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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灯》
说这市井，琵琶随着纤夫号子被驼铃带去蛮荒，笙箫伴着爆竹在吆喝里走进千门万户。
这诺大的丰安城，戏院、酒坊、客栈、青楼……无处不喧闹。更别说那丰安五景，百八里外便聒噪起，终年灯火不夜笙歌长春。
这寸土寸金的丰安城独一处鸦雀无声。城郊北岭，往生岗。
这往生岗说是说乱坟岗，实是有人顾着的。不叫什么守墓人，说着坟啊墓啊不吉利。丰安城也都叫往生岗称往生，守墓人，也都叫掌灯人……这碑间来去之人都是要拜的，连骷髅阎罗他们都不怵，人，那就更不消说……
掌灯人姓白，单名一个骨字……白骨白骨叫起来就脊背一寒。花白了头发佝偻着腰，终日一身粗麻黑斗篷。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厉鬼钻出了坟头……
葬到往生去的大多都是乡下破落户，散碎银两自个儿度日都捉襟见肘，哪来的银两给掌灯人。白掌灯也不恼，顺个祭品尝尝，能填饱肚肠便是他顶要紧的事儿。余的金银细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就没计较什么……
若说这往生岗有什么新鲜事儿，莫过这白掌灯收了一男孩儿。说是一个大雨天儿，被一个妇人送来的孩儿，娃娃大约摸刚生不就，生得倒是伶俐。不像送他来那妇人，脸上有个骇人的口子，竟是个米字形的……
孩儿给了白掌灯，里外倒是便宜了这半只脚入土的老不死。
春去秋来，黄发也长到了加冠的年纪。白掌灯给取了个名儿，随他姓，雨天来的。所以叫白雨。
这丰安城里，对先考大多生时不孝死后孝。没让老人家满着肚肠入土，清明冬至却祭品排排。计较起来全怪其命不好，怪其生不逢时。吃空多质问一句，又被反问你自个儿对爹娘几何。最终笑笑，敷衍几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云云，或是在老祖坟前多烧一把纸。然仍心虚气短过日子，只是尾巴夹得紧了些……
“师傅见过龙？”白雨唤掌灯为师傅。“师傅我像你这么大，上山去戏耍，困山坳里回不去了。在后山的山洞里宿了一夜。拿起火石在洞里一燃，哎呦，不知那方神明放出火来，一股子大火炸开了洞，大火冲天喷到了天顶……远远一看就像是火龙……”白掌灯身上处处是骇人的疤痕，他的鼻子早没了，就剩一吓人的洞，眼皮儿烧没了，眼珠子瞪得老大……所以披着那大黑斗篷……
“师傅的爹爹找了个老和尚一算，说我大难不死是地藏王菩萨保佑，让我来当这煞气的差使也是地藏菩萨的意思。男当守墓女接生。”“您情愿吗？”“当然不了！血气方刚的汉子谁要做这鬼行当！那时爹爹天天打！本来身上就都是烫伤，爹爹还是打，打得皮开肉绽才住手。说是命中注定了，逃了只会保不住性命。”“最后呢？”“最后……”白掌灯用浑浊的眼睛看了看远处……
“最后爹爹也到这儿来了，娘亲过了两年也来了……这才定了心在这儿坐住了……”掌灯看了看两处无名冢，露出一个笑。“爹爹也在这儿，娘亲也在这儿，想到这儿就什么都不怕了。总不能让饿得红了眼的野狗吃了爹娘的尸首吧……人啊……就是活个念想……”掌灯看了看身后的小年青，问：“想爹娘吗？”“想……”“想就好……”在漆黑的坟山间，一老一小，看着爹娘的坟……
“记得要拜啊……”
白雨每日有个活儿。去丰安城的狗肉馆里取鲜狗血。说这狗是个畜牲，倒还真是通灵……这狗肉、狗骨头，哪怕饿死都不吃。哪里像人……
“什么？”白雨取血时听见厨子和食客聊起。说是一群他城流窜来的流寇，专掘人家祖坟，见到金银就下手。七八个掌灯愣是被宰在了别家坟头……四处掌灯都为了身家性命跑了……
白雨吓得跑回了茅屋，坟头本就烟熏火燎，蜡烛纸钱都是火。白雨他们的茅草屋才不是一般的茅草，都是防火的紫心木和冬青。
“师傅……这可如何是好……”掌灯把狗血泼在了往生岗边儿上，听完倒是一脸泰然。“雨儿，这世上有两样东西人最怵。一是流言蜚语，世俗最怕这东西。而我们这群异类，最怕莫过神灵……”白掌灯瞅了瞅供在案头的地藏菩萨像。
“雨儿，挖个深点儿的坑去。”白雨瞅了瞅黑黢黢的地藏菩萨像：“这几日城里没丧事啊……”
“雨儿……会有的。”白掌灯顿了顿，补了一句：“若是歹人来伤你，别忘了，地藏王菩萨会保你性命。”白掌灯摸了摸地藏王像。那黑垢下淡淡的金黄灼人眼光。白雨看了看师傅的眼色，点了点头。
“记得要拜啊……”
又是一个大雨天儿……
是祸躲不过……
白掌灯遇害时正是晌午。白雨被派去买了几大罐子火油，于是没被一起送走。等他把几大罐子弄回去时，老掌灯已经咽了气。血泼在地藏菩萨像上，蜡烛香灰落了一地……
白雨娴熟地把尸首洗净了裹好，去棺材店里讨了一口最便宜的。店主听闻是白掌灯用，盘算盘算，最后白送了那口棺材。
白雨见了太多生死别离。在坟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什么随他去了之类的豪言壮语。到最后还不是只有清明冬至匆匆地来，把手里的东西一扔，纸钱撒撒就匆匆地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独这坟头最看得出。有的对着坟头哭骂，有的嘻笑得意。看看脸色就知道生者生前品态如何。
什么情意绵绵，什么血浓于水。日子哗哗一过去，什么都没了。正是因为这世上什么身份都有替代，什么情义都会被稀释。白雨没有哭，只不过泪洒了一路……
那个深坑，终是有人进去了。
白雨洗净了几个装狗血的坛子。把黑黢黢的炭粉全都倒了进去。塞满了坛子。把从山上挖来的白黄山石也敲碎了，细细磨开。倒进去。
他瞧了瞧窗外黯淡的下弦月，捆了大把的芦苇芯子和茅草，走去了老掌灯的坟头。
白雨算是最后一次祭拜那尊地藏王了。
他恭敬地说了一句聒噪，便拿起石像摔了个稀巴烂……
空了这么久……是该找些狂徒送他们住进去了……
没隔几日，丰安城里有传开了一件新奇事儿。
说是往生岗的少掌灯放出话去了，说这次的强盗有眼无珠，愣是没把最好的宝贝给挖走。有说是夜明珠的，又有说是金镶玉的。市井里顿时是沸沸扬扬。几个抢匪听了这话更是心痒痒。怎么说人都杀了，什么好货还没捞着？一半是气自个儿被说有眼无珠，一半是贪那连城之宝。隔了几日，待到新月了，十几个畜生又带着刀子去了往生岗。
老的都做掉了，大不了把小的一起宰了。翻他个底朝天，偏生还不信找不出这宝贝……
犬实有变诈。老掌灯不是不知那日来了歹人。这往生岗外虽然泼上了狗血但是那狗还是在岗外狂吠不已。听着叫声，似是怒气冲天，为同胞愤愤不已。那日竟然没了声息……想是戾气极重的暴徒围了岗，所以才四处退散去了……
他想着自己这副身板儿是保不住了，怎么着也要保住白雨。所以才让他去买火油。
又一新月。满月月力最盛，而新月时月黯然无光。
月黑风高用在这儿正合适。
歹人在半夜摸索上岗。一路觉得阴森无比……道路不知怎么变得泥泞湿滑，四处黑漆漆的，为了不惊动了人，又不敢燃起火把。只好摸黑匆匆走着……
“嗤……”一阵子异响。漆黑的坟头里燃起了灰蓝色的火来……悬在空中上下飘着……世说是鬼火。实是白雨先前洒下的白磷，如今开始自燃了……这些歹人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倒不怕这磷火……
若不是后面的东西不想让人夺取，想必是不会在此多加看护。歹人转念一想，势必着磷火之后是那宝贝。众人一使眼色，就顺着磷火走去……
突然！两大团硕大的鬼火绕着整个坟头四处跑起来……四处想起不知是犬吠还是狐鸣的异响来，头无月，手无火……几个盗墓的都不由拉着脸等着看黑漆漆的坟头里有什么幺蛾子……这时，一个火把砸了了过来……几个歹人四处一逃，那火把竟然点燃了四周的火油绕燃了起来，顿时燃起了一个偌大的火圈，一下就把他们困在了火里……
领头的歹人心里暗叫“阿弥陀佛”，四处一看，那路上湿湿滑滑的，竟然是一地的血……这血发黑发紫，黏糊糊地泼了一地……两只黑漆漆的大黑狗在血的外圈跑来跑去，身上满是灰黑的火……
“我们杀出去！不怕这装神弄鬼弄鬼的家伙！”头儿一声令下，几个混混麻溜儿地去扑那大火！用手捧起地上的土去泼那火……“哼哼……”领头的歹人心里早就知道了这火油生起火来的伎俩。他早就在上山前打听过了……
那黑狗是白雨向狗肉店掌柜的借的，买来的白磷染在狗身上，跑起来就跟闹鬼一般……这些血也是狗血，泼出“回”字形的两个圈来，狗就只会在两个圈的缝隙里跑着，白磷一燃起，会动的火就成了……至于火油，便是白雨上次逃过一死时买来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白雨心里暗叫不好。自己的小伎俩被几个歹人早就知了底儿。
脚边儿的土软得很，拿起一捧洒在火里，顿时火势就下去了。泼着泼着脚下的土里竟然是大捧大捧的干茅草。歹人笑笑，这种陷阱早见得多了，上面一层薄土，底下一个大坑，坑里满是竹鞘。这几个歹人轻，竟然没掉到坑里！
扔出那火把的白雨没料到只来了这么几个人，暴露了藏身的茅屋……
几个歹人抽出刀来！
“轰！”
突然！整个地颤颤巍巍震了起来……
整个地面炸开了花……一条火柱冲天而且！猛地炸开了耀目的大火来！整个丰安城都在那个夜里被惊起……那火舌就似一条冲天而起的火龙在天上炸开了一个诺大的火球！爆鸣声、尖叫声从那乱坟岗里蹿出，断碑碎石炸得遍地开花……烟尘焦土飞起足足遮了半个城……
大家惊魂未定时，之见白雨从茅屋里走了出来，洒下一把纸钱。
从此，世说这往生岗里有神灵庇佑……歹人死的死伤的伤，愣是被大火吓破了胆……光是炸出来的坑就有四五个轿子大，黑黢黢的坑洞就像是阴曹的门，多看两眼腿软……百姓既是惧又是敬，便把这焦黑的大坑当成了神迹来跪拜……
只有那窝在墙角的新掌灯心里更明镜儿似的……
师傅那金黄的菩萨像根本不是陶土，而是硝石……
“师傅当年根本看到的不是龙……”“哎？”白雨出门买火油时，白掌灯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小时候怕爹爹打，说是见了龙……在我们这儿山上都是硫磺，加上一点点火硝，混着炭来点就会炸……这是私塾的先生告诉我的……便偷偷跑到山上自个儿配着玩儿。”
“那是在洞里，我就像是躺在了一个炮仗里……能活下来就是运气好了……只是变成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除了看看坟就没什么了……”
那尊地藏像正是一大块的硝石……日日的烟熏火燎渐渐炼纯了它……配上山上挖来的硫磺，自家烧出来的木炭……就是火药。坛子里浇上的火油，把药倒进去，等到歹人挖完了面上的土去扑火，地上干芦苇做的芯子被点找了，这个坛子一炸，火光就冲起来了。白雨躲在冬青做的茅屋里边儿才没被火烧着。
这些年丰安城真是百无聊赖，什么花柳巷里的风月都听够了，这样稀奇的事儿倒是第一次见到……
几个地主老财出了点闲钱儿，把这个乱坟岗圈了起来。连名儿都改了，叫了“见龙岗”！
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有一件儿还没变……
这儿的掌灯还姓白。
叫白雨……
PS：看客亲启：若本作中有任何疏漏纰缪，诚请多多斧正，鄙人谢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