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历，公元2020年。
德国，慕尼黑。
靠近奥地利与德国接壤之处的城镇街头一如既往地人潮涌动。结束了一天辛劳工作的上班族们，往往会选择在老城街边的小酒馆稍稍小憩会儿。
或许是因为新城充斥着生物工程学和新潮软件的气息，对于那些颇显严谨的男人们来说…并不是很适应被潮流席卷的生活。因此，在静谧安恬的老城街道上漫步着，寻个随处可见的小酒馆中、天花板的油画下靠近电视的位置坐下才是属于他们的享受。
从钱包里翻出四十马克递给服务生，稍等片刻后，眼前便会多出满满一杯洋溢着乳白气泡的淡色啤酒。名为Munich的黑啤可谓此处的特产、摆上木桌的一刹那，突出的麦芽香味霎时间就笼罩了整个不算大的室内。
如果再配上佐以甜芥末的图灵根烤香肠，由木炭烤制而成的香脆肉糜伴随浓醇的酒液滚入喉间，对忙碌了一天的德国男人来说、大抵算得上是人间至福的享受了吧。
“啊，谢谢。”
汉斯挽起米白色的衬衫袖子、从服务员手中接过颇为硕大的玻璃酒杯。原本披在肩上的深色西服在踏入酒馆之时便被随手挂在门口的衣架之上，他礼貌地向服务生道谢，旋即毫无矜持可言地灌上一口金黄色的酒液。
——毕竟一天的工作刚刚结束，而很少有倦怠的男人能在一杯浓醇的黑啤前把控住自己。
喉结滚动着将黑啤送入胃袋中央，汉斯重重地将酒杯拍在木桌上。引来身边几桌顾客侧目的同时却也只是一瞥即离，毕竟若是啤酒节的话……估计比这更加引人注目的场面只多不少。
本地人早已习惯了德国男人转瞬即逝的豪放，而汉斯明显也就是这样的人。——所谓，最传统的德国人，在业务机关工作，稍显魁梧，领着不算多但足够一人生活的工资，单身汉。
透过卷起的袖子堪堪能看到些许肌肉，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沾染的点点酒液被他用手背拂去。
“嘿…真够劲啊。老约克的啤酒还是一样的美味，四十马克的价，值了！”
“我明明还不老啊，这样说我可是会很困扰的。”
柜台后身着白衬衫黑马甲的中年人循着声音抬起头来，苦笑着将手中的抹布用力摩挲一侧晶莹剔透的玻璃酒杯。经营这样的一家酒馆还勉强算得上富足，大部分的经济来源都属于匆匆下班而来的上班族们。
四五十岁的老约克总是不愿意承认自己老，这是居住在这片街区的住客们都知道的事实。
“…不老不老，这样说总满意了吧？”
不过、有点活力总归是好的嘛。因此，汉斯也没有多做言语，笑着朝柜台后的老板举起半满的酒杯致意。烧制好的烤肠适时地从厨房内端上木桌，头顶投影而出的电视屏上也开始转播欧冠球赛的现场，将他的注意力迅速地从老板的年龄转移到烤香肠和尤文图斯队上。
现在时间约莫是下午六点半，其他熙熙攘攘的上班族陆续走进酒馆内坐下，顷刻间便使得空间不大的小酒馆座无虚席。
——唯一空余的座位，看似只有汉斯身边的小圆凳了。
“麻烦了，请让一下。”
突兀地，低沉的青年声音自他的耳边响起，阻断了荧屏侧音响中传来的球赛解说。刀叉切割入肉散发出油脂被割碎的刺耳声音，汉斯将一块肉肠送入口中，转头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入眼的是被严严实实深色衣衫裹着身体的男性，就连脸庞都被毛绒围巾所覆盖。猜测的性别也仅仅是从声音处得到。
……好奇怪啊，这家伙。
现在才刚刚入秋，十几度的天气穿成这样也未免太多了…真的不热吗。汉斯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不知名的青年，但还是侧身为他让出了座位。
“……这位先生，您还好吗？”
斟酌片刻后、他放下手中的钢制刀叉开口问道。
餐具自然垂落至瓷盘上奏响微不可闻的脆音，已然就席的青年缓缓转过头来、呢绒墨黑色围巾后似是有若实若虚的目光与汉斯相对。
“说实话，不是很好。”稍稍的停顿后，他这么说着。
“不如说…我有点失望。”
“曾经属于这个国家的雄风，我已经百年未曾见过了，没想到今日依旧如此。”
青年转回头去，套有鹿皮手套的欣长五指叩击桌面，围巾后模糊不清地吐出的平淡语句却无来由地让人感到一丝自脚底攀上脊背的森冷。
毕竟、从声音和体型来看，他的年纪最多不会超过二十。
汉斯莫名一怵，不禁悄然拉开了和端坐原地的青年之间的距离。——或许是自己听错了，也或许那只是个精神病…虽然后者也不算什么好事。
总之、总之……
他瞥了一眼身周的景象，三五成群的健硕男人们围拢在吧台边上把酒言欢。玻璃酒杯在空中撞击飞溅出金黄色的酒沫，和男人们高谈阔论着的唾沫星子混杂在一起，融入了头顶上渐渐进入白热化的球赛中去。
啊，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必担心什么吧。他好似立了一个巨大的FLAG般想道。
——而与此同时，宛若幽灵般的耳语再度传入了汉斯的耳蜗。
“倦怠、愚昧、粗俗、落后。”
“这种样子的字眼，为什么会出现在帝国的国民身上呢？”
“啊啊，真是让我、失望至极。”
青年侧耳透过呢绒遮蔽聆听着身侧喧哗吵闹的各式噪音，静坐原地自言自语道。
“……Wer sich tief weiß， bemüht sich um Klarheit； wer der Menge tief scheinen möchte， bemüht sich um Dunkelheit。（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
他念诵着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的名句，深邃双眸隐于幕后不得而见。伴随着话语将双手覆上遮掩面孔的围巾与衣衫，稍稍用力便将其自躯壳上除去——展露出其下的苍白肌肤。
——尔后、青年歪头看向汉斯。
“哦，我的上帝！”
当青年的脸孔投入眼帘的那一刹那，汉斯霍然站起，挥起的手臂下意识地便将木桌上的杯盏打翻、金黄酒液混杂着芥末酱四溅。无视了陡然寂静的小酒馆，老约克和其他客人因乒乓噪声而投来的目光，自脚踝攀附而上的、绝大的恐惧几欲将他吞噬其中。
那是纯粹的「恶意」，如同炼狱中哀嚎不休的恶魔般对尘世的诅咒，如同棺材内埋藏的腐尸伴随咒语掀翻棺盖爬起——甚至，恶意状若实质地几乎要从青蓝色的眼瞳里满溢出来。
金发碧眼的青年唇角抿紧，毫无情绪波动的眸子注视着男人鬓角因战栗而滴下的冷汗。
“若要成为自由精神，就有必要革除对某种确定永恒价值的渴望。”青年面无表情地拂去脸颊上沾染的飞溅液珠，这么说着。
“比如，对生命的渴求。”
“既然大多数人类所给予我的「印象」即是那个恶者、那便如你们所愿即可。”
“——因为，这才是因你们的想法而被扭曲了姿态的我啊。”
他将手掌探入风衣内袋，森冷的钢铁触感透过手套刺激肌肤。
“迟来的晚上好，先生们。”
在骤然陷入沉寂的街角小酒馆外，方才因渐渐入夜而燃起的路灯兀然熄灭，只留下漆黑中央那酒馆内唯一的光源。
青年伴随掷地话语转过身来，将面容毫无遮掩地展现在方才把酒言欢，现在却鸦雀无声的酒客与老板面前——
掌心中央是虽覆有铁锈但却隐隐透露出光泽的铁器，如臂指使般围绕指尖跃动。除了他们脑海中骤然映现的骇然和战栗，另一导致缄默的威慑来源莫过于此。
「Pistole Parabellum 1908」，又称鲁格08手枪。9毫米口径的版本自1908年便是德国陆军的标准配置，但1945年停止生产后就连军队都不再配备，只有小部分穷乡僻壤的警察依旧在使用。装填在弹匣内的八颗鲁格子弹伴随出膛后350米每秒的初速，想要取走此刻酒馆里所有人的性命只需要轻轻扣下扳机。
……简直夭寿，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
汉斯背后的衬衫已被冷汗浸透，瞥开了与青年的对视后，那股浓厚的恶心和战栗感才得到了片刻消解。青年的背影实在说不上健硕，用削瘦一词都或许不过分——但是、自身躯中散发而出的，难以用言语描述的气息…简直宛如和史诗里的撒旦对峙，仿佛面前人类尽皆只是渺小的爬虫。
奇怪的青年，奇怪的衣着，奇怪的语言风格，还有奇怪的老式枪械。
就当他正在调动为数不多还可活动的脑细胞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已然成为目光聚焦中心的青年突然将手中枪口指向天花板。
——砰、砰、砰。
三发交叠层次不一的鲁格弹自雕有油画的穹顶上篆刻下和原典威力完全不符的，巨大的豁口。老约克甚至来不及心疼这一价格不菲的装饰被破坏殆尽，带有胡茬的唇角方才扯动欲说些什么，语言便被那硝烟才刚刚散去黑洞洞的枪口逼迫着咽下肚去。青年的唇角噙起玩味般的笑意，看着比自己魁梧许多的男人们在枪口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滑稽场面。
“是时候——开始全国革命了哦，诸位。”
“…但是，这一次的革命枪声，将由你们的鲜血铸成。”
“为能够用低微的生命造就德意志第三帝国的重新崛起、而感到荣幸吧——毕竟，这是其唯一的意义了。”
曾经席卷整个欧洲的战争魔王以被后人扭曲了印象的姿态回归现世，而这一次、切实地成为了诸生之敌。
青年微微侧身，指尖挑动着扳机将枪口下垂，指向半弯下腰来探手妄图取到吧台下霞弹枪的老约克。猩红的舌轻轻舔舐过苍白唇瓣，以怜悯的眼神高声宣告着。
“只因唯有我，将行遂超越之超人之理（Zarathustra übermensch）。”
——尔后，清脆的枪声伴随闷响、再度击碎了傍晚难得的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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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卷名：Ars Goetia。《所罗门之钥》（Clavis Salomonis）一书，第一部分「巫技」的暂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