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下去了。
白衣的人已经走了,徐政面前放着盅冷了的茶,他看着尚有一丝光的天空,只是出神。
他也知道人老了会变得和以前不一样,可李夏白说要托付一个孩子给他,这是他没想到的事情。
“你也变成了这样。”徐政拿起茶盅,将冷茶一气饮尽,凉水带着苦味在他嘴里打了个转,茶水的香味已经随着热度挥发完了,水里只余了那股辣人喉咙的涩。
“我的话还没说完啊,你这样的人,心变软了,会丢命的。”男人把茶盅在桌上敲了两下,“说走就走了,你倒是告诉我这茶到底有什么好喝的……喝了十年,也没喝出味道来。”
徐政走到堂屋时听到门口一阵阵的吵闹声,心想这世道近几年就没太平过,现在的人竟敢闹到国师府门前来了。
“什么人在吵闹?”他提高了嗓门却没人回答,走到门口时只看见一高一矮两个小厮正在推着一个看来有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往外走。
“都说了这里没有你哥……”高个的小厮涨红了脸往外推他,“这是徐府,没有姓李的人!”
“我哥告诉我他来国师府了!”男孩挣扎着要往里冲,“你们为什么说他没在这里!”
“你哥……我们哪知道你哥是谁啊!”矮一点的小厮抱着他一条腿,“你再不走我们就只好把你扔出去了!惊动了国……”
矮个小厮的话只说了一半,男孩不由分说一脚踢在他脸上,把他踢得在地上滚了好几滚,脸上立时起了一片青红,高个小厮也没能幸免,胳膊上被那男孩狠狠咬了个印子,疼得他嗷地叫了一声。
“你还咬人!你是狗么!”高个小厮狠狠把他往外一推,“这等无礼之徒应该打死!”
眼看矮个小厮擦着嘴角爬了起来就要去拿家伙,徐政开始头大了。
“住手!”他狠狠一跺脚,高个小厮愣了一下,那要闯国师府的小子眼看有机会,飞起一脚便把那小厮给踹倒在地,闷着头往里面进,矮个小厮想拦住他,也被一拳打到了一边。
“你给我停下!”徐政伸手抓住男孩的肩膀,他肩膀很薄,徐政一只手便抓得他结结实实,“你来做什么的?”
男孩憋着劲挣扎了两下,发现肩膀上的手纹丝不动,便抬头恶狠狠地盯着徐政:“你放我进去!我找我哥!”
“你哥?”他愣了一下,“你哥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哥姓李。”他仍然盯着徐政,黑眼睛里的神情像是随时都会要咬他一口。
徐政心里一动:“你叫什么?”
“我叫李硕白。”男孩一梗脖子,“放开我,我来找我哥。”
桂三娘又沏了壶岚山绿,看着白色的烟气从壶嘴冒出来,然后开始看着房梁上木头的疤出神,渐渐地眼皮就有些重。虽然初入夏的时候人容易犯困,但桂三娘一向都是神采奕奕地揽客泡茶,极少有这种白天假寐的时候。
人虽然是困着,她心里却还挺清楚的。
她泡茶当然还是为了等那行脚商。李小哥已经两天不曾来了,那天硕白走了以后也没再回来,她不知道他们怎么了,根本放心不下。这两天常客们都说三娘好像有心事,还有谁家的姑娘给她做了个香包说能提神醒脑,她却连人家的脸都没记住。
可不是有心事嘛,一个陪了自己两年的人说消失就消失,怎么会没有心事呢。
“三娘?”
模模糊糊地桂三娘好像看见在有个瘦瘦高高的人影在门口,还向她挥了挥手。
“三娘,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人影转身离开了,她也猛地一激灵醒了过来。
二十年前就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然后那个人就死了。
“贤哥?”
桂三娘抬脚便追出去,可门口哪有什么人?虽然只是初夏,午后的阳光却已经有了些灼人的意思,街面被太阳晒得发白,她眼前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那个唱书的瞎子还躲在阴凉下面哼哼着什么俚俗小曲。
眼泪忽然从桂三娘眼睛里涌出来,她知道他们都走了,她丈夫也是,行脚商也是,那个曾经掀她裙子的男孩也是。
曾经在她身边的人最后都会走掉,无一例外。
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总觉得今天的事情明天会继续,今天见到的人明天还会再见,大家还会在村头打沙包抓羊拐,父母还会下地去侍弄茶树,她觉得昨天今天明天不会有什么不同,因为她一直都是这么过的,大家也都是这么过的。
后来父母渐渐地病了,也不再有人侍弄茶树,小姐妹们陆陆续续地出了嫁,和她一起打沙包抓拐的人慢慢地都不在了。忽然就有那么一次,太阳落下之前她还是个娇憨的姑娘,再升起来她就成了别家的媳妇;又一次,太阳落下前她还是个妻子,再升起来她就成了个小寡妇。
这一次,太阳落下前她还是个暗怀春情的小女人,太阳再升起来,她就又是独自一人了。
桂三娘颓然地坐在门槛上,泪珠儿默默从她脸上滑下来。
她知道无论那姓李的青年去了哪里,她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那一定是以她一个女人的能力到不了的地方。
“你是桂三娘么?”女人头上落下一个年轻轻的声音,听来是个男孩子。
桂三娘应了一声,泪眼朦胧地抬头,阳光晃了她的眼,炫目的光里她看不清面前人的样子。
“有人要我给你一封信。”他递给桂三娘一张折起来的纸,点了点头便走了,她甚至来不及问他一句话。
——是谁要你给我的?是他么?
可即使给了她问的机会,她也问不出来。
女人拭净泪水展开了纸。信很短,上面的笔迹歪歪扭扭,比起字更像鬼画符,中间还夹杂着画。她勉强辨认着字迹,慢慢读着信。
“三娘姐:
我哥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他让一个叫徐政的老头带我参军,老头说我哥去做他早就应该做的事了。我没法去看你了,老头把我关进武馆了,不过他每天都来看我,还给我带些点心。我花了十个铜钱托人把信给你,你记得给我留一碗茶水喝。”
最后面是整封信写得最好看的两个字,横平竖直。
硕白。
跨过半个城的另一边,男孩正从小小的窗户里看着外面晴朗的蓝天,和西斜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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