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生若只如初见

仲夏七月,挥汗如雨的酷热天气,却也无法消融城阳内外的肃杀之气。悠悠东流济水,卷拍白浪千叠,尽是哀号悲泣。

城阳城头,执戈甲士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如临大敌的阵势与彼此青黑黄瘦的面孔、茫然甚至带着几分凄绝的表情形成强烈的对比。此时此刻,每一个人都在心底反复质问同一个问题:“城是守不住了。降,还是不降?”

正在巡关的束甲老将似乎感受到兵士们无法言传的心声,枯瘦的脸上又多了一道皱纹。他不由驻足南望:城下乌沉沉连营十数里,马鸣风萧,赤旗飘扬,天地间似乎尽是楚声。他仰天长叹:“城阳坚壁,乃天下雄关。昔日襄王被我大秦攻破郢都,几乎丢掉半壁江山,多亏坚守城阳险关,终于反败为胜。时不过百年,却是我们被楚人逼得苦苦死守,莫非我大秦当真气数已尽吗?”

悲叹未尽,一名士兵急急跑来:“报:沛公今日又遣说客前来,还带来几车粮草……”他说到“粮草”二字,声音止不住微微颤抖,流露出难抑的欣喜。

秦将喃喃道:“这回居然把粮草拉来了,我若准他的粮车进城,这城还能守得下去吗?可若是不准……”他忽然转身瞪视小兵:“押送粮车的士兵有多少?”

小兵赶紧回答:“五辆大车,四十个步兵推来,在离城门三里地就退走了。为首的士官说沛公为表明诚意,命他们把粮草运到之后就回退三里地,各车只留一名女子看护,两个时辰后再来接这些女子回营。至于粮草要是不要,全凭将军定夺。不过他还说……”

“说什么?照说便是,不可有一字隐瞒。”

小兵鼓起勇气说完:“他说三军之志不可没,将士们定然瞧不上这些粮草,但城中还有许多无辜百姓,将军不要的话,麻烦转赠给他们吧!”

秦将冷笑一声,声音却甚是苦涩:“好个沛公。城中数万百姓,五车粮草不过杯水车薪,要我如何分遣?罢了罢了,你速去带些人手,把粮车接进城再说。”

小兵欢喜得立刻调头就跑,险些摔个跟头。眼见他背影消失,秦将自怀中摸出一截黑漆竹筒,筒身中空,外壁仅刻着两个字:受粮。他嘴角流露出一丝讥笑……

头顶七月艳阳,目送滚滚黄尘一路卷向阳城,守车的妙龄舞伎圆满完成任务,心情大好,聚在一起唧唧歪歪,只有那个看上去年纪最小的少女不发一言,水溜溜的眼珠骨碌碌直打转,紧张地四下张望,仿佛一只受醒的松鼠。

“小鱼儿你怎么哑巴了,老半天都不吭声。”当中那名最娇媚纤细的少女终于注意到同伴的反常,“素闻秦兵如何勇猛血性,今日这些人看到粮草眼睛都绿了,把口吃的看得比命都要紧,这种人你也会害怕?”

小鱼儿皱了皱鼻头,还未开口,另一舞伎担心地插嘴:“可是尽管他们饿得狠了,还是能够服从军令,不敢生乱,确是骨头硬,咱们恐怕还有硬仗要打吧?”

“只要有咱们羽将军在,有什么仗赢不了?”娇媚少女轻松地说,“小鱼儿你说是不是?”

小鱼儿还在紧密观察四周,听到这话随口支吾:“七七说得对,城阳坚持不了几天,咱们稳赢不输。”

许是她说得太过敷衍,七七忍不住嗔怪道:“小鱼儿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成天紧张兮兮的,做事老走神不说,还总说一些听不懂的词儿。还有,前些日子你假装风寒,偷懒不去练舞就算了,为何总在营里到处窥探?若非我好心替你遮掩,只怕别人会当你就是那个探营的奸细哩!”

七七这一嚷嚷,其他人也纷纷想起小鱼儿近日言行举止是变得有些古怪,连记性都变差了,不是不记得哪支舞要怎么跳,就是弄错哪首曲子搭什么样的舞,甚至如何敷粉画眉、穿衣梳头这等生活琐事也要从头学起。

她们七嘴八舌,一起拿小鱼儿出糗的事打趣消磨时光。小鱼儿起初还分辩两句,最后索性板起脸,撩起衣角就往回走。少女们起初还当她被取笑得太没脸,躲一阵子气消了就会回来。不料一直等到先前送粮的士兵来接她们回营,小鱼儿依然没有回转。

士官见少了一名舞伎,自然要盘问。七七等人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经过道出。那士官大皱眉头:“这个小娘子真是不知轻重。如今这一带怎么说也是战区,纵然她臊不过,也不该走远了。”立刻吩咐赶紧去找人,免得回营后无法交差。

就在士兵们分散寻人之时,小鱼儿正拼命向南疾跑。天晓得这个机会是多么难得——她一边小跑一边暗自庆幸:多亏前几日自己装病,惹教导的乐官不高兴,才被指派跟来送粮,也多亏自己提前备了一些干粮衣物,不然就算有机会出逃,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节恐怕活不过三天。

可撑过三天又会如何?

短暂的欢喜之后,小鱼儿稚气的脸上浮起一丝苦涩,停下来揉了揉酸胀的腿脚:这坑坑洼洼的土路可不比两千年后的大马路,如今最快的交通工具就是马了。别说自己根本不会骑马,就算现在面前有匹快马,也得绕过楚军的包围圈之后再赶去徐州,哦不,现在应该叫彭城。自己在刘邦的女营里耗了十几天都没找到线索,那就只能去彭城试试了。

稍作整息之后,小鱼儿重新加快步子——她必须尽快赶到济水北岸,然后沿河水南下,才能直达彭城。没走开几步,她心中莫名一紧:“奇怪,现在应该是下午三四点,这林间小道怎么这样安静?没有鸟雀,知了也没有吗?”

这念头刚刚升起,一声凄厉的惨叫自密林更深处传来,跟着有人狂呼“撤退、退,他是‘人屠’……”示警的呼声陡然折断,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绝望的哀号。小鱼儿本能地拔腿就跑,只听到身后马蹄声动如狂雷过境,整个地面都似乎摇摇晃晃。

“跑!”她脑海里只有这个念头,虽不知是谁在追赶,她根本没勇气回头瞄一眼。无奈体力已是强弩之末,转眼间马蹄声已近身后,骑者根本没有放慢速度,径直策马朝她碾压过来,扬起的黄尘卷向她的身体,她一颗心顿时如坠冰窟。

“着——”

一声疾喝起处,黑光电掣而至,将那骑者穿了个透心凉,跟着余势未歇,将那健马也带翻摔倒,砰地砸出一个浅坑,离小鱼儿已不足半尺。跟着那声音又响起:“藏到马腹下,不许动!”她也不管那人是不是冲自己吆喝,闭眼团身一滚,滚到马肚子下面,双手紧护住头颈,大气也不敢出。

虽然不敢睁眼,可她仍然听得清楚:有喊杀声、脚步声,有兵器刺耳的交磕撞击声,有狂呼乱号并咒骂声,还有倒地骏马的悲鸣声……浓烈的血腥气与弥散黄尘交混扑卷向她,似比亲眼所见更令她恐惧抓狂。

终于,各种声音渐消渐止,小鱼儿刚伸手去抹扑盖在脸上的尘灰,身子猛地被人狠狠拽起。眼睛尚不敢睁开,“救命”二字还未呼出,寒彻透骨的剑锋已搁在她颈间,她咽喉发出古怪地咕咕声,生生咽下呼叫,因为她听清楚了胁持自己的人说的话:

“谁再上前半步,我便要了她的命!”

虽然那人语出威胁,可声音却比小鱼儿的身子还要颤抖得厉害。她勉强撑开眼缝,隐约看到前面堵着一排人,然后一条高大的身影越众而出,左手倒负,右手提拈着一柄黑铁长矛,矛头轻轻一摆,那些人齐刷刷地收兵后退,然后他淡淡地开口:“不敢力战而死,又胁持手无寸铁之人用以乞命,如此懦夫,也配跟我谈条件?”

胁持小鱼儿的汉子本就满脸血汗,听得此言,面孔更罩下一层死气,嘴巴开合数次,竟无一字吐出,额颈间的汗水已将自己冲刷成个大花脸。对面那人冷冷瞧着,忽然又说:“只要你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再放了这女娃儿,我容你活着逃开百步。”

那汉子绝望的眼中闪过一丝狂喜:“那百步之后,我若不死,你不可再行追杀!”

对面那人回手抽出一枝羽箭,折断箭杆掷到脚下。那汉子似乎深信他说一不二,攥着小鱼儿的手也放松了些,点头示意他提问。他四下扫了一眼,不紧不慢地发话:“我是临时起意,跟来探哨,你们秦军又是如何得知此事,预先设伏的?”

那汉子微沉下眼,似在掂量,他又补充一句:“你如有半句虚言,方才的约定便不作数,你就给这小姑娘陪葬!”他身子晃了晃,终是咬牙答道:“实不相瞒,今日我们巡逻本应早一个时辰出发,无奈将军临时将队长传了去,出发时又多点派了人手,队长只说将军交待小心为上,别的什么都没说,我竟不知会遇上……”他唇齿交磕,想必这时已经意识到自己和其他同袍根本就是被诳来送死的。

那人只哼了一声,摆手示意汉子放人,他毫不犹豫地将小鱼儿推开,转身就跑。小鱼儿早已呆住,眼瞅着那人提矛缓步行上前,越来越近,明明脚步不重,她却有一种巨象过境的压迫感。她直直看着眼前这人:凌云长眉横飞入鬓,略略下撇的眼梢令他原本清澈的眸子平添一丝幽暗并尖锐,如果他肯把腮颊那些些微出头的胡子茬刮干净,肯定会更加清朗英俊。这样一个人,为何会让那些秦兵害怕得跟活见鬼似的?

她毫不避忌地直盯着那人,只见他反手取下负在背上的角弓,又搭上长箭,她这才惊醒,想也不想,冲口而出:“你不是答应饶他一命吗?怎么出尔反尔?”

“我答应容他先逃开一百步,就一定会遵守诺言,待他行出百步之后才放箭。”

小鱼儿虽然对那汉子并无好感,但回头看到那道拼命飞奔的人影,便知道这人是多么渴望活下去。眼瞧弯弓张如满月,她忽然张臂横拦上前,那人没料到她来这一手,拉弦的手指微微一颤,长箭流星般射出百步之外,却只削断那汉子的发髻。他伸手摸得满头乱发,脑袋还在肩膀上,顿时喜出望外,还不忘回身朝来路拜手两下。

那人放下弓箭,斜了小鱼儿一眼:“他拿你当人质,你反倒要救他,为何?”

小鱼儿本想拿“上天有好生之德”这类话糊弄过去,可触及那人清泠威严的视线,她自觉难以说谎,嗫嚅着答道:“我觉得他跟我一样,都只不过想求条活路而已,就心软了。”

那人并不十分相信:“瞧你的服饰,像是刘,哼,沛公那里的舞伎。你不好好待在军营,莫非是私逃出来的?你想去哪儿?”

小鱼儿轻轻点头:“我想回家,回,回彭城,所以就逃出来了。”

感觉到她声音里透露出难抑的感慨与无奈,那人不再多作追问,略加思忖后说道:“如今我军正在城阳对峙,而南面武信侯正在跟章郃交战,你一人上路太危险。不如等我们拿下城阳,回军增援武信侯,一举击败章郃,我再派人护送你回家。”

这话实在太出乎小鱼儿的意料,她竟忘了道谢,直愣愣地反问:“你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帮我?还有,为什么这些士兵会听你的话?”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这小娘子真是好坏不分,不但替要害自己的人求情,反倒质问救你帮你的人。”

小鱼儿脸颊微微泛红,小声分辩:“不,我只想知道恩公是谁,来世,嗯……”她本想说“来世结草衔环、作牛作马以报大恩”,仔细想了想,这时还没有“来世”的概念,立刻改口说:“来日一定设法报答你。”

那人嘴角扯了扯:“我姓项,单名一个庄字,武信侯正是家叔。”

“你就是项庄?”小鱼儿下意识朝他手里的长矛瞄过去,“可你不是擅长舞剑吗?怎么使这兵器?”

项庄脸色一沉:“放肆!你一个舞伎,怎敢直呼项某名讳?若非瞧你年纪还小,刚才又饱受惊吓,本将军一定好好教训你!”

小鱼儿双靥浮起一层绯红:“糟糕,我只想着‘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知名典故,忘了这时代的人不兴直呼大名,而要称呼他们给自己取的字。可书上并没记载项庄字什么啊!”她本想虚心请教,但见项庄眼高于顶的气势,问也是白问,老实地道了句“多谢将军提醒”,就退开一边。

项庄清点好人手,唤过两名士兵,命他们先将小鱼儿送回沛公营中。小鱼儿听得清楚,赶紧请求:“项将军,我不想回沛公的军营。我,嗯,那个……”瞧她支支吾吾又满面难色,项庄总算会意:“你是怕私逃出营的事被刘老三知道了,他会将你治罪?放心,我会吩咐他不可为难你。”

小鱼儿头颈低垂,脚尖来回拨弄土泥,道:“就算沛公放过我,那些乐官、教导师傅知道此事后定会不高兴,逮着机会就会给我小鞋穿。”

项庄正想说“他们不敢”,有个比较机灵的士兵忍不住嘀咕:“将军,俗话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女娃是想跟着服侍您,以报救命之恩……”

才不是哩!小鱼儿恼火地磨牙:因为据史书记载,项庄就是个直肠子的愣头青,而刘邦肚子里的弯弯绕绕太多了,就算项庄要他饶了我,以他的心计,再加上那些舞伎已经开始察觉我言行举止不对劲,万一追究起来我小命儿还要不要了?既然如此,我还不如待在项庄军营里,反正楚军一定会拿下城阳,他性子耿直又是个守信用的,应该会护送我去彭城。

她不好否认小兵的马屁,项庄自然跟着误会:“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眼下我们还要继续探查敌情……”他本想说“你不妨先回我营里等着”,小鱼儿早听出苗头,刻意将声音放得更轻细一些:“可万一我回去路上又遇上秦军呢?”心里一边骂自己怎么学得这样造作,一边腹诽:“回去等你,你们军营里可是未来的西楚霸王坐镇,那家伙多疑又脾气火爆,当我傻呀!”

果然,这回项庄犹豫起来,马屁小兵非常合时宜地再次提议:“将军,既然已有奸细走漏您的行迹,咱们何妨兵分两路,一队人仍按原计划行动,将军则可以便宜行事,带上小娘子反而更能掩饰身份,混进城也不易被人怀疑……”

不是吧,项庄这个愣头青,一早竟是打的混进敌人大本营刺探军情的主意吗?

小鱼儿心头大叫不妙,还没等她改口,项庄那冷箭似的眸光已将她牢牢钉死,嘴里还说得云淡风清:“这主意不错。反正你似乎对逃跑很在行,假扮逃难的应该不成问题。不过我有言在先,你若是敢叫苦抱怨,或者坏了本将军的正事,我便以军法治你。”

小鱼儿喉头咕的一响,把推辞的借口生生咽下,低头乖乖称是,生怕他看见自己正在呲牙咧嘴挑眉毛:“什么嘛,居然小看我!要知道我们这些活在未来的打工人不是996就是715,谁怕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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