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萧条，枯草及腰。鹿啸远驻足溪畔，俯身饮水间，双耳高高竖起，警觉风里的声响异动。猛然，草丛里传来一阵哗啦的响动，地上的震感如波浪起伏。鹿啸远瞬时转过身去，一只花纹豹子从十米外腾空跃起。
危急时刻，鹿啸远根本来不及思考，下意识一个横身侧跳，于电光火石间躲过豹子那蓄势一扑。他撒开四蹄，狂奔如飞，风打在脸上如刀割般的疼。
“豹子捕猎，向来准备十足。他们往往趁着猎物喝水、饮食，如幽灵一般潜伏靠近，待得距离够近，方才发动致命攻击。眼下我虽躲过豹子的一次攻击，可要在如此近的距离摆脱豹子的厉抓，几乎不可能。”想到这些，鹿啸远心中近乎绝望。他能感觉到身后的那股疾风离他越来越近，如同黄昏笼罩下的阴影，当黑暗逐渐覆盖大地，冥神阎罗会骑着白骨森森的死灵龙奴役大地上的一切亡魂。他仿佛感受到了冥神的微笑。
“龙神护佑！”鹿啸远暗暗祈祷，身体一个弧形急转，企图骗豹子一个空扑。那豹子身影迅捷，反应灵敏，动作之精准却超乎他的预料。
鹿啸远身体一个踉跄，豹子力气之大，几乎要将他扑倒。他感受到背上皮肉被撕裂开的疼痛，疯狂地蹦跳，企图将身上的豹子甩开。
“嗷！”豹子一声大吼，张开血盆大口便要朝他喉咙咬来。
生死霎那，鹿啸远彻底激发了心中的悍勇之气。当下聚力双角，甩头狠狠对撞过去。
“吼！”巨响之后，鹿啸远与豹子同时倒下，草地上烟尘渐消，四野寂静无声。
醒来时，鹿啸远只觉头角阵阵巨痛袭来，如同锯刀割肉，疼得他呦呦直叫。再看那豹子却已横尸在地，嘴里插着一根断角，鲜血自此流出，染红了大片草地。他恨恨地在豹子的尸体上踏了几脚，这才踉踉跄跄地寻至溪流处，简单地清洗了一下身上的伤口血迹。
月亮初升，自东边的那株孤树枝头蹦跃而出。皎洁的光辉，照洒大地，如清霜覆盖。入夜的凉风从身上轻轻拂过，一如羽族女子凄凉的歌唱，缱绻咏叹，久久不息。鹿啸远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昔日的好伙伴鹿觉明。他们曾一起坐在那株合欢树下谈天扯地。
“他日你我若塑人形，共入王城。一手怀抱王城美酒，一手拥揽羽族美女。那该是何等的潇洒快意啊！”
“嘿嘿！我听说那羽族的女子，遍身光洁，只着抹胸短裤，背上生有一双羽翅，既是美丽又性感”。
“哈哈！你这色鬼，难怪看不上咱们鹿寨的小花鹿。可怜小花鹿那幽怨的眼神呐！”
“去你的！你才色鬼，寨子里四处拈花惹草，天天就见那些母鹿，不论大小都拿着棍棒追着你打”。
“哈哈！这你却不懂了，我这是风流本性”。
“哈哈……！”
昔日的笑语狂态犹在脑海盘旋回荡。他再往那株合欢树投望过去却只是一片巨大的暗影。孤零零的一颗大树耸立无垠的荒野中。纵是满月，也觉格外荒凉。
“哎！他如今已塑人形，在王城逍遥快活吧！我现却成了一只断角鹿，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塑形成人。”想到这些，鹿啸远心中愈发悲苦。他抬头仰望着暗淡的星空。那万千闪烁的星点又意味着什么呢？司命曾说过，云天之上乃是神灵的住所。那万千星辰对应着凡界的万物生灵，看似杂乱无章，却暗含规律。如这大千世间芸芸众生，其实秩序井然。
“可凭什么我一生下来便是下族，地位卑贱，任人欺辱。凭什么那些恶龙毒狮、豺狼虎豹，天生就高高在上。命运为何如此不公？”无数个星光暗淡的夜里，他曾反反复复地思考这同一个问题。
“或许通过那只倒霉的豹子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鹿啸远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十分大胆的想法，这个想法让他一下子兴奋得跳跃起来。
“呦呦！”鹿啸远的鸣叫之声响于原野。他拖着那具豹子尸体，如蜗牛一般挪动，脸上的神情既是兴奋又显疲累。直至晨曦初露，一轮巨大的红日从远处的地平线上渐渐升起。鹿口寨从朦胧的迷雾中渐渐苏醒，清晰地展露在他的视野之中。
高高的寨门深掩，木制的篱笆周边环抱，拓展成一道深长的圆墙。透过五尺高的篱笆，寨中的房屋座南朝北，东西分布，看上去错落有致。房屋是清一色的低矮柴房，以圆木为柱，枯枝落叶遮盖四围，只是简单的用以御寒。
“开门，快开门。”鹿啸远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双蹄无力地踢打在木门上。
“谁呀？大清早的。”里面的声音睡意未消，透着强烈的不满。
“是我，啸远！鹿麻子，你赶紧开门。”他不耐地叫道。
“我说啸远，你怎么老是……！”大门吱嘠地一声打开，鹿麻子一看见鹿啸远身后拖着的猎豹，吓得满脸的麻子皱成一团，抱怨之声嘠然而止。
“我的妈呀！大事不好了。”鹿麻子吓得呦呦大叫，飞快地往寨子里头跑窜。
“胆小鬼！”他哼地一声冷笑，身体却累得就势趴在门前喘息。
片刻之后，一阵嘈杂之声渐渐响近，鹿啸远睁眼醒来，却见鹿麻子领着族长、司命、教习等一大群鹿走了过来。
“鹿啸远！你这是怎么回事？”族长鹿仲谦的声音威严，隐约带着怒气。他的脖颈间则罕见地挂着一条沉暗的黑铁项链，那是鹿族世代相传的信物，象征着一族之长至高的权威。
鹿啸远霎时从幻想中清醒过来。此际，他已察觉到情势不妙。
“禀报族长，这贼豹子在东边溪谷伏击我。我奋死与之相搏，终将其诛杀。”这话他说得理直气壮，自然而然地带着一股自豪感。
“你说什么？你……你杀了一头豹子？”教习鹿崇山脸上露出不可置信之色。他的身躯高大，四肢粗壮，是全族奔跑速度最快，体力最好的雄鹿。族中大部分的麋鹿都曾受教于他。速度与灵觉，他训练的向来都是麋鹿的生存逃跑技巧。或者说，千百年来，所有的鹿族教习他们的训练技巧都是围绕着生存与逃跑。
鹿啸远经过昨天的那场意外胜利后，他突然意识到原来命运天定之外却还给人留下了那么一丝挣扎的机会。在那孤身度过的荒芜长夜，他的思维已然突破了鹿族千百年来的命运禁锢。
“你们难道不信吗？看我头上的断角！”他大吼一声，俯首展露头角的伤痕。鹿角的断口处已经凝结了褐色的血疤，疼痛也已渐渐消去。他将仅剩的头角一仰，作势撞击。
“我一角狠狠地刺入他的嘴里，像串糖葫芦一样将喉咙他刺穿。“他得意的比划着。
族长鹿仲谦踱步至尸体前，挺脚抬起豹子的头颅。豹子双目圆睁，许是死不瞑目。鹿角顺着他张开的大嘴，深深刺破他的咽喉。
“这可是西陵谷的花斑云豹啊！”族长的身躯微微颤抖，竟害怕得祈祷起来：“龙神护佑，庇我鹿族度过此劫”。
“鹿崇山，你赶紧将这只豹子掩埋。切记！不能留下丝毫痕迹”。
“是！”鹿崇山脸色凝重，领着两只雄鹿当下便将那尸体拖了下去。
“司命！你怎么看？”
司命僵直的脸上永远不见表情。他的嘴吧微微张合，显得高深莫测。
“神预见未来，指引未来。”他头上的螺旋独角，饰以五彩神羽，插在额头正中，随着脑袋一起晃荡。
那螺旋独角却是大有来历。鹿啸远记得好友鹿觉明在提到神秘的司命时，曾跟他说过，龙神创世死后，上古诸神孕育于天地。我们鹿族身上流淌着独角兽白泽大神的血。而历代司命为了诚心侍奉神灵，都会自断双角，再装上独角以此聆听神谕。
此际，鹿啸远见司命那干瘦的身躯如癫痫一般颤动，心中也不由的紧张起来。
须臾，司命的动作突然静止，身上气势大变。他双眼往鹿远身上一瞥，那漆黑得不带一丝眼白的眸子，几乎要将他心神吸摄。
“天火陨落，生灵涂炭。他是灾星降世啊！”司命话音才落，鹿群却已骚动起来，个个惊恐万分地望着天空。
硕大的彗星划过天际，深红的尾迹如流云疾走，染红了大半个天空。
鹿啸远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不过是杀死一只豹子而已。什么灾星，什么祸害？你为什么要这要这样咒我”。
“放肆！岂敢对司命不敬？”族长对他怒声喝道。
“我不服！”鹿啸远前蹄上扬，后脚直立，将身子高高挺起，如怒马狂嘶。
“咱们鹿族千百年来，我是唯一一个杀死虎豹的英雄，你们为何却要这般待我？”他歇斯底里地吼叫着。
“我知道了，你们一定是厌烦我。我知道我平日里吊儿郎当，不务正业还喜欢搞些恶作剧。所以你们就胡乱编排我，污蔑我”。
“何须狡辩？神灵已有警示。这世间秩序井然。你一味逞强只会害了整个族群”。司命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
“神赐予我们双角，就是为了让我们去抗争，打倒强敌。既然我们鹿族流着白泽大神的血，为什么不将我们的角训练得跟白泽大神一样坚硬锐利？”
“一派胡言，你这简直是亵渎神灵！”
那一刻，他绝望了。当族长冲着他对骚鹿群大声吼道：“鹿啸远妖言惑众，已被邪灵侵蚀，我宣布即刻将他逐出村寨。从此大门紧闭，没有我的命令决不允许打开村寨大门。”
“然而绝望中为何会涌现出那样强烈的不甘？”
“因为令我绝望的是他们，而不是我自己。”鹿啸远如是回答自己。
“哼！腐朽之辈，宁为鱼肉而不图自强。可笑也！可笑也！哈哈……” 鹿啸远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突然间变得漠然，心中也不知是难过还是悲哀？自嘲或是讥讽。一时，忍不住放声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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