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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走隘口，黄沙漫天。
草长莺飞的江南地带，人们总是对边塞有一种浪漫的幻想，想着这里天高地远，辽阔壮美，有天山雪月西起北冥口，绵延直走入昆仑。文人墨客大醉一场写出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噫吁唏，好不心神摇曳，此景何其伟哉。
但真到了那里，体会更多的还是春风不度玉门关的凄凉。
二十年前商人第一次到这里，走出玉门关那一刹，看见天空与大地在眼前无限地平铺开去，极远，极远，看不到边，地平线与天相接。上面是苍凉的蓝，下面是贫瘠的黄。到底是少年心性，睁眼看万里，整个心胸为之一阔，直觉身心明达毛孔大开，嗖嗖嗖八面来风。
再有几年，来回跑商。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
驼铃阵阵。
商人骑在骆驼上，身体随着骆驼的脚步一摇一晃。骑骆驼和骑马又是不同的经历，但说来也是大同小异，第一次骑骆驼的感觉他也知道，紧张，骆驼走得慢，但是晃啊晃，鞍子也一颠儿一颠儿的，上面的人当然要怕一不留神给摔下去了。身子僵直，手攥住缰绳，用力之大难以想象，只知道握了几分钟手掌就开始无力，疲惫得有力使不出来的感觉。其实有了经验就知道，不是说握的紧就好了，想要坐得稳，最好的方法反而不是绷着身子不动如山，而是放松下来和着一起摇啊摇。正所谓否极泰来，泰极否来，天道如此，大道行于万物，区区骑骆驼一件小事上就可以窥见一二。
唉，跑商。
商人叹了一口气，天下不太平哟，烽烟四起，这茫茫的边境贫苦之地反而如同天堂了起来。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这道理谁都知道。商人小时候居住在如花江南的银瓶州，具体如何的富贵光景是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幼时全家北上的时候，途中遇见街边老树，开花一般挂满头颅，野狗毛色黑亮体型肥壮，见到人不但不怕，反而目露凶光地上前吠叫。很多事情像是万通堆起的海边沙堡，渐渐的就被冲刷干净了，他不记得小时候家中有过几间大宅子院中植着几颗梅花树，那不是小时候的事情，是上辈子。唯独这一幕，始终清晰，像那化外西夷之地流传过来的土茶豆，咀嚼来咀嚼去，就是一个苦字。
听说这几年中原那边好点了，出了一个赤夏逐步平复四方。赤夏？听过，几十年前不过一个偏居一隅的小国，居然也有了气吞天下的气势？
不过和这西北苦寒之地的商人有什么关系。商人在域外跑商，西北安塞州出的那些不入流的野乔茶，到了中原真是连涮马都不屑的，可运到西域立马贵如黄金。还有那釉彩，运往西域也是暴利，再把那西域的香料犀角之流运回来，又赚一笔。只要有命在，几趟跑商立马盆满钵满。虽说这一路上多马贼，但马贼也不是说一个个都是残忍嗜杀到没法交流，商人从他师傅那里继承下来的人脉，一路上那几股马贼和他是熟人了，碰见只要交上一笔买路钱，保证和你井水不犯河水，一路层层剥削下来，商人还是能小赚一笔。原本商人还是担心这些个马贼收了钱还下刀子，马贼嘛，做这种事情不奇怪。不过当时他师傅一针见血，说你以为这些马贼是蠢吗，会做那杀鸡取卵之事？
商人琢磨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好嘛，这条商路上每年大小客商来来往往，这些马贼拦路收费，每支商队都收上那么一笔，这来钱可比抢劫轻松多了。马贼也是生财有道啊。
要不，回银瓶州去看看？这个念头一闪而逝，你说你，想那中原干嘛。商人骑在骆驼上，更愿意去考虑考虑给自己找个老婆。他还想有个儿子呢，商人今年三十九，再过几年只怕就老了。
大漠黄沙，骆驼商队缓缓前行。虽然说这满眼的荒芜上下左右似乎都是一个样子，但是毕竟这条路走了几十年几百遍，一丝一毫都记在心里了，绝对不至于走错。可是商路之外呢？商人忽然又心生神往，听说商路横穿草原，屁个草原，一路上哪有什么风吹草低见牛羊，只看见黄沙茫茫了。可是会不会，稍微走偏一点就是草原了呢？听说西域尽头有涅槃山，其高高出地面九万尺，比那五岳加起来还要高出一两个峨眉山。这些地方，他从没见到过。商人心中有点遗憾，或许他这辈子都被局限在一条商路上，来来回回，就像钟摆摆锤。
正忧伤之时，商人看到地平线处隐隐有个小黑影在动。商人没注意，直到又近了一些，才发现居然是个人。穿着麻布衣，袖口扎起，腿上缠着绑腿，背挎一把剑，倒是一副游侠儿的打扮。为防着风沙，把脑袋用布包的严严实实，只留下一双眼睛。不过从那婀娜的身段上不难看出是一名女子。商人眼睛都直了。在荒漠上走了两个月，已经快要憋出病来的商人小腹一热，不过有些事情也就想想而已，那名女侠孤身一人行走大漠，一看就知道是很厉害的。
女侠摆摆手，可能是因为脑袋抱在厚布里面，声音有些别扭，闷闷的。
“嗨！能讨点水喝吗？”
商人拍了拍挂在骆驼边上的皮囊，好，还满满的。离精绝国不过一天半的脚程了，借点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商人遥遥点头，然后对身后人示意，整只商队停了一下，等那人。女子走近，道了一声谢，拿起自己腰间瘪瘪的水袋。商人很大方，直接给她加满，倒水的时候道：“听姑娘口音，不是西域人吧？”
女子道：“自然不是。”然后又笑道：“我哪有什么口音啊。自小走南闯北的，什么地方都去过了，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地方的人，有什么口音了，估计是大杂烩吧。”
“哦？”商人道，“姑娘是刚才西域那边回来？”
“呃……”女侠一下子尴尬起来，“也不是，本来想去西域的，迷路了。”
“……”
我没见过这么废柴的侠客！
商人好心道：“我们就要前往精绝国，也算是西行路上的一个小国了……”正要指点一下去西域的方向，那女子讶道：“精绝国？我刚才那边出来啊。咦，精绝国在你们前面吗？”
女侠大惊，指了一个方向：“不是在那里吗？”
你特么迷路到天山去了啊！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商人继续他刚才的话：“我们是刚从西域大月国出来，在走回程路，姑娘要是去西域的话，”他伸手一指，“往那边走。”
女子应了一声：“真是多谢老哥了。”
这声老哥叫的商人极为舒坦。商人笑道：“姑娘你要不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到了精绝再租一个向导去西域。”
但是女子摆了摆手：“没事！”
没有向导你就迷路了好吗！绝对会迷路的吧！
她豪气道：“没钱！”
……原来是没钱雇个向导啊！商人叹了一口气：“姑娘，每年都有不少旅人迷失在大漠上再也回不来了啊。你要是没个向导，孤身一人很危险的啊。”
“哈哈哈，没关系，我武艺高强，大丈夫！”
我说的不是这种危险，是你迷路的危险啊！大丈夫又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女的吗？商人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这怎么交流嘛！最后劝了一次，女子还是执意要前往西域，商人心中默叹一声，和转身远去的女侠告了个别。
萍水相逢。这事，只是商人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而已。
商队排成一线在大漠上行走，没过多久，一骑从一座高坡横空出世，人马腾空，落在地面上激起一阵扬尘。一骑当先，之后数十骑从高坡后奔出，游鱼一般灵活地将商队包围起来。马贼们显然都是草原上的汉子，一个个头发剃光只留脑后那么一点，扎成粗粗一根黑黝黝的辫发。他们驾着马绕着商队灵活地转着圈，提着弯刀，看上去杀气腾腾，其实商人和他们都是老相识了，自然知道这些家伙是来收个保护费而已。商人甚至和他们的首领有点交情——能说上几句话。他正待开口打个招呼，突然听到一个嚣张的女声：
“哈~哈~哈~大胆蟊贼，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做这劫道剪径的勾当！”
一道身影呼啦啦从半空中扑下来，一个翻身双脚踩地激起一阵尘土。
这一刻，无数目光落在女侠……落地后犹自颤抖不止的胸上，不大，但还是挺有料的。沙漠里面是个女人都稀罕，更别提这个身材极好的女子了，马贼们脸上淫笑起来。商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去而复返的女子对她回头一笑——虽然蒙着脸但她眼睛里笑意很明显。笑个屁啊，你不知道自己有危险了？
女侠道：“不用怕，我来保护你们！”
谁要你保护，保护个鬼啊！而且你这家伙是又迷路了才会找回来的吧！
女侠又冲那伙人数半百的马贼喝道：“休想在我面前行凶！知道我是谁吗？京城大名鼎鼎的黑星女侠！就问你们怕不怕！”
商人心中有万千闪念，最后化为一句话——
什么京城啊，这里特么是塞外！！
女侠脚尖点地，身子呼啦啦蹿出去，商人这才发现，她背上居然是把木剑。
——咦咦咦咦咦咦，木剑？！
木剑的女侠几乎是贴地在飞，看得出是有几分武艺的。但是马贼们没有当回事。大侠？嘿，笑话。这大漠里每年都要葬送不知道多少大侠。他们是货真价实的马贼，也不是没遇到过那种初出茅庐的稚嫩大侠女侠，会点武功算什么？这些马上的汉子也不是什么土鸡瓦狗。而且真是武林高手也有办法对付，箭雨泼头，刀劈矛刺，绳索缠绕，什么大侠还不是要饮恨在五十多人的合击之术下。一般这种“侠客”啊，要是当场就死了还是痛快的，被擒下那才是凄惨，给你四肢和脖子都套上绳索，来个五马分尸。本来按理说最稚嫩的脖子肯定是最先被拉断的，但是马贼们也是熟练了，会控制力道，所以肯定是先把两只手扯下来，在拉断一条腿，最后只剩脖子和一条大腿，这才算是完整的一套五马分尸。
如果是女人，注定会落个更凄惨的下场。
女侠欺近，没有拔剑，只是伸手一掌按在马头上，那畜生顿时口鼻中喷血身子一软跪下去，居然是当场被击毙。她借力一撑，身子弹起来，双腿交错一踢，正中那马贼心口，坐骑与骑手一起倒地。这一下当真是捅了马蜂窝！周围的马贼一个个失了脸上戏谑的笑意，半百之数的骑手策动，顿时烟尘滚滚，商人看不真切，只知道那些马贼都追着女侠去了。
马蹄声密集得吓人，一路扬起沙尘，朝着那个小黑点追去。
商人心中有些不忍，但最后只是长叹一声。
萍水相逢。这事，只是商人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