩笑吧!”萨哈琳挣扎了几下,发觉毫无用处之后不客气地把能想到的话都喊了出来。
年轻百夫长的手松开了,扭过头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色看着她,“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喂,什么意思?”
“抱歉……没控制住。”尼可罗松开自己的咸猪手,“砰”地一下把后背砸到墙壁上,倚着墙壁仍旧是笑。
女孩愣了一下,这个时候就是傻子也知道自己被摆了一道。她揉着酸痛的肱骨,蹲坐在地板上,面色变得极其难看。“不可理喻!”俄然,萨哈琳脱口吼道。
“啊——哈。”尼可罗几乎强硬地止住了自己的笑,扶着门板站起身,像是逼迫自己恢复理智一样用力摇摇头,“很抱歉,我只是路过看看你,开一个小玩笑替你缓解一下枯燥工作带来的苦闷。你看,你的情绪高昂了很多——无论是正面意义的还是负面意义的。”
“以后再来记录科开这种荒唐的玩笑,我就让警察把你拖出去。”
“宝贝,我看警察到底是听我的还是听一个小职员的。”萨哈琳的眼睛几乎瞪得像塞进去了一个台球那么大,碧绿色的眸子喷射着野猫一样的凶光。就在这样的瞪视之下,尼可罗后退几步,蓄意挑衅般行了一个极其不标准的骑士礼节。
“别打Supervisor的主意喔。回见,大小姐。”
“走好!我一秒钟也不想看到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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