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年的五月到处弥满着南方早夏的气息，我一路心情低沉的回到了宿舍，破天荒的点着了一根烟，略带辛辣的味道和升腾的烟雾仿佛就像人生一样充满了艰辛和不确定。我听见房门被推开了，回头一看是老李，嬉皮笑脸的对我说：老付抽烟呢，怎么没去食堂吃饭呢？我没好气的对他说：没心情。他很不外道的直接就坐在了我的床上，拿出一枝烟点上，然后像毒瘾犯了一样猛吸？我一看他那德性，更气不打一处来，说道，这还没到月底呢，你就断捻了啊？他很不要脸的说道，嘿嘿，上半月去了几次歌舞厅，花猛了。我说你这就叫穷得瑟，一个月才开100块钱不到，还发不全呼，你还这么能折腾，我看你下半月吃啥。他一边很不厚道的从烟盒里摸出几枝烟放入自己的上衣口袋，一边义正辞严的对我说道，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现在是新社会了，你还能看着我这个阶级工友再从人饿成鬼嘛。我说你去歌舞厅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我这个阶级工友呢？我们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扯开了闲篇，他看我心情好点了，对我说到，今天谈话啥结果啊？我说别提了，本以为肃清越匪后就能彻底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猪肉炖粉条、土豆烧牛肉的社会主义新生活了，可没想到新生活给我的安排就是让我去“海鸥”端盘子。可能是因为我们俩都参加过中越战争的关系，有过共同经历，此刻想起一些往事，联系眼前生活，一瞬间气氛就沉默了。
这里介绍一下，我叫付棠奄，熟人都叫我老付，祖籍江苏连云港，在北方长大，坐在我对面的叫李卫国，我们都是209所的职工，整个九十年代地勘行业陷入低谷，国家地勘项目和经费锐减，地勘作用不断弱化，许多地勘单位为了生存纷纷转行，在当时多种经营方针指导下发展了贸易服务业、房地产业。而传统的勘查优势被闲置，仅以技术打工和廉价转让地质信息资料维持简单再生产，扮演着打工者的角色，甚至设备、土地被转让和贱卖。从业者更是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人员大量下岗，单位发不出工资，员工报不了药费，大环境如此，我所在的209所也不能幸免。所里最近搞经营改革，我被改革到了“海鸥”宾馆当服务员，而李卫国则面临一个月只能开百分之五十工资的窘境。对于眼前的情况老李曾提议组织大伙一起到所里去闹一下，我说这是大环境，你闹也没用。老李很感概的说，79年、84年两仗打下来，头壳别到裤腰带上以为把这辈子的苦都吃完了，没想到还是太天真了。我估计他在往下说就要跑偏了，甚至触痛我一些敏感神经，所以马上截住他的话碴，我说老李，别看你大马金刀，但81年兄弟也是在罗家坪大山和扣林山杀过敌流过血的人，我们前有战友情，现在同为工友命，就冲这，咱们赶快人是铁，饭是钢，公社饭菜就是香去吧。老李这斯一听我说吃饭，马上称好，一边拉着我往外走，一边顺手将余下的半盒吉庆也揣自己兜里了。
因为和老李在宿舍扯了一会已经过了饭点了，食堂吃饭的人并不多，我打了两份饭菜，又要了两瓶啤酒，和老李找了个靠窗的桌子，老李抱怨说太素了，说想吃红烧肉，我也懒得理他，坐下来吃自己的饭。昆明这边日照时间长，外面的天色还挺亮的，多少有点火烧云，我边吃饭边惆怅，自打脱下戎装留在昆明工作以来，整个人都是没着没落的，以前还好，一年到头在外跑田野地勘，忙起来不觉得有什么。现在人生走下坡路，面对未知的前方，想起远在北方的父母家人，顿时倍感空虚。有时我真觉得上过战场的人的内心和灵魂是不完整的，虽然我努力的想融入到新的社会生活中，但始终都感觉到别别扭扭的哪里不对劲。而说到老李这个人，我比他早到209所，他报到第一天，来宿舍放行李，在走廊里我看到他穿了一身制式的衣服，但肩章，领章什么的都没了，我就知道他也是军人，至少曾经是。他在融入社会新角色这个方面做的也比我好，他报道第三天我就看见他已经和所里的女同志们打的火热，一周多的时候所里就传言他在歌舞厅因为调戏妇女打架斗殴被扭送到派出所。一次在酒桌上，一桌子人，他坐我旁边，他喝多了小声问我，哥们你也当过兵吧？虽然我早就猜出他的经历，但我没和他深接触过，很好奇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看我眼神像杀过生的人，但杀人犯是不可能在209所工作的，那种眼神他一看就知道，我对他说杀猪算不？我家在乡下是屠户，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把我的手翻过来看了一眼，同时也把他的手给我看了一眼，对我说道你们家杀猪都用56式啊？
中越战争的时候，56式步枪大量使用，由于后座力大，所以一般右手的虎口，食指，大拇指部位会形成特有的茧子。他对我说到哥们，我看你这个年纪，对越？我点头，他道：哪年？我说81年罗家坪大山和扣林山，他点点头，说他是79年第二阶段和84年两山轮战。那一天他喝得有点多，我扶他回宿舍的时候，他还嚷着没喝够，又拉着我到大排档吃肉串喝啤酒，席间我问他调戏妇女的事，他大笑说哪呀，他那天去歌舞厅玩，一帮头发五颜六色的小年青围着一个卖水果的老大爷，不买水果就算了还吃一口扔一个，管老大爷要什么保护费，他看不过就管了，那帮人仗着人多就和他撕扯起来，结果他三拳两脚就放倒了两个，等到警察来的时候，老大爷怕事早跑了，那帮人里有个女的就说他耍流氓还打人，就这样他被扭送到了公安机关，幸亏旁边小卖店的阿姨目睹了全过程，好心愿意做证，他才被放出来，他说他刚到新环境，介绍信、证件、证明什么的一直就放在随身的牛皮腰包里，但是那天直到最后他都没有亮出这些东西，因为他不想给可能是他这辈子唯一珍视的回忆抹一点黑。不过他现在想开了，过去的都过去了，他要重新要开始，不然人会和社会脱节，甚至会偏执，以后的路还长，人总要现实点活着。那一夜他说了很多，也让我的心情开朗了许多，至少不那么孤单和郁闷了。
老李看我懵懵的有点发呆，拿勺子敲了一下饭缸，对我说道，小付同志思想上是不是又有什么小动作了？来来来，说说，我给你纠纠偏，整整风。我抬头看了看他，有点没头没脑的问他，老李你说以后咱们怎么办？他被我问的一时没词，抹了抹嘴上的油说道，还能怎么办，改革都开放了，自主都盈亏了，咱们现在上边摸不着领导，下边挨不着群众，简单的说要不就接受现状死靠，要不就下海自己想出路。“下海”这个词是前两年改革开放后才流行起来的新名词，意思是本身有岗位的国家合同工，放弃自身岗位，从新走上社会自主经营，说白了就是干个体户。在以前个体户可不是个褒义词，总是和不务正业，二流子、二道贩子什么的联系在一块，是很不光采的。但此一时彼一时，改革开放以后，个体户却变成了改变这个国家未来经济命脉的重要产物。老李看我犹豫不决对我说到，你别抱着老思想不放，况且是毛爷给个碗，平叔踩个扁，你抱个扁碗不放半死不活的能有多大出息？面对现实的讲吃饭不花钱，生产有力量那样的日子你是过不上了，有道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嘛。我说：我们能干什么，是买包子馒头还是搞批发当倒爷啊，这些我们都没干过，况且也要本钱啊？我看他没吃饱，便把自己没怎么动的饭菜推给他，他豪不客气的一边往自己的饭缸子里扒拉饭菜，对瓶吹了一大口啤酒后，继续正色批评我说：小付啊，我看你就是养尊处优的太久了，忘了我军一惯拼搏在前的优良作风了，人嘛，首先是个思想，其次是个态度，对不对，这两样都端正了其它的事情还不好办嘛，就凭咱俩这人中龙凤，下海淘桶金还不是小事一桩吗，你别着急，我有路子。
老李对我道：他84年参加两山轮战的时候，他一个战友是尚勇镇那边的的人，离老挝很近也就30多公里，听他战友说老家那边很多人都在老挝境内走私名贵木材和矿石什么的，有的干的明白的，半年盖起三层小楼，小汽车都买了两辆了。我说老李咱们说的是下商海，你这可属于走私和非法越境，罪可大了去了。老李脖子一梗很不屑的对我说到，你别上纲上线，从古到今，上至人王帝主下到商贾巨富，谁敢说自己的第一桶金是干净的，具有绝对的正当性、合法性？这种事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是大人办大事，大笔写大字，你到海鸥端盘子到是安全，可你不是也不甘心嘛！我知道他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但他这人有点没正形，出路是要想的，但不一定非要像他说的那么铤而走险，他说的也就属于我们俩闲扯皮的范围，不能列入正式战略部署，想到这里我对他说：老李你吃我的、喝我的、用我的，还把我往歪路上带，做为一个老同志，你实在是有点不厚道哇。他放下饭缸子，大手一挥对我说：胡扯，我这是带动落后同志共同进步，帮你致富奔小康。
我的酒量很差，通俗的来讲是不喝正好，一喝就多，所以从食堂回来的时候头晕晕的，我倒在床上想着老李说的话，脑袋昏昏沉沉的，半梦半醒之间我仿佛回到了几年前在中越边境的时候，那片雨林是我一辈子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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