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血雨连天。
枝上桃花还没来得及绽放，就在烈火中焚毁成灰烬。
少年从尸山血海里走来。
可他并没有愤怒，也没有哀伤，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就好像那些火焰，是他心目中的桃花在盛开。
直到满林都被烧成焦炭，他才转身走回了尸山血海里。
“我会让你再次盛开的。”留下了这句带有几分天真的话语。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他曾为此下江南，揽过满城春色一路西行，可还未走到玉门，春风就从他袖中溜走。
他曾为此渡过瀛海去了蓬莱，可还没到岸，船就被巨浪掀翻，满船桃花种子也都落在了茫茫深海里。
他曾为此上昆仑，向仙君求来一剑风雪，再用这积雪裹着一枝桃花归去。可雪就算再怎么冰冷，哪怕能捧在掌心中奔赴千里，也熬不过域外大漠的烈日。
“为何如此执着？”一路走来，不止一个人这么问他。
他不语。
逝晚鲤堂，乃是洛神族感知岁月之所在，却阴差阳错间带走了他十二年光阴，带走了人世间最是无忧无虑的岁月。
却也让他事先来到了最好的年纪。
“少年事最是绊人心，何况他睁眼即是年少。”那个和他一同进行仪式的少女替他回答。然而这个回答始终只能在蜃楼里回响。
而蜃楼之中，也没人会在意她这个回答。
“他疯了。”
“他当时想为我洛神族带来光明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认为他疯了？”
“为了保全楼兰，洛神族已是自身难保，还请族长勿要再置身事外。”
少年也觉得自己疯了。
此刻他已跌倒在了沙漠里，原本被他抱在怀中的桃花瓣也全都跌落在地，很快就被风沙掩埋。然而他没有再绝望。因为积攒下来的绝望，都已酿成了他那自嘲的笑意。
让枯林再度花开，本就已违天道，又岂是他一人能够左右的。
天道难违。
那便去成为天道吧。
仙冢。
“夜辞，你不该到这里来。”少年在冢前一步之遥停住了脚步。
“问东，若我不来，你该当如何？”洛夜辞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莫问东缓缓抬头：“就算你来与不来，我也必须要踏入这里。”
“我陪你一起进去。”洛夜辞刚想要上前，莫问东却伸指一划，在洛夜辞面前划出了一道修长的沟壑。
“洛神族需要你。”莫问东收回手指。
“可你更需要我。”洛夜辞怔怔看着他。
———
三年前。
“我需要你陪我一起踏入仙冢。”身穿银衣的莫问东站在蜃楼前，隔着缥缈的月色，等着蜃楼内的回答。
如果是任师兄柳师姐听到这话，非得骂死他不可。前路分明九死一生，却能被他说成再寻常不过的邀约。
“好，我陪你。”少女的声音遥遥传来。
“不过在此之前，能不能先陪我去一个地方。”似乎是不善表达，在这风月之事上，莫问东显得无比木讷。
“从今往后不管去哪里，我都陪你。”洛夜辞笑着踏进了月光里。
莫问东愣住了。
在他印象里，她好像是第一次化起妆容。
洛神族以蜃楼为居，向来与世隔绝，胭脂水粉对洛神族人来说本就是无用之物，也不知洛夜辞是从哪弄来的。
和众多情窦初开的女子一样，她第一次化妆化得并不完美，眼角像是群鸦乱飞，粉黛如缺月般挂在她的脸颊上。
所幸就是这样的不完美，才让天边的月色得以趁虚而入。
不仅填满了少女的妆容，也填满了少年没能盛开的心事。
“你要带我去哪？”洛夜辞脸微微一红。
“我想带你，去桃源。”莫问东怔怔说道。
———
“去桃源等我。”莫问东踏入了仙冢。
洛夜辞看着他的身影被迷雾笼罩，终究还是没有追上去。
“我等你。”
洛神族人不能轻易离开蜃楼，在外界活动一旦超过三个时辰便会死去。她每次在时限快到的时候就会回到蜃楼，把相见之机留给明天。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当年仅用一盘棋局就改变了天下的他。
却用很长一段时间来改变自己。
当莫问东出现在桃源的时候，整个人的气息都发生了剧变。
冷漠，无情，睥睨。一切的一切，都像极了那个人的影子。也就是莫问东在仙冢里打败过的那个对手。
仙冢真正的主人，天宿。
“你在仙冢里经历了什么？”洛夜辞颤声问道。
莫问东抬起了手。
天边阴云散去，微弱的阳光洒下，照在了枯败成灰的桃林上，说不出的安静祥和。
洛夜辞心头一冷，像这样倒颠阴阳，斗转星移的手段，她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她更加坚信了心中的猜测，猛地看向了莫问东：“你在那里面，到底经历了什么！”
“看来，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没有回答，而是收回了手。
“谁摧毁了桃源，就得用谁的血来重铸。”他看向了远方，迈出了脚步，“天下错，那就让天下来偿还。”
“夜辞，等我。”
“等到这桃源重新盛开，我就带你走。”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
———
“看，这就是我们亲手栽下的桃源。”少年拉着少女的手，来到了桃源前，“等一切都结束了，我就会和父亲母亲，还有任师兄柳师姐一起，来这里结庐而居。”
洛夜辞惊得合不拢嘴。
“不过，我可不想和他们一起。”莫问东忽然说道。
“为什么？”
“你不是说想看看蜃楼之外的景色吗？今天就先带你看看这处桃源。等到任师兄和柳师姐完婚的时候，我就会来蜃楼接你。”莫问东撇了撇嘴，“更何况，我母亲和父亲也很嫌弃我。”
洛夜辞更是疑惑：“为啥呀？”
“他们埋怨我那时爬进了鲤堂，害得他们没能抱够我，我就长大了。其实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莫问东看向了天边的曙光，“至少我不用像世间绝大多数人一样，为了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而磕得头破血流。”
洛夜辞笑了笑，看向了桃林。
“怎么还没有开花？”
“快了。”莫问东看着远处朝阳升起，春风拂面而来。
桃花徐徐而开。
———
洛夜辞就这么开始了等待。
所她不会迟暮。
似乎就是为了等待而生。
她也等到过莫问东几次，却都是匆匆而别。直到六年前莫问东将他们的骨肉带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她悲愤之下以断情河隔绝外世，声称划清和他的界限。可在夜里，她还是会偷偷走出蜃楼，来到桃源前。
然而她最先等来的却不是莫问东，而是一个俊逸出尘的云游道士。
“姑娘好，贫道来此只为赏景，绝不打扰姑娘。若姑娘实在无聊，尽管开口闲聊便是。我可不像师兄，我很平易近人的。”紫衣道士手持拂尘，露出了一口白牙。
洛夜辞没有说话，就只是看着远方。
“嗨呀，真无聊，姑娘你站在这做什么？”紫衣道士先忍不住开口问道。
“等人。”
“心上人。”
“哦，谁啊。”
“他说过，只要这片桃源重新盛开，他就会来接我。”
“真是有趣的誓言啊。那么姑娘你觉得，他会来吗？”
洛夜辞又陷入了沉默。
是啊，他会来吗？
“其实贫道觉得，世间谎言千百句，可只要听的人信了，也便成了誓言。”紫衣道士伸了个懒腰，“不过既然是他啊，就一定会来见你的。”
洛夜辞猛地抬头：“你认识他？”
可道士已经走远。
只是走到一半，他就忽然转过头，说了一句有些莫名的话。
“对了姑娘，我武当几年前收了一个小师弟。”
“他很可爱。”
———
“世难情难，生难死难，恨难恕难。”
“天地亦难。”
他回到了桃源。
他棋术师承仙冢神官星河，奉师命阅尽众生。
却也因此让他更能窥破这世人的弱点，并加以利用，以众生为棋。
这一路走来，他让很多人付出了代价。
却也有无辜之人因他而死。
当那个道士死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忽然醒悟过来。
原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追上那个少年时的自己。
莫问东仰头看向桃源。
霜寒从他掌心涌出，凝聚成了开满桃花的桃枝模样。
再颤巍巍地抬起手，将桃枝安置在桃树上。
———
少年伸手从树上摘下了桃枝。
“好不容易开花了，你摘下来干什么？”少女惑道。
“放心，它们会有再开花的那天的。”
“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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