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凤

菊凤弓着腰抹桌子,胳膊颇有节奏般左右挥舞,嘴里不知道嘟囔些什么,她总是一刻也不消停的。

旁边除了年逾古稀的丈夫老张,再没其他人。老张坐在小凳子上听戏曲入了神,满是皱纹的脸笑得更显拥挤──他没把菊凤的话当回事。夫妻俩搬进了儿子的洋房,还有孙子,三世同堂,稍有点拥挤。但是菊凤并不觉得,她总是从早忙到晚,事无巨细一一过问,好像已经融入了城里的生活。

入秋了,他们不再需要出去纳凉,骑着车风呼呼地响。尽管别墅外的一排梧桐还未落叶,但过往行人都穿起了大衣──天气冷暖无常。

“这衣服不等我洗就没人管了么?”菊凤捧着一大盆脏衣服抱怨,“这儿媳妇真是懒散,每天一早就走了,留下这堆东西!”

她操着一口方言嘀咕,先是由于衣服未洗的事,进而转移到楼上與洗室的问题,那里掉满了女人的长发,再岔到客厅纸箱不回收的事,最终得出结论:“年轻人做事真不上心。”

菊凤叽叽喳喳说了半天,也没个人吱个声,老张大概几十年来早就习惯,自顾自听着广播。过了会儿,老太婆又说自个儿腰疼腿疼,关节炎犯了,不过凭她的年龄,即便没这回事,听起来也像回事。

夜里十一点多张先生才回来,他有一套固定的叫门方式:打电话。于是大半夜也可以听到家里电话机叮铃铃地响,菊凤被吵醒后掏出床头的电动钥匙一按,车库的电子拉门便嗡嗡地升了起来,过个半分钟,又嗡嗡地落下。如此三番四次影响睡眠,菊凤却从未抱怨,还是小心翼翼地把钥匙自己保管着。这样奇怪的选择事出有因,都是因为孙子张隆弄丢了唯二的一把电卷门钥匙,因此菊凤掌握的是最后的进门方式。

回到家张先生走进厨房,那里留着老太太给他热的菜,清淡爽口,和张先生肥胖的身躯尤为不搭。但没办法,单位体检,他不仅中度脂肪肝而且有点皮肤炎,但凡好吃的东西都犯忌。

张先生四十五,体态丰腴、面色苍老,说六十也没人怀疑。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展现出一种超乎于年龄的活力,他总是要把自己的真知灼见统统诉诸于人,不然就憋屈得慌。因此邻居常能听到他在自家院子里的“演说”──尽管和嘶吼无异,他还是大叫着辩解:“我何时吵闹了?!就不能讲道理了?”张太太说的少,但偶尔也可以听到她与丈夫的“辩论”,街坊邻居都听得一清二楚。

菊凤五点就起来做早饭了,她在楼下弄得叮叮当当响,洗衣服抽得井水把手一刻不停。卖茶干的老头也一早就来叫卖,跟以往打更的一样,虽然吵可也被人习惯了。隔壁居大嫂靠着门嗑瓜子,亲昵地笑着问候:“早啊小周奶奶!”菊凤抬起头,也陪了个笑,拉呱起以前在村里的事来。

“保险每次都涨价也不知道什么名堂,以前隔壁村的都拿了八百哩。”居骚随口说。

菊凤也抱怨:“就是蛮,也不知村长小佘是干嘛的,少了那么多,我都七十岁啦!”老张也加入了谈话,他一向与小佘不合,听到这个更是怒火攻心,板着脸说:“也不知被那家伙克扣了多少!”

但其实夫妻两个对这类事并不了解,除了道听途说的,也就只能从电视上听得一点,无非是管中窥豹罢了。不过一旦知道自己吃了亏或是别人多拿了好,他们总心里憋屈得慌,仿佛那落差是从自己身上生吞活剥来的。人之常情,何况菊凤家里拮据得很,对钱的事自然十分敏感。

张先生在屋里捧碗吃粥,听到几人的话也忍不住走出来加入讨论,他在这群老人里懂得最多,于是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说:“小佘怂恿我们买的是私人保险,当然越来越涨,根本不是公家的,连照片都不要……”

“当真吗?”众人问。

“还能有假?我倒要找个日子去问问他怎么回事。”

这群人你一言我一语,此起彼伏,这是属于清晨的热闹。张先生的儿子张隆此时还在睡梦中,二楼房间门窗紧闭还拉起了窗帘,怎奈也抵不过那此消彼涨的讨论声,他忿忿地蒙进被子里。

这时一开始的讨论已经变成了争吵,人们总爱凑热闹,见到三五成群的人围在一起总要问问聊的是什么,若自己知道一二,肯定要插上几句以示自己的广闻博识,插的话不论是支持或反对都可以,重点不在那里。捧着碗的街坊小燕就表示了质疑,认为小佘一向秉公办事,不存在什么不当的举措,是他们太杞人忧天。张先生一听便不乐意,反问:“那我们少的钱被蒸发了不成?”

小燕不甘示弱,张先生的权威受到挑战,粥也不喝了,板着脸就大喊起来。讨论的性质完全变了样,菊凤呵斥张先生:“你辩什么辩!赶紧吃完上班去,没完没了的。”张先生说:“我这叫辩了吗?分明是事实,她迂,我讲给她听不对吗?”

“用的着你讲?快吃、吃完去上班,这事跟你有啥关系,没事做一样。”

张先生悻悻进了屋,吃完待要离开时又跑了出去,突兀的公鸭嗓音在一群老太婆中很不搭调,但他不觉得,还是自顾自吼,如同一个积极争抢发言的小学生,浑身散发着告知欲:“你懂什么?…跟你讲非要辩…私企保险不懂么…哎跟你讲也不明白……”

到了八点张先生终于上班去了,围在一起的人也都陆续散开,菊凤也开始洗碗抹桌了。逐渐归于平静,她忙里忙外好像不知疲倦,三天后是她的七十岁生日了,自然要有所期待。张隆这时才下楼,闷闷不乐地啃着烧饼,对菊凤说:“帮我买瓶饮料。”

菊凤眉头一蹙,回道:“天天要钱,你给我钱了么?”

“要一瓶可乐。”

“算了算了,钱给你自己买去,我腰腿不好。”

张隆满脸不情愿,但又不能不讲理,想了下说:“可是我只穿了件大裤衩,我出门肯定要穿衣服鞋子的,穿了总不能不洗吧?就两步路的事,你帮我去吧。”

菊凤拗不过只得去了。一连几日阴雨,今天终于开了大太阳,她寻思老家的山芋可以挖了,转眼就来到小卖部。天冷得很,里面一群老人在搓麻将,地上放着暖炉,菊凤便坐进去同那些人聊了起来。

“老周你家孙子在家干嘛呢?”

菊凤略有不悦:“还能干嘛,闲在家里呗。”

居大嫂叹口气说:“他要是好好念下去,今年该大二了吧。”

另外有人插话:“学上不下去得打工吧,总不能坐吃山空呀!”

菊凤若有所思,心不在焉道:“年后总归要去的,毕竟十九岁了……”话虽如此,但对于以后她也不清楚。是把孙子送去当兵,还是找一所次等学校,抑或就此学门手艺出去闯荡?这个她也做不了主,现在时代变了,得让孩子自己选。

从家到小卖部只有一两百米的路,过了半个小时了都没看到奶奶回来。张隆口渴难耐,但他绝不喝开水,等待开水变温是很难熬的事──等待都是难熬的。

菊凤刚回来张隆就向她发难了,摆着脸色问怎么这么久?菊凤由于聊天的事烦得慌,顺口说:“我跟人聊几句怎么了,倒是你何时找个班上上,天天在家玩。学上不上去,还不找个事做做?”

这下戳中了张隆痛处,他不耐烦:“晓得了!再说了,我是学上不上去吗?我难道成绩差吗?都是因为得了病,你懂什么!”

“我知道你成绩不差,但又顶个屁用,还不是没学上。”

“算了,跟你也谈不出名堂。”

两日后的七十寿辰预热,菊凤的两个女儿、两个姐妹以及儿子来吃晚饭,因是预热,并不太丰盛。大家和和气气地坐在一起,吃酒聊天,每个人都笑容满面,说的都是自个儿的事。张先生没什么好说的,他是同辈里混的较不好的,若非旁人问,否则工作的事是绝不提的。菊凤的大女儿小芹姗姗来迟,她掏出手机说:“不好意思啦各位,有点应酬来晚了。”张隆注意到她的手机壁纸都是用的自己的照片,四十多岁的老女人了还摆出这种矫揉的动作,他不太喜欢。

菊凤注意到她没带茶食,虽然七十寿辰并未邀请多少人,也没要红包贺礼,但几包茶食并不过分,她对大女儿很是有意见。

“小谭怎么没来?”张先生问大妹妹。

小芹支吾了会。“我也要过他来了,但他不来,去打牌了。”

菊凤早先就对这个女婿颇有微词,对他的行为言语尤为不满。若是讨厌一个人,他毫无意义的一个行为都能惹人生厌,都是这样。不过今日之事,确实小谭做得不好,大家都明白并不言语。

“难道还要我老太婆亲自去请吗?”菊凤问。

小芹赔笑:“也不是这样,他说忙嘛,对了,明天他也不一定会来。”

张先生当着众人摔下筷子,怒目圆睁。

“我说小谭这人也忒不上路子,丈母娘过生日我也请过他了,家离得远也还算了,就在一个小区顶多一公里路也不来?你也是的,他分明去打牌了,忙什么忙!”

没人说话,气氛相当紧张,各自吃着碗里的菜。小芹不知是什么表情,但也抬高了声线:“我怎么知道他怎么回事!他也说了和你们家没关系,除了老婆是你家女儿外没关系。”

张先生愈加恼怒,吼道:“别说哥哥我不给面子,明天他不来不提,你要不来我们也不在乎。前阵子我们搬家,叫他帮我们开车拖个东西也请不动。你妈是没当有小谭这个女婿,我也可以当没你这个妹妹!”

说到这个份上,大家都劝张先生不要动了火气出口伤人。小芹非常尴尬,她说明天一定叫小谭来。“他要是不来,改明儿他老妈死了我也不去送葬。”

张隆听这些不搭对的话也摸不着头脑。

但他知道他大姑妈小芹原先是被拐去当老婆的,也就是和小谭私奔了。老一辈的人生女儿终究是盼嫁个好女婿,谁知当年小芹不辞而别,到了育有两女时才出现在二老面前,叫菊凤怎么能不对她有意见。菊凤觉得这些年小芹做事也不上规矩,生孩子、乔迁、过生日,她从没给个贺礼,还屡次三番跑来借钱。

最终不欢而散。

次日大寿,只有三桌人,多了也没钱。宾客五花八门,生面孔熟面孔齐聚一堂。菊凤坐在饭店的主位中央,有点发痴地笑着,她想操劳了一辈子,也该享受享受后辈的孝敬了。但这时的享受会不会显得太迟了?

老张闷声不吭地啃着大闸蟹,菊凤的侄子侄女跑来敬酒,孙子、儿媳也依次过来。她悄悄瞄了一眼隔壁桌,大女婿还是来了,虽然不甚欢喜,但说明各位到底还是将她老人家放在心上的。

菊凤坐在那里回想过去的事,自己十几岁便在生产队拼命劳动,虽然生得不丑,但整日曝晒也黑不溜秋。稀里糊涂地结了婚,忙忙碌碌地过了这七十年,但未来总是好的吧。孙子将来也一定会争气的吧。

应该是吧。

末了宾客散了,小芹和女婿跑来借钱,说是生了一场病没有钱看。

“要多少?”

“十万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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