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私立麓林外国语学校。
方泽抬起头来，怔怔地注视着阔别两月的学校大门。
反射着晴空之上的明艳阳光，那烫金的八字校训显得格外耀目，竟让方泽凭空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来。
他又一次站在了这里，站在了普通日常的校园生活的大门之前。与之相比，在之前的假期里所发生的一切，仿佛不过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一般，在他短暂而漫长的人生之海上轻鸿飞掠，却只留下一痕浅浅的涟漪。
混杂在穿着打扮上毫无二致的人流中，少年平凡的身影变得更加模糊难辨。艰难地拖动着拉杆箱和堆在拉杆箱之上的行李袋，单薄的肩膀上还承载着装满了假期作业和辅导书的书包，少年驮着羸弱的身体微微喘息着，密集的汗滴从齐刘海下的额头渗出，顺着脸颊滴落下来。
也或者说，在经历了那样颠覆世界观的变故之后，竟然还能若无其事地回到原本的生活中来，真是……
太幸运了吧。
私立麓林外国语学校，方泽从初中开始便一直就读的中学。
坐落于近年来被规划为重点，优先发展的城南天府新区，隶属于推行高端生活住宅一体化的麓林国际社区，这是一所倡导与西方教育接轨，培养学生综合素质，实际上到最后却还是围着升学率打转的私立“贵族学校”。
今天，是高二高三年级提前开学的日子。
同之前有惊无险地考上初中，有惊无险地直升高中一样，方泽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地说服了家长，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了分入文科，而这同他对于写作的热爱没有一点点关系，而仅仅是因为他的理化成绩实在是差到了一种境界罢了。
高二六班……吗。
夹在推推搡搡的人潮里，方泽艰难地从公告板上寻找着自己所在教室的位置。
……希望能有几个认识的人吧。
虽然这样暗暗思忖着，但实际上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微小念头罢了，毕竟对于像他这样一直将头埋进沙里，过着鸵鸟般生活的人，是不需要，也不会有真正的朋友的吧。
对此，早已经不再失落，当然也不再期盼了。
原本应该是这样没错，可是为什么……
眼角的余光处，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影一掠而过。方泽有些讶异地转过头去的时候，看到的是人群中独自走过的纤细背影。柔柔披散的直发在纯白衬衫的衬托下格外漆黑，红黑褶裙下的小腿修长而白皙。
恍然之间，少年的脑海里闪过了一张清秀的脸。
……是她吗？
短暂的失神里，不由自主地迈出的脚步。当方泽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艰难挤过，走到了少女的侧面——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一张平凡而陌生的脸。像是感应到了他的目光，少女压抑地转过头来，看到了同样平凡的他。
少年连忙尴尬地低下头去，抬起左手装作在看时间，当他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发现那个少女已经收回目光朝前走了很远了，而那明明在几秒前才特地看过的少女的样貌，却已经在脑海里模糊不清了……
想必，对方也已经将自己忘掉了吧。
方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去思考这样奇怪的问题。事实上，从他逃离那场绝望的梦境，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开始，他便逐渐地发现自己其实一点也不了解自己。
……不是她呢。
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同样地，此刻的方泽也不清楚几秒钟之前的那个自己，究竟产生了怎样的念头。只是单纯地想要去确认吗？为什么要确认呢，是或者不是，对自己来说又有什么影响呢？
还是说……是隐隐地有所期待呢？又为什么要期待呢？在期待些什么呢？
明明早在那个时候便做出了决定吧……
就这样就好了。重新作为一个普通的高中生，普通地生活下去就好了。
——已经，再也不想踏足“那边”的世界了。
方泽喘着粗气，将行李抬到了新寝室的门外。
作为半封闭的寄宿制学校，除了少数的走读生以外，绝大多数的学生周一和周五都会选择住在寝室，方泽也不例外。
比起很多人对此怨声载道，他却有些反常地喜欢这样远离家庭的生活，至少这样他所承受的压力会相应地减少许多。
似乎是因为堵车而来得有些晚了，方泽走进寝室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他的三位新舍友们，迎接他的只有以各自不同的风格并不整齐地摆放着的生活用品，以及残留湿润的地面上消毒水的味道。
方泽一个人沉默地打开行李箱，迅速地整理着自己的床铺，初一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他还是一个连被子都不会叠的白痴，而现在他已经可以熟练地拆解和拼装复杂的折叠蚊帐了。
毕竟……也是会慢慢成长的吧。失去一些东西，然后，得到一些其他。
拿着洗漱用品走到洗面台的时候，几乎是下意识地，方泽抬起头来，怔怔地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覆碗般盖下的头发，黑框眼镜下深褐色的眼睛，镶嵌在柔和得缺乏棱角的脸上，那属于青春期的独特的印记。
一个普通得不能再过普通，被人过目即忘的高中男生的脸。
那就是自己。或者说，那就是自己“本来应该”的形态吧。
然而，从那一天开始，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了。
那一天。即使记忆已经仿佛被无情焚烧的禁典般残破不全，方泽也绝对不会忘记那一天。
一个月之前，七月二十一日。
在卑微的抗争中，泯灭了最后的希望之光。本应该陷入绝望的深渊，万劫不复的自己，被从镜中缓缓走出的另一个“自己”，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心脏。
他本以为这就是自己的结局，也曾经自暴自弃地想过“这样就好吧”，反正失去了一切的自己，就算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可言吧……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愿意让他的故事这样草草收尾。重新睁开眼睛，在模糊的视野里瞥见少女关切表情的方泽还不知道，自己就这样不谨慎地敲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在那之后，陈茵茵和俞进足足花了三个小时，才让少年勉强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你知道弗洛伊德吗？你们这个年代的小孩子估计是没有看过，不过《梦的解析》总听过吧……那便是弗洛伊德的著作，他创建了精神分析学派，对后人影响深远，即使称他为历史上最伟大的心理医师也毫不过分……咳咳，扯远了。”
“1923年的时候，弗洛伊德发表了另一代表著作——《自我与本我》，其中详细介绍了弗洛伊德构筑的人格体系中，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之间的关系……大概解释的话，本我是你内心中原始欲念的体现，超我则是人格结构中的最完善，最成熟的道德良心和自我理想部分，而自我则是你实际体现出来的样子。”
“自我同时受到超我和本我的影响，就好像拔河的时候中间那根红绳，每一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地朝一个方向偏移，而偏移的幅度过大，也就意味着本我或者超我的力量越大，而当这力量达到一定的程度之后……”
“是的，就会变成你所经历的那样。”
对于丝毫没有这个方面知识储备的方泽来说，俞进的解释不比物理课上的概念容易理解，但实际上，归根结底也就一句话而已——
长久以来受到压抑的自己，不知不觉间孕育出了性格相反的第二人格，也就是那个被自己“写”进小说中的，全身漆黑，双手双腿都化身为剑的少年——克洛斯。
一开始的时候还仅仅只是能在脑海里和自己对话的“暗示级”，虽说已经有人格分裂，但是对现实的影响还是十分有限的。然而在少年仿佛自杀一般在苏青岚的发布会上引发骚乱，同时受到了来自外在和内在的精神冲击之后，控制本我强度的“力比多”在短时间内癌变般地增值，以至于竟跳过了理论上的第二阶段“附身级”，直接实现了本我在现实世界的具象化。
不仅如此，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由于自我对本我的压抑过于强烈，两者间的矛盾达到了不可调和的程度，原本应该受制于自我的本我人格，竟然主动地选择了和本体“决裂”。
“设想一下吧，一直以来的愿望因为被比自己更强大的力量所阻碍而无法实现，偶然一天，你获得了注意冲破屏障的力量——你会怎么做呢？”
这个道理方泽当然明白。就像如果有哪一天，他能够凭借自己的作品获得成功，让所有人刮目相看，他又怎么可能选择继续过着现在这样毫无意义的人生呢？
只是……他怎么也不愿意相信，那股促使另一个自己最终和自己决裂的力量，竟然是来自自己的压抑。
连自己也无法忍受的自己吗……
那究竟是个多么糟糕的家伙啊。
虽然直到现在，方泽也不愿意相信，精神分裂的人格竟然可以以实体的方式出现在现实世界。这样的设定，即使连科幻电影里也几乎没有出现过，更是同他十六年来形成的世界观大相径庭。虽然笔下创造的是天马行空的幻想故事，但是幻想毕竟是幻想，不应该同现实混为一……
让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的，是清晰地呈现在自己眼前的，那两位仿佛孪生的少女。
当他看到展现出真正的形态，绚烂的金色光辉笼罩下神圣凛然的阿斯特莉亚之后，他终于意识到一直以来，自己都是以怎样卑微的形态活在世界的表象之上的。
不，不仅仅是自己。
那些人，那些看上去比他要幸福，成功，出色，并以此作为高傲的资本盛气凌人的人们——统统不过是掌握真理者眼中的蝼蚁而已。
因为太过弱小，弱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才能若无其事地享受着自己的人生。
而在那一天，原本应该失去一切的他，却比这座城市绝大多数人都要幸运地，触及到了这份让人战栗的真实。
唯一不同的只不过是，那引起方泽全身战栗，不能自持的原因，或许和其他的人们不太相同。
因为，他并非是在畏惧着这样的真相。
相反，那种从沉寂已久的半块心脏中腾然而起的炽烈之火仿佛是在提醒着少年，这个一直以来被现实压抑，卑微活着的自己，竟然对这一切的变化产生了极度的……
狂热？！
直到现在，方泽都还在深深地畏惧着那个时候的自己。他知道，如果当时的自己走错一步，或许就再也回不到过去，已经于过去而言“毫无改变”的现在了。
那个时候的他。
在了解了事实的真相，被那个看上去不过是学校的教员，实际上却是所谓“研究会”的干部的男人，提出了“帮助寻找本我，但是必须将你置于监控之下”的建议之后，方泽的理智最终还是再次压制住了蠢蠢欲动的疯狂。
“其实我觉得……就这样就好了吧。”
“对我也好，对他……也好。”
反正，曾经和我彻底决裂的本我，即使被强行找回，也永远无法和我相互理解吧。我的存在不过是对他的束缚，而他的声音也曾经让我饱受煎熬。
说是逃避现实也好，再也无法做完整的自己也好，但是……我早就已经没有了啊，那面对自己真实愿望的勇气。
方泽站在了陌生的教室的后门。
高中部二楼的转角，从窗外可以看到隔壁指挥学院那天鹅凫游的湖面。之后的两年里，他就将会在这样一个全新的环境下，开始同样毫无意义可言的人生。或许，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同那遥远而奇幻的世界有任何的牵连，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做出了那样的选择而已。
然而。
有一个道理，这一刻的方泽还并不明了。
那就是，命运这种东西，向来是不会因为某个个体的意志和决心而发生动摇的，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一块巧克力是什么口味，即使如此，我们却还是一厢情愿地期待和失落着。
每一个个体的期待和失落，最终汇聚成世界的选择，而无论是此刻缓缓调整呼吸，准备以“平常”的状态去面对新的同学的少年，还是远在城市彼端的黑暗里，望着蛛网密布的天花板，眼神空洞而深远的少年的影子——都不过是命运的舞台上普通的演员罢了。
毫不知情地，按照既定的剧本，悲伤快乐，期待失落着。
所以，这一刻的方泽绝对不会料到，在转身进入新教室的五秒之内，他便会迎面撞上那个少女纤瘦而柔软的身躯。
然后，在约莫三分钟之后，他会看见一脸微笑地宣布“我将会是你们新的班主任，伴随你们度过两年的学习时光”的中年男人。
再然后……
“对了，除了本校直升的同学之外，今天还要为大家介绍一位转校生……来，作个自我介绍吧。”
“……好的，那么苏同学，你就坐在陈茵茵同学旁边的空位上——苏同学？”
五分钟之后。
方泽怔怔地张开嘴巴。
呆滞的视野里，那无视众人从惊艳转为疑惑的目光，一言不发地走到他的座位面前，以幻彩而空洞的琥珀般的双瞳，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自己的，CG般精美到不真实的少女。
好像叫……苏蔷吧。
应该是没见过的吧……这个少女。
可是，为什么……
“方泽同学。”
怔然的时候，他听见对方冷厉得如同命令的声音。
“……诶？”
仿佛绽放在寂寥料峭，无人问津的雪山之崖，最孤高的雪莲花。
“和我交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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