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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五日，正值盛夏，蝉鸣无止境地喧闹。
三十层高楼的楼顶，没有任何遮掩物，夏日的艳阳就这么直接照射在水泥地面上。热浪上升，视野中的景物微妙地扭曲着。
推开铁门，热气流卷着阳光迎面扑来。这猛烈的势头让初廿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脚步停顿了一拍。走在前头的林先生却丝毫不在意似的，迎着烈日就这么迈出步子。初廿犹豫片刻，也慢吞吞地跟了过去。
水泥地板被阳光烤得发烫，初廿感觉自己就像是行走在油锅上的烤肉，还未前进几步就快熟透了。前面的林先生穿着长袖西装，黑色的布料在初廿眼里几乎要被阳光点着火来。而身着西装的男人似乎一点也感受不到温度，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连汗都没出。
初廿有点好奇，却也懒得开口询问。光是维持大脑正常运转就消耗了大半的精神力，他实在没心情管多余的闲事。
“就是这里了。”
“这里”指的是“哪里”？——初廿调动快要融化的脑细胞思考了几秒——噢，是某位自杀者跳楼的地方。
时间是一年前，暑假刚开始的七月初，一名十六岁的高一少女从这幢大厦楼顶一跃而下。三十层的高度，没有缓冲，柔软的身躯撞击在大理石地面上，理所当然的一命呜呼。
由于少女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她就读的也只是一所普通高中，没有过高的学习压力，没有校园霸凌事件，舆论一时间没法推锅到我国教育制度上。
既然没能第一时间引起群众关注，很快的，这起再寻常不过的自杀事件就渐渐淡去了。死者十六年的人生被油墨打印在纸张上，化作苍白而刻板的文字，永远封存于档案柜之中。
在事件发生后几个月，似乎有关于死者家庭的后续报道，不过初廿很少关注新闻，所以并不是很了解。
“我记得……”初廿掏出记事本翻看了几页，“自杀是由于父母不合、常年争吵而造成的精神压力？”
虽说不是亲身体会的人没有资格评论，但初廿还是觉得这个原因太过……随意了。如此随意地就舍弃了生命，用轻率来形容也不为过。
“当然也有抑郁症的可能性，如果是抑郁症的话就很好理解了。压抑的家庭环境，再加上忙于工作和吵架的父母无暇顾及女儿的精神状态，患上抑郁症并因此自杀，一切看起来非常顺理成章。”
不，再怎么说用“顺理成章”这个词也不太好吧……初廿偷偷瞄了林先生一眼，后者叼着香烟向远处眺望，似乎并没有对自己的用词感到任何不妥。
“初廿，你知道飞起来是什么感觉吗？”
这句没头没脑的提问让初廿紧张得心跳多跳了一下。明明护栏比林先生还高，可初廿总有种那个人正站在房檐上摇摇欲坠的错觉。
没有听到回答，提问者也不甚在意。他把烟头按熄在锈迹斑斑的护栏上，十分随意地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白纸。纸上画着些意味不明的线条，看起来不像是本国宗教的招式，也没有海那边东瀛之地的氛围，和西方那些套路更是相去甚远，怎么看都只是随手几笔涂鸦。
然而就是这张草稿纸似的白纸，却能将已逝之人的灵魂重新呼唤到现世。
初廿曾经问过林先生那些线条是什么意思，得到的回答是“没有特别的意思，就是瞎画了几笔。”——这实在难以让人信服。而面对初廿的追问，林先生翻着报纸心不在焉地说：“纸上的图案不是重点，仅仅只是让力量有个可以依附的媒介罢了。更高的境界完全不需要这些装腔作势的玩意，凭空就能发挥出来。”
结果最后林先生还是没能解释清楚“力量”指的是什么，“更高的境界”又是一种怎样的存在，还颇为不耐烦地把初廿赶回了家。
思绪回到现下，林先生正拈着那张纸，右手平举向前，轻薄的纸片在楼顶的大风中飘摇。慢慢的，从白纸边缘，一种奇妙的光燃了起来，这正是林先生所说的“力量”。
就像油在水面上扩散时，光经过折射所显现的彩虹般的七色纹路一样，纸的边缘燃起那种斑斓的虹光，一点一点蚕食着纸片。但却见不到火苗，唯有这奇妙的光芒在蔓延。并且，被“燃烧”过的白纸并没有变成灰烬，而是碎成数片指甲盖大小的碎片。这些碎片边缘同样包裹着一圈虹光，它们像接收到某种指令似的四散开来，飞向房顶各个角落。
当白纸完全燃尽，最后一块碎纸片也就位的时候，半透明的膜状物缓慢升起，像是倒扣的碗那样笼罩住了整个房顶。透过这道膜，连阳光都变得有些模糊了。初廿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在盛夏的艳阳之下，微妙的凉意从脚底爬上来。
林先生点燃一支新的香烟，烟卷顶端的火星忽明忽暗。他面前的空气泛起水似的波纹，少女的身影如同从水底上浮一般出现在二人视野中。
然而也就仅此而已了，那个身影就好像真的沉在了水中，在半空涟漪不止的水波纹并没有退去，少女在离“水面”还有几厘米的位置停住不动了。
不耐烦地咂嘴，林先生将手伸进“水”中，直接抓住了她——的脖颈——然后用力向外拉拽。可怜的女孩子就像水盆里的窗帘似的被扯出来，摔在地上，波纹也随之消散。
少女捂住喉咙剧烈咳嗽着，同时用惊恐的眼神瞪着这个一身黑西装的男人。
“咳咳咳——你、你是谁！”
缓缓呼出一口烟，林先生没理她。
“呃，你不要害怕，通常是不会发生这种情况的，这次只是个意外。”初廿试图安抚少女，对方视线一转，似乎才意识到这里还站着一个人：“你又是谁？！”
“他是我的助手，以及，这才不是意外，如果你配合的话根本不会变成这样。”
“你的意思是被人掐着脖子扔到地上，反倒是我的错咯？？”
少女瞪大眼睛表情狰狞，初廿有些恼怒地给了林先生一手肘，示意他别讲话，男人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非常抱歉，这个人讲话有时候不过脑子的，你别在意。关于眼下这个境况………应该从哪说起呢……”
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少女无视掉独自纠结的初廿。她左右环顾一圈，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我…”
“我记得我从这里…”
“从这里……”
“嗯，你从这里跳下去死掉了。”林先生“好心”提醒道，并且顺利引起初廿的小声抱怨。
“那为什么……”
少女茫然地站起身，迈出轻飘飘的步子，双手搭上围栏，踮起脚尖向下望去。她的脸上浮现出如同长梦初醒似的不真实感，视线散落在这片灰色建筑组成的水泥森林之间。不知是不是初廿的错觉，他隐约看到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睛。
“你本应该死去，你的灵魂本应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可现在我能够把你召唤出来，说明你仍然留在这里。”
“只有仍怀有执念的灵魂才会滞留在现世，并且，逐渐加深的执念会使灵魂拥有影响现世的力量——以及带来疯狂。”
透明薄膜笼罩之下的空间安静得可怕，蝉鸣、风在楼宇间穿梭的呼啸、车辆的轰鸣，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初廿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甚至觉得它有点吵。
“我没有执念。”少女的声音像是玻璃杯里的温水，不冷不热，不悲不喜。“我对我的死没有任何怨言，纯属自愿。”
似乎是早已料到这个答案，林先生很快接道：“这是第一个问题，大部分自杀而死的灵魂都是无怨无悔的，他们的身体一旦死亡，灵魂很快也就消散。虽然我也怀疑过你是不是对自己的家庭仍抱有什么遗憾，不过既然你现在都这么说了，那么这件事就暂且不提。”
“接下来是第二个问题，带着执念徘徊在世间的灵魂，执念会随时间加深，最后腐蚀灵魂，将其恶化为凶灵。这个过程不是灵魂本身可以控制的。可以说，只要灵魂仍在世间停留，他最终必将成为凶灵，只不过是时间长短和程度深浅的问题罢了。然而你……”
林先生直勾勾的眼神让少女不自在地皱了皱眉。
“即便已经在现世停留了一年，你也仍然没有一点被执念腐化的样子。”
“你直到现在仍然是纯粹的灵魂。”
听到林先生最后一句话，少女眨着眼睛，浮起一点点像是受到称赞的羞涩表情。可还没等这美好的表情完全绽放开来，林先生补上一句：“别想太多，我没在夸你，这里的‘纯粹’是中性词不是褒义词，我只是在叙述事实。”
初廿捂住脸几乎要哀号出声，少女的脸色更是很快由红转黑。她大步跨到林先生面前，高高扬起手臂——然而就在这羞愤的一巴掌落在他的侧脸时，少女的手掌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度，就这么毫无阻拦地从中穿过，像打中了空气一样。
“我说过的，你是纯粹的灵魂，没有腐化，无法影响现世。”林先生似乎是想要握住少女僵在半空的手腕，但也与刚才她的动作一样，落空了。
“接下来是最后一个问题，关于刚才为什么你会被拽出来。”
她的神色严肃起来。
“灵魂不需要睡眠，显形阵一旦建立，他们会直接出现。但是你，你的确是出现了，可你的灵魂却处于‘睡眠’状态，我不得不强行唤醒你。”
初廿小声接了一句“虽然是物理意义上的唤醒”。
“我想了一下原因，也许是你认为自己已经毫无留恋，但是在你潜意识的深处，在灵魂之中，仍然对某些事物抱有希望，所以灵魂才会留在世上，陷入‘假睡眠’状态。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该不会你跳楼的时候伤到脑袋，以致于忘了自己的执念了吧？——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是认真的。”
“照这个说法，那岂不是所有死时撞到脑袋的灵魂都会失忆？”
林先生瞪了初廿一眼，让他闭嘴。
“要验证这个理论很简单，这位同学——”“井鲤。”
“我叫井鲤。”
勾起嘴角揶揄似的笑着，林先生说：“看来并不是带来好运的那种。”
“那么井鲤同学，我问你几个问题，快问快答，不要琢磨。”
“第一题：你对自己的死后悔吗？”“不后悔。”
“你对生前的经历有遗憾吗？”“没有遗憾。”
“你为什么而自杀？”“我……”
井鲤很明显地卡壳了，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然而林先生没有给她多余的思考时间。
“回答不上来就pass，下一题：你对生前的父母有何看法？”
“他们………”
茫然的神情继续堆积着，井鲤的视线飘忽而慌乱。
“最后一题——你还记得你的父母是如何相处的吗？”
“………………”
“看吧，你果然是失忆——”“不。”
井鲤打断林先生的话，一字一句慢慢说到：“我还记得。”
“我的家庭很平凡，我的父母很爱我，他们的关系也和睦，很少吵架。”
“我…很幸福……？”
“但是你却自杀了。”
“是的，我因为……家庭原因？糟糕的家庭环境…？我认为我的人生糟透了？所以最后选择了自杀……？”
每句话的尾音都是上扬的疑问调。
林先生用“这孩子真可怜脑袋伤得挺严重”的眼神看着井鲤。
“别这样看我！我现在感觉脑子里装了两份记忆，一份是好的，另一份是坏的，我已经搞不清哪边才是正确的记忆了……”
“非常遗憾，你是条不幸的锦鲤。”
以此为开场白，林先生将井鲤短暂的一生简单叙述了一遍，其间她保持着沉默，不发表任何意见，也没有任何疑问，只是这么聆听着，像是在听一个别人、一个不幸少女的故事。
初廿一直暗自观察着井鲤，那对略显透明的、玻璃珠似的眼睛，先前的泫然欲泣已经不复存在。他忽然很好奇，在井鲤刚“醒来”，向大厦楼下望去的时候，她所想的是什么，眼里所映出的是怎样一副场景？又或者，将时间再往前推，当她站在围栏上，被阳光晃着眼睛，即将一跃而下的时候，世界在她眼中又呈现出怎样的姿态？
我看到车流穿梭不息，看到路人行色匆匆，看到城市充满生机。那么你呢，在死亡之上，你看到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