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十二岁,每个十二岁都会发生一些意料不及的事情。
林言和路克十二岁之前,就住在落雨街了。一个住街北,一个住街南。街南的孩子总是和街北的孩子开战。几乎是林言和路克懂事起就从不间断的战争。
孩子们之间的战争,即使长大后的林言和路克也是不能理解的。
那种年纪,放学后,往往把书包往家里一扔,两边的孩子就在街道中间的香樟树下拉开阵势。街南的孩子头头路克挥扬着从家里偷来的扫帚,很视死如归地喊道,同志们,为了秋千的解放!冲啊!
所争夺的,是香樟树下的三个秋千。赢了的那派可以玩整整一天,街北的孩子都玩腻了,而街南的孩子们却不知道有多少天没玩过那里的秋千了。路克领导的队伍,总是被林言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然后这样的场面经常被人看到:傍晚到了吃饭的时间,号啕大哭的路克被妈妈拽到林言家门前,虽然纯属孩子们之间的过节,但大人们很喜欢介入。林言的妈妈只能忙不迭地向路克的妈妈赔礼道歉。
我的孩子又打你的孩子了啊。真对不起!
很多次了,双方的妈妈也渐渐觉得疲倦。路克的妈妈很少再来林言家理论,反而拧着路克的耳朵,生气地骂他。
你这死仔包!怎么都打不赢林家的孩子啊?
连路克自己也觉得窝囊。那次被林言打倒在地,路克干脆把心一横,从地上捡起颗小石头,对准林言离去不远的背影,狠狠地砸了去,目标是他的脑袋。
十二岁的孩子,很难有胆量做出这么卑鄙下流的手段。十二岁的孩子,准头也没那么好。只见那颗小石头,穿透阳光层层的封锁线,错过的弧线,竟掠过了林言的上空。
哎呀!喊疼的叫声是完全陌生的。路克砸错了人,他溜之大吉。
一个小女生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痛得哭起来。
十二岁的格格,刚搬来落雨街的第一天,就受到这么‘热烈的欢迎’。她打心里开始讨厌这条街。想起原来住的小区都是一些很有教养的孩子,绝不会拿石头乱砸人,她还特别喜欢其中一个帅气的小男生。
初恋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格格于是哭得更厉害。有些是痛,有些是怨气。眼泪分不清,大杂烩似的流出来。
喏,别哭了。
格格抬起头,看见正把手帕递过来的林言。生命中第一次遇见林言,从此开始了纠缠不清的关系。
十二岁,故事仍没有完结。
在落雨街,风从北边来。先是吹过林言的窗前,在街中间的格格家停留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和路克轻打一照面。每个季节都带来不同的风,不同的风撩起不同的心情。
路克像心里藏着春天的风,害羞地走到正在荡秋千的格格面前,告诉她他很喜欢她。他挠着脑袋说,如果你能做我的女朋友,我一定好好保护你。
切。格格很不屑的样子。路克,你这小子,那次拿石头砸我的是你对不对?
路克慌了。一个被揭露做了坏事的孩子啊。心里安静美好的风顿时乱了套,呼呼变成雨季的台风。
格格,是我不好。你能原谅我吗?我们做好朋友吧。
不要。
格格一手拍开路克的手,从秋千上跳下来,花裙子飘扬地跑到拿着两根冰淇淋回来的林言面前,甜滋滋地舔起冰淇淋。至于路克,多么沮丧地站在原地,跺着脚,看见可恶的林言走过来,扬起拳头说,路克,你再敢惹格格,我一定把你揍扁了。
路克怨怨地瞪着林言。男孩子们的战争,因为失败者的不甘心,将会一次又一次的爆发。
风快要吹过十二岁的年华时。格格成了林言的妹妹。
那是在落雨街闹得沸沸扬扬的一件事情。格格家食物中毒了。误吃了河豚。格格不喜欢吃鱼,所以避过一劫。然而,爸爸和妈妈却没那么幸运,被送去医院还是抢救不过来。
那几天,整条街始终在下雨。天空挂满泪。老人家说,那是上天也在可怜这小孤女呀。
亲戚和朋友在葬礼结束后走得精光。没有人留下来陪格格,更别说要收留她了。路克每次故意走过格格家门前,都看到她穿着整齐的黑服,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好心的邻居大婶在议论着把她送到孤儿院去。
格格,仿佛安于接受这样的命运,不吵不闹,静静地望出来。和路克对视,他看得到她的眼神像一朵黑色的花,盛开着大片的寂寞。
路克扯着妈妈的衣角恳求道,妈妈,把格格接到咱们家来住吧。以后我会很乖,每次考试保证考九十分以上,也不会跟林家的孩子打架了。
十二岁,做出这样的恳求需要很大的勇气。全因为他喜欢着那个小女生。
妈妈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以为他在开玩笑,笑着骂道,死仔包!你神经啊!快去做作业吧!不然,爸爸回来检查又要打你的屁股!
那一天,路克没能拯救格格。不过,格格也没去孤儿院。
她被林言家收留了。是和路克作对的林言。是住在街北的林言。格格成了他的妹妹。
从此,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只能仰眉相望。
六年已有不同。时光是人们背弛的轨道,往南,向北。
从小学读到初中,格格和林言一直同校。上学或放学,谁也不落下谁。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一对小情侣,但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都知道,格格是林言的妹妹。
却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格格不是林言的亲生妹妹。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即使如此,这份亲情还是被囚在了小小的岛屿内。不能,也不再会发展成别的。
林言一向是学校里瞩目的焦点,频频在拿市级省级甚至国家奖,担任学生会,常常上台演讲发言。他不爱说话,沉默的神态高傲而微冷,却还是有大批追随者,身前身后议论纷纷。
喜欢林言的女生很多。不像路克,长得不帅还是典型的不良学生。因为经常打架,路克的妈妈被叫到学校来的次数之多令她终于忍不住,跑到林家的门口大吵大闹。
喂,林格格,你这臭丫头别再带坏我们家孩子了!
再一次,林言的妈妈很羞愧地向路克的妈妈道歉。不是为了林言,而是为了格格。原以为格格是个很乖的孩子,林妈妈才好心收留她。结果,她大错特错。从初中起,格格就开始不爱上学,顶撞老师,渐渐地,甚至和校外的社会青年混在了一起。
染着花花绿绿的发型,穿着夸张,打了七个耳洞,浓妆厚粉,格格是落雨街最令人唾弃的女孩。偏偏,路克还是那么喜欢她。为了她,干脆自己也加入了她的小帮派。
六年过去了,路克还是喜欢打架,不过对手不再是林言,战场也不在落雨街了。遇见的对手总是可怕的流氓。打完架的格格喜欢抽枝烟,烟雾覆盖她忧郁的眼睛。
情人节那天打完架,已是黄昏,她坐在公园外的栏杆上,抽着烟忽然拍了一下路克的肩膀说,你这小子,从小时候就喜欢上我的吧。
空气中有烟味,路克皱了皱鼻子,刚才打架所弥散着的惊慌又小片云似的聚集起来,还是说了,是呀。
格格笑了。我就知道嘛。你啊,真是小心眼。怎么能喜欢一个女生那么长的时间呢?
好象在说别人的事情。她轻轻微笑。她是一个不懂得爱情的女孩,还只是在故弄玄虚?
晚霞中,情人们手持玫瑰花。格格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对路克说,小子,五分钟内能买到芊芊花店的玫瑰花送给我,我就答应做你女朋友。
五分钟,就能确定一辈子的幸福。可这并不可能。芊芊花店隔了两条街,五分钟内绝不可能完成一次来回。除非有辆单车。除非路克有胆量去抢夺正慢悠悠地溜过来的学校老师的单车。
义无返顾,路克夺了单车像风一样跑掉。老师愕然,嘴巴像是失去语言能力似的干巴巴的张开着。格格走过去,站在他的旁边,说,老师,那家伙是二年三班的。老师随即松了一口气。
如你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路克又要被学校处罚了。
至于那短短的五分钟,最终没能帮路克争取到一辈子的幸福。
落雨街,风是残旧的。发生在旧街上的争吵,永远沉重,风吹不掉。林妈妈和格格的对峙,日渐激烈。她是个反叛的孩子,林妈妈后悔了。当初不该把她带回来。
一个严重的错误啊。
林言好声相劝,格格,别再惹妈妈生气了。好吗?
他摸着她的头,那一块均匀的轻轻的温暖,像阳光,化成微弱的电流奔跑在神经末梢。格格捉住他的手,摊开手掌,她一声不吭地任由手指在上面慢慢游移,没有目的,又仿佛在描绘着自己的心情。
希望他能知道。她是爱他的。
林言笑着缩回手。好痒哦。不要再搔了。
格格也笑了。我就是要哥哥你痒。
又叫哥哥了。曾经无数次,格格告诫自己不要再叫林言哥哥。可是,往往不觉意地脱口而出。兄妹的称呼,习惯了。兄妹的关系,固定了。有些缘分居然不是从人生一开始就定下来的。
格格双手架在路克的脖子上作掐死状,不知是开玩笑还是很认真地叫道。混蛋路克!那天为什么收留我的人不是你?
如果我是你的妹妹,就能随心所欲地爱我所爱的人了。
路克很配合地假装没气,大口呼吸,说,不是我不愿意,是被林言那……你哥哥抢先一步了。他明明知道格格对林言的感情,却装作糊涂,在大路上生怕格格没看见似的大声吆喝,看!你哥哥有女朋友了!
路的对面,阳光与树荫黑白分明,人在下面走,轮廓隐约。和林言一起走的女生长得很清秀,头发微微地从耳朵两侧倾泻下来。属于邻家女孩型。她站在路边,林言走进商店里去了。
格格把烟头往地上一扔,跑过对面马路,站到了那女生的面前。
嘿,你是林言的女朋友吗?我是他妹妹。格格握成拳头在女生眼前晃了晃,说,告诉你哦,要是你敢对不起我哥哥,我一定饶不了你。
所用的语气,所摆出来的神色,跟她打架时差不多。女生被格格吓坏了,眼神瑟缩。
没想到林言有这么恐怖的妹妹。喜欢他的女生,总是被格格吓跑。
林言无奈地对格格说,妹妹,你再这样搞下去。我注定一辈子当光棍,娶不到老婆了。
有什么关系呢……格格看着林言清澈的眼神,话语戛然而止。想说,有什么关系呢?实在找不到老婆我就嫁给你!
怎么能说出口?妹妹怎么能嫁给哥哥?
林言又说,格格,你不要胡搞了。不然,我就不保护你了喔。
说的是气话吧。林言保护了格格那么多年,是命中注定的保护神。格格梦中的林言,甚至是勇猛的白盔甲武士。梦境中也会出现巫婆模样的反派,格格醒过后觉得那巫婆像林妈妈。
现实中她是个好妈妈,只是格格实在太不争气了。
有一次,妈妈的忍耐度到了极限。街口士多的老板来告状,说格格偷了他店里的酒。虽然找不到证据,但老板还是认定是格格所为。林妈妈赔了钱,然后走回屋里,翻箱倒柜,把格格的衣物抛到门口。
林言也阻止不了。
滚!妈妈对门口的格格咆哮。你再也不是我的女儿了!
实际上,格格是偷了酒。她却跟林言说,没有!我怎么会干那种事?
好,那我相信你。只要是你说的我就相信。
听到林言的话,格格眼泪都差点藏不住,赶紧吃了一口涂满芥末的寿司,辣得自己无须假装虚伪。好辣!好辣!格格好无道理地埋怨林言,你这家伙怎么请我吃这么辣的东西?
林言没好气的反驳。你丫有病,是我竞赛得了奖,还得我掏腰包请客。有没有天理呀?
说完,他低下头去发手机短信。格格稍稍撅起屁股,想探过头去看个究竟。桌子此时却一如她视线里的海洋,望不过彼岸。
发给谁的短信呢?女生吗?
为什么他的手机就不能只保存她一个人的电话号码?格格知道这是极奢侈的想法。即使热恋中的男女,手机里也不至于只有对方的号码。爱情够虚伪的,明明听到对方说,我只爱你一个。你是我的唯一。
真正做到唯一的人又有几个?能做到的人,往往是像格格那样的可怜虫,默默地深爱着对方,却始终得不到回应。就像星球散发出的光线,遇上宇宙黑洞,爱上它,被吞噬,消失于无形,居然无悔无撼。
连格格都觉得自己可怜啊。
她拿偷来的酒,半夜爬上居民楼的天台。黑夜里她只看见自己,这样便安全。她站在楼顶边缘,大声唱歌的时候被路克看到,他霍霍跑上来,心急如焚。格格,你别自杀!就算林言不喜欢你,还有我!
格格笑了,一屁股坐下去。来,来,我们喝酒。
路克愣了愣。不是自杀啊?!
他自嘲地笑出声,走过来,坐在格格的旁边。脚下悬空,落雨街仿佛与他们隔了一个天空的距离,喧嚣传不上来,风在这种高度是纯净的。路克想着一不小心掉下去,不死也残废了。
格格喝得烂醉,路克把她扶回了自己的小屋。风扇坏了,格格一直喊热,脱了衣服只穿单薄的内衣。那迷人的侗体在无暇的月色中仿如用水做成,碰一下都会散碎。
路克看一眼就赶紧背过身去。十八岁的年纪,会胡思乱想咧。路克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正人君子,所谓的高风亮节,渺小得可怜。可是,偏偏,路克什么龌龊的事情也没做。因为,他真的很爱很爱这个女生吧。
林言在第二天找上门来。
真不幸,格格还穿着内衣呼呼大睡。
路克!叫你惹我妹妹!
两个男生从楼梯上厮打到街上。很久没和林言打架了,路克觉得他的拳头还是那么硬。可路克已经不是那么容易被打败。双方的打斗可以持续很长的时间。
落雨街的街坊们闻讯过来。有人想要劝阻。这时格格从楼上冲了下来,衣衫不整,街坊们顿时哗然。
你们别打了!格格大叫,看着停下来的两人。哥哥。她盯着林言说,却走到路克的身边,挽起他的手。路克是我的男朋友,你别再打他。
那一刻,天地间阳光明媚,惟独林言的脸色忽然黯淡。
风带来了幸福。
路克在学校里逢人就说,我谈恋爱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希望把他的幸福感派发出去。有些同学起初还颇感兴趣,最后听见格格的名字,偷偷摇头叹气。啧!啧!那种女朋友……
不过他们像不像恋爱中的情侣呢?没有接过吻,连牵手也没有。说是恋人,缺乏说服力。
雨天里,空气清凉。路克又看见了林言。这一次,路克是出来买烟抽。遇着突然而至的大雨,躲到餐厅外的屋檐下。转头便看见坐在窗边的林言,对面还坐着一个女孩。
她背对着他。路克看不到她的样子。
是林言的女朋友吧?
雨继续下,被风吹乱了。有些溅到路克的脸颊上,感觉像手指的触摸。一群避雨的人挤在屋檐下,在他的身边,大幅氧气被别人分走。林言握住那个女孩的手时,路克仿佛不能呼吸,莫名地欢喜。
可以告诉格格,好让她死了心。因为林言有女朋友了。
女孩好象流泪了,低着头。林言叫来服务生结帐。女孩站起身,走着,角度转换,突然清晰的一张脸。路克这一瞬间所有神经与细胞都被窒息,张着嘴,像极需氧气的鱼。
格格和林言走出餐厅,经过那一群躲雨的人,并没有看见路克。
短暂的风。
路克在天台喝酒。他妈妈吓得在落雨街大叫。死仔包!要摔死啦!路克反而对着她嘻嘻地笑。摔死算了。要不然,就用酒把自己醉死。即使没有死去,酒精也会把痛苦的神经暂时麻痹。不懂得痛,就不会去想格格。
路妈妈把烂醉如泥的路克扶回家。他迷迷糊糊,竟拼命地捉住妈妈的手。格格,不要离开我!
死仔包!我是你老娘呀!
事情十分明了。路克爱格格,格格却不爱他。这种游戏,一个玩家是孤独,两个玩家是永恒,三个以上便很复杂。路克在出发之前问格格,待会儿我如果死了,你会哭吗?
格格甩给他一个白眼。死什么呀!我们打架从来没输过,不是吗?
可这次的对手不同。虽然他们也是高中生,被打败,被打痛,急了,一个仍稚气的男生捡起空酒瓶,抡向格格。路克一把推开格格。
开玩笑的话似乎在这一刻灵验了。
路克要为格格而死。他会在最幸福的时刻死去。即使格格以后会与林言在一起,但她,会内疚,有人为她而死,她心里从此装下那个人。
偏偏他死不了。
格格毫不温柔地把药水涂在路克的后脑勺,该死!我都准备好应付那个酒瓶了,你偏来捣乱!路克痛得嗷嗷大叫。药水强烈,刺激进某条神经中驱。他转身握住格格的手。
格格,以后我受伤了。你还这样帮我包扎吧。
格格把手抽出来。眼睛里,是看不见的隔了数亿光年的光芒。路克,我们分手吧。我以后也不会再跟你们去打架了。这是最后一次。
语言插进路克的心脏,感染了毒,他痛很久。
高考将近的日子,林言成了落雨街最耀眼的人。优秀得近乎可怕的成绩,老师不止一次来过家访,林言这孩子,很有希望考上清华北大啊。
听到的人便一传十,整条落雨街的街坊们都知道,落雨街要出状元了。
可是,林言如果去北方读书,计划好带上格格的。两人私下的约定,路克无意中偷听到。那一夜,月光在隐约处作蔚蓝色。路克站在楼梯里,手里拿着酒。外面的天台,格格和林言面对面站着。
哥哥,这样真的可以吗?我可以跟你一起走?
是的,妹妹,不要告诉妈妈,我带你偷偷地走。以后我们一起过幸福的生活。
你爱我?
恩,我很爱你。
互称兄妹的两个人,居然拥抱,黑夜里发生的一个吻,浩淼,迎头扑面地将路克打击。
为什么不爱我?你知道我那么的爱你,对你好。
雨淅淅沥沥地说话。
学校外拥挤满参加高考的学生和脸上有期待的家长,伞下千百张表情潮湿。还没到开考时间,路克被妈妈掐着脸蛋,死仔包!别考那么丢人就行了!
路克推着她往人群外走。妈妈!快回去了啦!你在这里我会紧张。
路克决定了,要做这件事情。人群外,雨声偏僻的角落,三五个人围在一起。路克指着远处和妈妈站在一起的林言。就是他!哥们,格格就是为了他要退出我们!
林言检查好文具和准考证,忽然抬头,眼瞳一如快要打开的宝箱,局部地发亮。
妈妈,如果我考上清华北大,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情么?
好,好,只要你考得好,无论什么事情我都答应你。
林妈妈抱了抱林言,你要加油喔!
关于格格的事情,林言认为留到放榜后说才不至于有太大的杀伤力。监考员催促考生进场,电动门缓慢关上。林言发现走在前面的路克,回头看的眼神,传来冰冷的触感,在这雨天盛开如花。
再下来,人群哄动。三五个人手持棍棒,扑向林言。
路克这么做,只是不想林言考上北方的大学,然后带格格离开。他这么爱一个人,所以不择手段。
现场的家长和同学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呆若木鸡。林妈妈拼命地拉开那些小流氓。滚开!你们!别打我的儿子!
有人报警了。然而,围殴提早结束。格格跑过来,死命护住林言。
你们这些家伙!亏我当你们兄弟,怎么打我的哥哥呀!
一句话,令她万劫不复。医院里,林妈妈一巴掌甩给格格。你这害人精!我那么好心收留你,为什么你还要学坏?为什么你要连累我的儿子?你滚,从此,我们一刀两断!
要是在以前,能和林家断绝关系,不必再顾忌任何世俗的桎梏,自由自在地爱林言,格格一定会快乐到死。然而,当曾经梦想许多夜的事情终于实现了,她却痛苦,茫然想哭,心里所有潮湿的水分都化成泪。
林言缺席高考,不能去清华北大了。格格从此留在了落雨街。她坐在香樟树的秋千上,看见风从南向飞,孤独地吹。
风,会不会慢慢变老?
敌不过物是人非。林言出院后,全家随即移民了外国。留下格格,没带走。格格甚至不能送别他们,全家人几乎是半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有半夜下班的街坊叙述,林言走的时候哭得很厉害。
他不愿扔下格格一个人。却不得已独自去了大洋彼岸。
格格之后陆陆续续听到有关林言的零言碎语。他考上了麻省理工,很有名的大学,是格格这种学生一辈子都不敢想象的。格格知道他就做得到。而路克呢,在一所不入流的技校读了半年便跑了回来。
格格,都是我对不起你。以后,你就跟我们住在一起吧。
落雨街。街依旧,风依旧。
听说林言大一回来过,格格没有遇见他,也不想再相遇了,偶尔会想想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样的男生。一定很帅,很有魅力。格格很爱他,可是,她已经够不着他。
很多年后的夏天,格格坐在士多店的柜台后。香樟树下仍有许多玩秋千的小孩,街南和街北的孩子,他们不打架,甚至很哥们地结伴来士多买零食,你一颗,我一颗,其乐融融。
格格忽然想起,以前,街南和街北的孩子总是打架。她又想起那个林言。
想什么呢?
穿着汗背心和短裤的路克,扇着大葵扇,坐到了格格的旁边。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去荡秋千了。
好呀。我也很久没玩这玩意了。等等……我帮你。
路克刚站起身,身子忽然僵住,眼睛死死地盯着士多店门口,刚走过来的男孩。他的微笑,像横亘夜空璀璨的银河。格格的身子也微微一颤。手心紧握出汗。
是林言吧?
路克小心翼翼地问。得到对方的默认后,他激动地拥上去,所表现出来的热情令林言有些措手不及。你这小子,混得人模人样呀,这么多年也没回来看我们旧朋友一眼,太生外了吧。
停滞在岁月里的恨与怨,堆积成沙,被风一吹,这时间通通散去。林言和路克紧紧相拥。接着,他看向格格。目光热情,带有期盼。
即使她想把表情装得多么自然,也是徒劳。格格用手紧紧抓住大腿。路克很知趣地跑开,远远坐在香樟树下。和林言独处的空间,格格紧张要死。
你还好吗?
我……很好……
林言目光巡了一遍士多,格格解释,是我和路克开的,勉强可以糊口。
哦。林言看着她,你和路克……
格格咬了一下嘴唇,下大决心,盯着林言说,我和路克已经住在一起了。
是这样子哦。
他失望,迅速换了种语气。那真是恭喜你们了。
他果然误会了。可格格没有说出口,她就是要这样,让林言知难而退。她甚至要加速结束这一次重逢。她看了一下时钟。我和路克待会要去参加一个朋友的聚会。
他尴尬地点点头。那么,我先走了。
这个男孩子,扬起了手,示意再见。她甚至没有时间把他的样貌仔细辨认,放进一辈子的记忆当中。他就这么离开了。格格的心很痛,比他第一次不辞而别还要痛。
她知道他还爱着她,这次是专门回来找她的。如果她要求,林言一定会带她走。可是,她爱他,所以放手。
路克等林言走远,从香樟树下跑回来。
怎么?林言就这么走了啊?我还以为他是回来找你的呢!
不是啦,人家都已经有女朋友了。
是吗?真可惜。来吧,妹妹,我们去荡秋千。
路克把士多里的轮椅折叠起来,格格坐上去,来到香樟树下,路克把她抱上了秋千。
秋千荡呀荡,划起了许多记忆。格格和林言的第一次见面,格格被林言带回家,格格与林言的初吻,林言高考那天被打伤……然后,没有林言存在的记忆里,格格在天台喝醉酒,失足堕楼,下半身瘫痪,路克认她做妹妹。
她和他从此咫尺天涯,只有风继续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