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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形阵，正如其名，能够让灵魂强制显形，除此之外还有将灵魂困在这个空间里的效果——井鲤抚摸着透明的边界，柔和的波纹从她指尖触碰到的位置扩散开来，与此同时她也感受到了阻力。
“虽然你还未腐化，但毕竟之前的一年时间都是处在‘睡眠’状态。我也不清楚唤醒你之后会发生什么，以防万一，你现在就乖乖待在这里吧。对了，不用担心会被别人发现，普通人没法进入这个罩子里的空间，他们上了楼顶只会看到和平时一样的场景。”
“你有什么打算？”
“想办法恢复你原本的记忆和执念，有闲心的话顺便找找记忆被篡改的原因。”
“我没有——”“眼下这个情况你还在坚持自己没有执念？”
井鲤垂下眼帘，抬手把凌乱的发丝挽到耳后，一言不发。林先生深深看了她一眼，关上通往楼顶的铁门，现在这片空间完全静下来了。
“林先生，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初廿看着林先生，后者看着电梯楼层数字，好像在发呆。
“林先生？”
“不知道，我从没遇见过这种情况。”熄灭烟头扔进垃圾桶，林先生苦着一张脸。“那家伙可能知道点什么，但是我实在不想去见他……”
“那家伙？”“……不要在意，我自言自语。”
一直到离开大厦为止，林先生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而初廿也不知在想什么，自打走出空调覆盖的范围、站到阳光下时起，他就盯着林先生猛看。终于，林先生被初廿盯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得不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他回瞪过去：“你干嘛，我脸上长蘑菇了吗。”
“刚才我就很在意一件事。”初廿的视线落到林先生的长袖上，“林先生你不热吗？”
林先生对此的回应是——直接伸手挨了挨初廿的脖子。在将近40℃的严热夏季中，初廿生生被冰得一个激灵——没错，不是凉，也不是冷，而是冰。他猛然后退两步，抬头看看太阳，又看看林先生，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好奇心满足了？”
初廿点头点了一半，又开始摇头，“林先生你是不是肾虚？”“臭小子你欠揍吗。”顿了一会，林先生解释到：“这是天生的体质问题。”
哦，原来是天生肾虚——初廿没把这句话说出口，他可不想挨揍。
他们开始向公交车站移动，初廿沿着行道树的阴影前进，闲暇之余还在偷瞄林先生。他能肯定林先生绝对注意到了来自这边的视线，可这次他就是不给予任何回应，二人沉默着走到了车站。
这个时间正是下班人流量高峰期，车上相当拥挤，即便空调已经功率全开，在人挤人的车内依然能感受到些许闷热。不过初廿发觉，紧挨着的林先生就像是个制冷机，这制冷效果怕是连空调都得甘拜下风。不知周围的乘客是不是也感受到这一块偏低的温度，纷纷无意识地靠近，逐渐狭窄的空间让人形制冷机颇为不爽地皱起眉头。
初廿不禁开始思考：林先生以前就是这样的吗？印象中认识林先生之后的每个夏天都并无异样，虽说他对西装有谜一样的执着，但不适合穿西装的季节他也会老实换上其他衣服，可这几天……
有些问题当你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平常自然；可一旦察觉到，开始在意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眼下初廿正是如此，越是想要从回忆里找出线索，那些回忆就越发模糊，就像不用时总是出现在视野里的工具，真正需要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作为初廿纠结的对象，林先生看到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心里倒数：三、二、一——
“林先生，”果然，袖口被人轻轻扯了一下。“你是不是很冷？”
很好，问到点上了。
“以前的夏天你穿的都是短袖，而这段时间因为总待在房间里，开着空调也没怎么注意。难得今天出门我才想起来，今年从春天到夏天，林先生你就总是穿着长袖。”
林先生低头，正对上初廿的视线，“难道是生病了？”
“生病倒不至于……不用担心，过两天就好了。”
这明显就是在应付。初廿怀疑的眼神在林先生脸上转来转去，后者闲定自若，打定主意不再回应。
好吧，既然他不愿细说，初廿也没办法。林先生这人本来就一身谜团，就算认识他已有几年，初廿对他的认知仍然只停留在表层。
终于到站了，两人艰难地突破人群挤下车。重新踩上地面以及豁然开朗的空间让初廿长出一口气，紧绷的双肩也放松下来。他回头正准备询问林先生之后的行动，对方却提前开了口，语气像是刚下定什么决心：“快到饭点了，你先回家，我有点事要处理。”
“我不能跟着吗？”“不能，回家去。”“不要。”
这有些奇怪，初廿很少如此直白地抗拒某件事，除非……林先生总算把注意力转移到初廿身上，他的目光柔和下来，声音也放缓了。
“怎么，又和家里闹矛盾了？”
初廿盯着地面不说话。
“初廿——”“不·用·担·心，过两天就好了。”初廿打断林先生的话，拖长了语调，表情是明显的倔强和挑衅。
林先生被他赌气似的语气逗笑了，这个少年只有在这些时候才会流露出些许符合年龄的活力和孩子气。
“好吧，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大热天的你愿意跟着我跑出来了。”他拿出自己公寓的钥匙抛给初廿，顺便嘱咐了几句。后者明显懒得听他喋喋不休，胡乱点了点头，还小声嘟囔着“我又不是小孩子”。
“好好好，未成年的大人——能照顾好自己吧？”
“嗯。”
林先生摆摆手走远了，几个转角就不见了身影。初廿捏着钥匙往公寓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抬头望向某个位置。
距离并不近，从这里当然看不到那座大厦。但初廿就这么眺望了许久，仿佛视线能够穿透重叠的高楼建筑、能够看到那个在天台飘摇的影子似的。接着他脚步一转，跑向与来时相反方向的车站。
反向的公交车乘客少了许多，初廿得以占到座位。随着时间推移，天色逐渐染上夕阳的昏黄。幸好那栋大厦的一部分是酒店，即使到了深夜也依然开放。
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如果林先生回家发现他不在，一定会生气……想到这里，初廿的脑中突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将手慢慢伸进口袋——摸到了林先生公寓的钥匙。
助手不在，进不去家门，或许还饿着肚子没吃晚饭，这下林先生该更加生气了。
不、没准林先生回去得比他晚呢？眼下初廿只能这样自我安慰。
总而言之，不论林先生早归还是晚归，初廿现在都已经站在大厦天台的铁门前了。推开大门，余晖还未落尽，橙红的阳光血似地洒满地面。一踏入这个空间，寒意立刻袭来，比白天更加猛烈和鲜明。白色裙角在视野边缘一闪而过，循着那抹浅色看去，一道纤细的身影立在围栏上，飘忽不定，好像……
好像随时就会坠落下去。
“等等——！”
喊出声时初廿才记起这名少女的身份，然而声音已经传递过去了。井鲤回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你不会以为我要跳下去吧？”
“………………”
“现在这个状态，跳下去也不会有什么事，况且我都没法离开这里。”
井鲤戳着透明罩子，耸了耸肩。初廿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只有你一个人，那个男人呢？”“林先生他……有点事。”
“那么你为什么在这里？我可是鬼哦，不害怕吗？”
初廿看着故意张牙舞爪的少女，十分镇定地表示一个未被腐化的灵魂毫无威胁。井鲤嘁了一声，收起架势，干脆坐了下来。
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初廿犹犹豫豫地开口：“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记忆中的那个‘幸福的家庭’，具体是怎样的？”
“……那是个虚假的记忆，即便如此你也想知道？”
“是的。”
井鲤盯着初廿看了半天，大概是从那张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结果，最后她放弃似的收回视线。
“教科书一般的三好家庭，严父慈母，双亲都有稳定工作。夫妻二人关系和睦，女儿乖巧懂事，在父母的关爱之下健康成长——标准得像是按照模板刻出来的一样。”
一句话忽然出现在初廿脑海里：幸福的家庭都是同样的幸福，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初廿不觉得自己是不幸的，但刚才和林先生赌气的时候他一点都不认为自己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而他的状况和上述模板也确实差得很远。
——这勉强算是中等偏下？
“你跑回来就只是想问我这个？”
为了让这一趟跑得更值些，初廿又问了些诸如临死前有没有碰到什么奇怪的人或事一类的问题，然而井鲤的记忆里除了三好家庭模板之外，就只剩下坠楼时残留在脑海里的那些模糊的、关于糟糕人生的阴影。
“那些坏的记忆，它们具体是怎样的？——啊，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可以不说。”
“坏的记忆么……我只记得一些大致的印象。”井鲤在围栏上蜷起腿，半张脸埋进双膝之间。
傍晚的风吹过，怎么也吹不动少女纯白的裙摆和乌黑的长发。阳光将初廿的影子拖得细长，而少女周围却什么也倒映不出，唯有夕阳从脚下流淌。
“争吵，每天都有的争吵，堆积在脑子里；还有非常非常沉重的气氛，压得人喘不上气……不用道歉啦，反正我已经死了，而且我也是自愿说出来的。”
“那…还有一件事……”
“你还记不记得，当你准备从这里跳下去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
不是客观意义上的“看到”，而是更加主观一点的——你看到了什么？
少女露出飘渺的笑容，宛如目睹天使的羽翼在眼前展开。
“我看到了新生。”
明明是在死亡之上、在血肉模糊的尸体之上，对她来说却有新的生命在其中绽放。
——近似的幸福，不尽相同的不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