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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三娘的摊今日开得很早，她总觉得心里有些事儿，寅时便起了床，借着太阳的第一缕光煮上了茶。
那唱书的瞎子已经在门口待着了，她看见了便给他倒了一碗粗茶放在边上。
“今天还没开张呢，没得钱给三娘哟。”瞎子一笑，脸上是风吹日晒出的黧黑，露出的牙倒是挺白。
“不要你钱，天热，多喝两口又没差。”桂三娘在门口舒展着身体。
瞎子道了谢便饮马般地把那茶水给灌了下去，末了还咂咂嘴，似乎在回味一日第一碗茶的味道。
“昨日我听两个兵娃说要打仗啦。”瞎子忽然说。
“打什么仗？”桂三娘一愣。
“不晓得，只是国师的马场搬空了。”瞎子摸索着给弦子调音，破碎的声音从他手下传出，不像乐器，倒像什么活物在呜咽。
桂三娘想起被国师带走的李硕白，忽然手一抖，摔碎了只茶碗。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哟。”瞎子听见响动，合着掌说起吉利话来。
女人没理会瞎子，她冲出门去，奔到白得刺眼的大街中间，正看到从沧岚城的大门口来了浩浩荡荡的军队。他们制式严整，徐字大旗飘得猎猎，冷色的枪矛指着天空，队前一白一黑两匹骏马步伐稳健。
然后一匹枣红马从阵中绕出，马上一人瘦削矮小，直奔她的茶摊而来。
“三娘姐！我来喝茶啦！你给我留的茶呢！”那人在空中打了个响鞭，声音传出二里地去，大大咧咧地闯进桂三娘耳朵里。
女人忽然眼睛一热，鼻子莫名其妙地酸了。
“哎！姐这就给你沏茶去！给你沏五十钱的茶！”她放开嗓子回话，声音里带着颤音。
一小撮岚山绿正好半钱重，早上烧开的第一滚水冲进壶去，散发着涩味的第一泡茶被三娘洗了茶碗用。然后还是那滚水，桂三娘把它冲进去做了第二泡，被泡开的茶叶去了涩味留下香气，泛着淡绿鹅黄的茶水就这么冲进米色的细瓷碗里去，两片茶叶在上面悠悠地飘着，恰似两叶小舟。
马蹄声哒哒地到了门口时茶也温了，李硕白坐在马上朝桂三娘招呼起来：“三娘姐，我不下马啦，把茶水拿来，硕白喝完这碗就上战场了！”
“你小子几天不见，长本事了？居然敢支派你三娘姐了？”桂三娘嘴上厉害，眼睛里却有泪花打着转儿，她把那碗岚山绿捧给少年，看见马上的男孩咧嘴一笑。
“谢谢三娘姐！”李硕白一扬脖子把茶水喝了个干净，意犹未尽地嚼着那两片茶叶。
“喝够了不？”桂三娘也笑，“没喝够姐再给你倒。”
“喝够了！”李硕白边笑边挠后脑勺，和每次被他哥抓到小偷小摸时的动作一样，忽然一低头：“我自己跑了……三娘姐别怪我啊。”
“姐不怪你，姐等你回来喝茶。”她不敢睁眼，笑得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
“我不在，姐照顾好自己的摊子啊，硕白没法帮你镇场子了。”少年似乎有些羞赧。
李硕白的脸忽然就跟她印象里那行脚商的脸重叠了，之后又有了当年那个十七岁的阿贤哥的影子，他好像就是那个在自己睡醒时抱着枕头在旁边看着她微微笑的少年，正问她睡得可好。
“姐不用你照顾，去吧。”桂三娘拍拍他的腿，“姐的茶摊上永远给你留一碗茶。”
“那硕白走了！”少年嘴里喝着马，掉过头去，“等硕白成了大将军，给三娘姐盖个大茶楼！”
“姐等着呢！”桂三娘朝少年的背影挥手，枣红马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汇入了钢铁的洪流，朝着东边去了。
那时候，李硕白觉得世界很小，总有一天他们会再相遇，桂三娘能给李硕白留一碗茶水，李硕白能给桂三娘盖一幢茶楼。可是后来李硕白才知道，有些人，有些事，一别就是一生，他们再见到时已经没有茶水，也没有茶楼了。
海晓霆心里轰轰地乱跳，他太知道自己这破记性的毛病了，也因为这个他知道自己这次闯的祸比气跑了海晓航还要大。
那可是他亲弟弟啊，而且还是他们兄弟中最像母亲的孩子，父亲看他的眼神都是软的，和对待自己的态度截然不同。
“他能去哪？”海晓航从他背后跳下来拽着他衣袖，“他没在家么？”
“他和我一起跑出来找你了……”海晓霆磨着牙，“我让他去西城，可他现在在哪我可不知道……”
海晓航瞪大了眼：“他那个小姑娘一样足不出户的家伙会跑出来找人？”
“还不是因为你自己跑出来了！”少年剜了女孩一眼。
“还不是因为你骂我！”女孩跳着脚顶嘴。
“你是不是傻？”
“傻的是你你这个傻大个！”
“你再说一遍试试？”
“说就说了怎么样？又蠢又笨的傻大个！”
“我揍你啊你这毛丫头！”
仍然是黑暗的暗阁，仍然是无数的荧石，和昶愈发单薄的影子躺在凉榻上一动不动，如果不是胸口还有些起伏，和毓容几乎要以为他已经薨了。
“他们走了？”和昶先发问了，声音弱得像是风吹过湖面那么静。
“走了，今晨寅末走的。”和毓容在阶下抄手答道。
“我本想救他一命的……可惜，可惜啊。”和昶咳嗽起来，只是很快就停了，“他的家眷呢？”
“徐若霭三天前已经带着孩儿拨给他的八千烈岚去了望海府城，徐若雪和徐若霖随徐政一起走的，目前国师府里只有国师夫人徐秦氏一人。”
“别动她。”和昶叹了口气，“她是无辜的……她只是个女人而已，当年还是我给他们做的媒，让她不好过于谁都没有好处。”
“孩儿知了。”和毓容只答了四个字，表情在晦暗的光里看不清楚。
“青玄的动静如何了？”和昶继续问着。
“前天往望海府城传了令，如今还没有回报。”和毓容手里捻着什么，在荧石的光芒下也有些辉光。
“碧落应当不会失败的，她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人。”和昶深吸了口气，“她若是败了，青玄也不必存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