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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断定那声音就是父亲发出来的。它越来越清晰,不是芦笛,而是父亲在哭泣。她为什么要哭?我从没听到他哭过,父亲连话都很少说,为什么非要跑到芦苇荡里哭?这让我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为什么。
乳白色的雾没有一点散下去的迹象,这里的雾与村子里雾的味道完全不同,村子里因为有炊烟,透着一股焦糊味,村外的雾又透着一种膻腥味,而这里的雾满是土腥味,仿佛随着我的脚步不断变换,雾也呈现出不一样的味道。
沿着来时的路一直朝着父亲的哭泣声走去的时候,我突然觉得雾更像芦花,一团团,随风飘荡……
当芦苇叶子还没变黄时,那些芦花便在一个不经意的夜里绽放了。很多这样的秋天,我都会看到团团簇簇的芦花从芦苇荡里飘出。直到冬天来临,它们仍然轻轻袅袅地飘落到地里、树上,甚至会被风吹到村子里,落得满院子都是,就像冬天里刚下过的雪,薄薄地铺了一地。每当这个时候,母亲总会用笤帚扫起来,装进袋子里,留作冬天放进鞋里暖脚,使脚不至于冻坏。
我总觉得父亲对芦苇荡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情感,就像我,每当想起芦苇荡的时候,总会感到它的神秘,这一点有点像父亲。芦苇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偷偷钻出泥土,也就在一夜间,便长成了一个无边无际的芦苇荡。
我想象不到,冬天空旷的芦苇荡会在夏天来临的时候,突然变得那么神秘,那里什么都有,各种各样的鸟,还有鱼,真想象不到它们冬天都去了哪里。父亲也总会在那个时候捉到一两只鸟,装进他用芦苇亲手编织的笼子送给我。那是腹部深黄、背部绿莹莹的鸟,我从没见过闪着亮光的绿色,那羽毛因为绿得太纯而显得油光滑润,在阳光的照射下透出一缕缕墨色来。
它的嘴很长,很细,有几次我喂它食物的时候,它紧紧地咬住我的手指,虽然感觉不到疼,还是害怕它会突然伸过嘴来啄我的脸。起先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我以为父亲也不知道,后来他告诉我,这是翠鸟,他还说翠鸟喜欢吃鱼。因为有了翠鸟,玩伴们都在放学之后来我家逗弄它,马盖还专门跑到河里捉几条小鱼来喂它。
除了给我捉鸟,父亲还给我做过很多芦笛。他把粗壮修长的芦苇截下来,打通,再用烧红了的铁条钻上几个孔,便做成了一个可以吹奏的芦笛。但我吹出来的芦笛声就像在哭,又像在嚎,远没有父亲吹出来的好听。
我觉得芦苇荡的神秘也带给父亲更多的神秘,这种神秘时时吸引着我,努力想走近父亲,但又无法靠近他。就像父亲用芦苇做成的芦笛,在他嘴里,芦笛会发出让我着迷声音,有时低沉,有时尖利,从这些声音里总能听出芦苇的味道来。
可村里人却说,父亲吹奏的曲子叫魂似的难听,听起来让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后来母亲把话传给父亲,父亲对村里人的议论不屑一顾,后来还是提着芦笛跑出村子很远去吹。我喜欢听父亲吹芦笛。
他常常一动不动地盘腿倚靠在树下,紧闭双眼,旁若无人似的吹。这对我和我的玩伴们来说,是一件莫大的享受,因为每当这个时候,我们都可以围着他疯跑,即使跑得再远,也能听到父亲的笛声。
因为翠鸟、芦笛和他写的那些连李会计都看不懂的没用的数目字,村里人都说父亲不务正业,所以除了看芦苇荡,再也干不了别的活计。不知为什么,我常常想长大后也能像父亲一样看芦苇荡,这不仅仅因为芦苇荡的神秘和它的富有,更多的则是想像父亲一样自由自在,可我始终没有父亲那么大的胆量……
那些细细密密的雾,随着我的呼吸,顷刻间进入我的肺,又在顷刻之间呼出来,我不知道在这一呼一吸之间,是否有芦花的绒毛留在肺里,因为我从看不到边际的雾中清晰地品咂出一丝甜味来。
我想那该是芦苇的甜味。我曾跟着几个比我大的玩伴一起偷偷来到芦苇荡,将芦苇连根拔掉,再把根洗净,放在嘴里咀嚼,一丝丝带着淤泥味的甜在一口口的品咂中溢出来。
我不知道父亲是否也尝过芦苇的甜味,但我想父亲肯定不是为了这个才去看的芦苇荡。毕竟,我们拔掉的几根芦苇在整个芦苇荡里根本显不出来。自从父亲知道我们偷偷跑去芦苇荡,他很生气地训斥我一顿:你知道那里有多大?只怕你们能走进去走不出来!
说实话,我还真不知道芦苇荡有多大,只觉得它在村子西南方向,旁边有一座平地隆起的青砖拱桥,桥不高,但在平整的路面上突然隆起,就像老人的驼背。
拱桥看上去很老,高高凸起的青砖有的已经断裂,有的被磨得找不见棱角,有的青砖上长满了青苔,就连残缺不全的孔隙也布满青苔,看上去随时都有塌下去的可能。因为桥洞不大,夏天大雨的时候,水漫过桥西,汪洋一片,但桥东要高出许多,父亲的茅草屋就建在桥东,每次来这里的时候,我总在想,桥和茅草屋就像两个相依相偎的老人。
父亲说过,以前曾经在桥下避过雨,真想象不出这么低矮的孔洞怎能容得下他的身躯。我总觉得这是父亲故意在向我炫耀,我相信他不会待在里面。因为那黑洞洞的桥下最容易让我想到的是蛇,一想到那里有蛇,我的全身都有说不出的难受。可现在,父亲就住在桥边,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那个惊恐的夜里睡在这里,这事让我想起来就后怕,后来我还在想,难道那一夜我真的去找父亲,还在他的茅草屋里待了一夜?
那可能真是个梦,因为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面对这浓浓的雾,我突然觉得是那些飘散的芦花变成的。它们飞舞着、不断扩散着,在我熟睡的夜里,伴着我的呼吸,飘成了雾。难道是父亲的尖叫声震动了芦苇,才使得芦花肆意飞散?
我仿佛突然明白了,父亲的芦笛声为什么那么忧伤了。那是他在哭泣,为那些飘散了的芦花而大声尖叫,就像现在。
我清楚地记得父亲的哭声,那是在我放学回家刚走到大门前,还没进家的时候,就听到堂屋里传来一阵阵的哭声,像嚎叫,高声拉得很长,低声又突然中断,这哭声让我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我不知发生了什么,赶紧跑进屋里,看见父亲坐在椅子上,双臂伏在桌子上,头埋在手臂里,像我受了委屈似的大声哭泣着。
我被他的举动惊呆了,因为在我的印象中,父亲虽然显得不易于接近,但无论高兴还是不高兴,总不表现出来,但怎么也想不到他也会哭,哭起来似的比我还憋屈。站在旁边的母亲见我突然闯进来,忙拽了拽父亲的胳膊,说:骆家来了,别哭了!
父亲这才止住哭声,抬起头,用手抹了一把脸,看了看我。
我看见父亲脸上没有擦净的泪,他的眼睛有些红肿,我的鼻子一酸,眼泪立时流出来,叫了一声“爸”便大哭起来,他见我哭泣,便伸出手,将我紧紧拥在怀里,在他的怀抱里,我清晰地感觉到他极不平静的呼吸,但他还是强忍着没再哭出来。后来我知道那是因为父亲上学的通知单被村里扣下,错过了上大学的机会。
让我记忆最深的是他第二次痛哭,那是他寄出的写有数目字的本子被退回来,整整一天他都不吃不喝,哭累了呆呆地坐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那个厚厚的本子。直到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满地都是撕破的纸片,父亲亲手把他辛辛苦苦写出来的一本子数目字全都毁掉了。母亲在父亲出去后,让我把纸片捡起来,装进她缝制的布袋子里,藏在衣柜里。
从那以后,父亲总好说家里憋闷,要出去透透气。
和父亲的嚎叫比起来,我还是喜欢听他的笛声。但现在,无论是他的嚎叫,还是他吹出来的笛声,总在召唤着我,因为在这羊奶一样的浓雾中,我不至于走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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