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尼的世界

东尼出生的时候,爸爸不在身边。

爸爸总是不在,对此,东尼似乎也习惯了。妈妈说,爸爸在很远的另外一个星球工作。于是东尼四岁以前,对爸爸的认识仅限于星际网络传来的影像邮件。妈妈每天都发邮件给爸爸。她一边录入电脑,一边顺带念给东尼听。今天东尼又乖了,好好吃饭了,个子长高了。爸爸会不会听到这些呢?不止是妈妈,东尼也很期待。但爸爸的回信总是要好几个月才来一次。略带灰暗的图像带着民用频道常见的不稳定杂波。爸爸的脸很模糊,声音也听不太清。东尼只记得他背后的墙上,似乎有张颜色很鲜艳的画。

东尼拥有其他小孩子艳羡的一切。在记忆里,凡是他在玩具卖场看中什么,妈妈从来没有驳回过。妈妈包里有一张金色的卡,只要在柜台小姐的机器那里刷一下,玩具就是他的了。妈妈偶尔会提起,卡里的钱都是爸爸寄回来的。但钱这个概念太模糊太遥远,就像爸爸的脸一样。

无论多新潮多贵的玩具,东尼玩过一两次之后,就没有兴趣了。反正他的玩具室很大,随便丢在里面,也不会显得很挤。经常有一些阿姨来家里玩。她们的孩子一进玩具室,就像到了童话乐园那么开心。东尼就坐在那里无聊地看他们玩。阿姨们常常说,这孩子,眉毛皱起来就像大人一样,真可爱。

今天又有一个小孩来玩。妈妈和那个小孩的妈妈在客厅聊天。出于礼貌,东尼必须陪在玩具室。其实他想去外面草地上画画。但他是个很乖很懂事的小孩,如果陪在玩具室可以让妈妈以及周围的很多人高兴,那么他一定不会反对。只不过,当他坐在玩具室里想像白纸上的图像时,偶尔会感觉一丝郁结。

那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小孩,从某个角落翻出来一副兵棋,兴高采烈地指挥他们打起仗来。东尼无聊地注视着那些栩栩如生的小人,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曾经买过这么一套玩具。

那是不知道什么材料制造的玩偶,全套二十四个,一半是狰狞可怖的恶灵,另一半是羽翼洁白的天使。双方都有四个战士、两个刺客、两个牧师、两个法师、以及一个指挥官和一个首领。恶灵军团的指挥官是个黑甲大刀武士,双眼血红;而首领则坐在一张结冰的石椅上,全身裹在破烂的灰袍里,只露出一支白骨手臂,紧抓一根阴森的黑宝石权杖。天使军团的指挥官是一位金铠骑士,手持银色双手巨剑;首领则是个小男孩,戴着大得不相称的宝石王冠。在东尼眼里,小男孩国王犹如刚出生的仔猫,应该毫无战斗能力。

通过全息投影,可以在玩具室的地面上为棋子们设计各式各样的战场。那个小孩显然不知道这副兵棋的规则。他肆无忌惮地推着棋子们在原本不允许通行的陷阱和山壁之间横冲直撞,嘴里发出呜啊呜啊的叫声。

东尼比较喜欢天使军团,喜欢他们的优雅和美丽。顺理成章的,形象比较恶心的恶灵军团自然而然被他划分为理应战败的一方。但那个小孩似乎不这么看。他总是操纵着恶灵军团的战士或者刺客,肆意将天使们刺倒、砍倒、踢得滚来滚去。

小孩的手犹如神一般存在,可怜的天使们无法抵抗。四个战士被击倒了,站在他们身后的两个牧师也随之倒下。两个天使刺客在神殿门口现身做最后拼搏,但很快被神之手布下的恶灵战士们包围,乱剑砍翻。

恶灵军团攻入神殿,直逼王座上的小男孩国王。为了让战斗不至于过分地一边倒,神之手极不情愿地允许两位天使法师以生命为代价击倒了一名恶灵战士。剩下的恶灵攻击者在操纵它们的神之手控制下,排列为整齐的队形,步步逼向守卫在王座前的金铠骑士。

东尼不喜欢这样的结局。他伸手控制骑士,试图帮助他绝地反击。金铠骑士利落地击倒了一名恶灵战士,但小孩立刻放声大哭起来。他坐在地上,蹬着双腿,发出令人头皮紧张的高频率哭嚎。

哭声惊动了客厅里的两位妈妈。当她们探头进来一看究竟的时候,小孩用仇恨兼责难的眼神死死盯着东尼。东尼只好承认是自己的不对,并把那个死在王座前的恶灵战士再度扶起来。

“对不起,你玩吧。”他向小孩道歉,并放下金铠骑士走开。失去了神之手护佑的骑士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它也许正茫然寻找那股突如其来又瞬间消失的强大力量,然而对此东尼无能为力。

眼看着小孩再度控制恶灵战士发起攻击,东尼心底忽然涌起一股强烈到无法抑制的愿望:让骑士击败那个讨厌的东西吧!他默默地一百遍一百遍重复祈愿:守护女皇、击败恶灵,守护女皇、击败恶灵,守护女皇、击败恶灵!

也许,他的愿望在那一刻得到了回应。

金铠骑士踏步前进,银色巨剑高举过顶,迅猛斩落。冲上王座阶梯的恶灵武士试图用盾牌格挡。但巨剑的锋刃切开那面黑盾,切开它的肩胛,顺便切入操纵它的神之手指。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当小孩凄厉的哭叫响彻整个玩具室,当妈妈们惊慌地冲进来,东尼仍然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指着地上翻滚的小孩,小孩被切断的食指,以及蓝色地毯上逐渐洇开的黑色血渍,很无辜地说:“我什么都没做。”

这是他当时唯一想到的。

妈妈为了保护东尼而设置的玩具室摄像机完美地证实了东尼的陈词。当骑士像切豆腐一样削下那根手指头时,东尼呆呆地蹲在距离小孩足足五米开外的地方。警察反复观看和检查了那段录像,找不出任何问题。录像绝非伪造,东尼从未动手。录像以十分清晰的角度展示,的确是那个本不该有任何动作的玩具骑士就像突然活过来一样,大步前进,一剑猛砍。

警察仔细检查了那套兵棋,没有发现任何疑点。它由星际最大的玩具公司CruxBox所生产,经过严格到残酷的安全认证才出厂,完全符合联邦制定的每一项玩具检验标准。换句话说,就是谁也无法解释玩偶骑士为什么会突然抽风,用手里那把分子材料制成的剑砍掉一个大活人的手指。

尽管给不出任何强有力的证据,出于安全考虑,警察还是决定将东尼的兵棋作为危险物品收缴并准备销毁。总是温顺的东尼在警察如此宣布之后先是沉默,然后突然迸发式地哭喊起来。谁也无法按住他,包括妈妈在内。警察局长桌子上的东西被东尼扔得整个办公室都是,其中一支笔险些击中局长的脸。最后警局屈服了,宣布退还兵棋。东尼抹着眼泪从局长手中接过崭新的兵棋盒子。因为他的所有玩具几乎都很新,所以他也没有注意到,那其实是局长派人紧急从CruxBox连锁店里买来的另外一副。闯祸的兵棋已经封存在警备严重的危险品库里,等待销毁。

不久之后,好消息传来,妈妈申请了很久的星际移民终于通过。妈妈和东尼,终于可以前往爸爸工作的星球了。

“东尼,亲爱的,星际旅行有严格的重量限制,所以你绝大部分玩具都只能打包寄走,”妈妈说,“不过,你可以选择一样最喜欢的随身带着。记住,就一样。”

东尼沉默了很久,最后坚决地指向那副兵棋。

在星际飞船上进入人工冬眠之前,东尼曾经有很多期待和遐想。比如一片青翠的草地,他和爸爸在草地上玩球追逐,爸爸将他举起来,很高、很高……

然而,当他从梦中醒来,被妈妈牵着一摇三晃地走出飞船时,迎面而来的却是完全背离他想像的另外一番景象。

东尼出生在一颗四季如春的星球。那里地广人稀,他和妈妈的家占地足足三千平米。棕色的两层木屋只占去了大约四分之一的土地,其余全都是一掌深的绿草。他喜欢在草地上奔跑,打滚,躺着呼吸带草香的新鲜空气,顺便看看天边绯红的云彩。他有很多画都是描绘这些景色,可惜全都不在身边。在他的想象中,爸爸工作的星球也应当是同样美丽的。直到双脚站在旅行的终点,他才想起来:爸爸的影像邮件全部都在室内,从来没有外景。他一直都是按照自己身边的环境,在幻想爸爸所处的世界。

然而,真实和他的想象差得太远了。

坐在悬浮飞车上,东尼沉默地观察着四周。飞车在透明的管道中疾驰,但极其平稳,并无一丝晕眩感。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周围除了高楼还是高楼。闪耀和反射各种光泽的大楼外墙迎面而来,让东尼感觉喘气都有些不畅。它们向上望不到顶,向下看不到底,两端都消失在一种淡灰色、混沌模糊、貌似云层的东西里。在目前所处的管道之外,可以看到还有无数根透明或银白的管道。数不清的细小飞车在里面穿梭流动。

“看哪,东尼,这就是联邦的首都啊。你知道这有多么不容易吗?我们足足申请了快一年,才得到移民许可证。以后你就可以跟爸爸妈妈一起在这里生活了。这是整个银河系里面最繁华的地方,从小学到大学都是最好的。东尼,你将来一定要象爸爸一样,从这里第一流的大学毕业,做个一流大公司的高级职员。你可不知道,周围那些邻居听说你爸爸在首都上班,每个月赚的钱是他们好几十倍,都不知道有多羡慕啊。这次我们全家都拿到首都的市民权。哎呀,他们简直想都不敢想……”

妈妈似乎在对东尼说话,又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抒发之中。东尼低下头,有些厌烦。但温顺的他总是尽可能地将这种厌烦的情绪封闭在心里。他的视线落到怀中乳白色的塑料手提箱上。那里面是一副兵棋,他随身携带的唯一玩具。

飞车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那是一幢灰色的高楼,看上去似乎有些陈旧。东尼踏出车门,被扑面而来的强风刮了一个趔趄。东尼的宽边圆帽呼一下被刮起来,在空中折了几下,飞越栏杆,掉向深深的灰暗之中。

“啊!啊!帽子!”东尼心里一着急,就扑过去想抢捞帽子。

“小心点!”飞车司机抓住他的手臂,用低沉嘶哑的声音警告说。这个络腮胡子的司机指了指平台以下灰蒙蒙的世界:“那下面是垃圾区,耗子比你这样的小孩还大。掉下去的人,只有死。”

平台四周都是高耸的栏杆,似乎并不容易掉下去,但这种事情很难说。

妈妈领着东尼离开平台,走进大楼。里面是个宽广的大厅。圆弧形的接待处里坐满了笑容可掬的女孩。妈妈拿出一张单子递给其中一位。对方看过之后,在电脑上按了几下,转身指向后面高耸的灰色巨墙:“请上1024号电梯。”

直到灰墙在东尼面前裂开一扇门,他才知道,原来大家排队在等什么。“快上吧!”后面的人不耐烦地推了东尼的背一下。妈妈很不高兴地一把搂过东尼,示威地摁下某个键。电梯门在粗鲁地欺负她儿子的人面前关上,对方差点被夹到鼻子。

电梯另一侧是完全透明的玻璃。俯视着脚下和远方的灯火,东尼忽然有种虚浮的感觉。

“妈妈,我头晕。”

妈妈搂着东尼,低声安慰说:“别怕,到家就好了。”

东尼也是如此安慰自己。但结果令他大失所望。爸爸的住处和原来那星球上的家比起来,勉强和玩具室差不多大。室内设计师在压榨空间方面表现出了惊人的创意和技巧。东尼觉得自己就像到了百科全书里面介绍过的货运飞船舱一样。在那里,每一升空间都不允许浪费。

走过仅供一人侧身移动的过道,是个袖珍到只容得下一张双人沙发和一张小方桌的客厅。一个身穿灰衬衣,戴银色眼镜的男子正坐在沙发里,埋头敲打方桌上的电脑键盘。妈妈敲一敲他面前的桌子。他抬起头的瞬间,东尼觉得那副金属镀膜的眼镜反光得厉害,特别刺眼。

“哦,你们来了。行李先在卧室放一放。饿了到厨房,墙上左边第三个按钮可以叫批萨外卖。”陌生的男人淡淡瞟了她们母子一眼,吩咐了几句,又埋头到电脑中去了。

见到爸爸,是东尼曾经设想了无数次的场面,但他从没猜到会是这样。老实说他一点都不饿。因此他丢下前往厨房的妈妈,自己一个人走进卧室。一张大床旁边硬挤了一张小床,看来是自己睡觉的地方。他呆呆地在小床上坐下来,怀抱的玩具箱在床栏上磕了一下。哗啦哗啦,兵棋掉得满床都是。

他随手捡起一个棋子。金铠的骑士庄严地举着剑向他致意。是你干了坏事吗?东尼打量着手里的玩偶,并不知道它其实第一次走出玩具箱。

长时间人工冬眠带来的短期后遗症就是容易疲劳。虽然东尼不喜欢换气装置中吹出的那股味儿,那种清新剂的味道,但他眼皮慢慢重起来,终于难以抵抗睡魔的侵扰。

东尼做了一个很坏的梦。

他见到一片浩瀚无际的红色荒原,那些兵棋玩偶都成了高可接天的巨人,整齐地排列在荒原之上。天使军团护卫在他周围,剑刃所向,正是那些狰狞又恶心的恶灵战士。他发现每一个天使战士都和他心意相通。他可以像手臂控制手指一样,在最精微的层面控制它们之中任何一个。而他们又各自统率大军。从他所居的指挥台高处望下,数不清的士兵阵列森严。

举剑,向前。

东尼的梦色彩缤纷,但却没有声音。剑与剑无声地砍出绚白的火花。每一刻都流下大量的血。每当一个统领军团的战士倒下,他的士兵就全身冒火,开始燃烧。燃烧的士兵仍旧在战斗,直到化为灰色的灰烬。

恶灵军团很强大,东尼也竭尽全力指挥。战士的陨落比例几乎是1:1。战到最后,东尼还剩下小男孩国王和骑士,而对方则仅剩王座上的首领。

骑士将银色巨剑上黑甲大刀武士的血拂拭干净,步步踏上通往白骨首领所在王座的石头阶梯。白骨首领一动不动,但东尼却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了。

白骨首领身后的云层开始扭曲,渐渐形成一张人脸。这是恶灵军团的指挥者吗,他终于现身了。东尼觉得这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他仔细地端详,发现有点像玩具室里指头被砍掉的那个小孩。为什么是他?东尼困惑地眨眨眼,突然发现那张脸又变了,变成一见他躺在草地上打滚就骂他的保姆阿姨。

这是怎么回事?东尼再眨眨眼。他惊恐地发现,云层地渐渐凸显的脸不是保姆阿姨,而是满脸怒气的妈妈。妈妈似乎正在对他说话,口型十分熟悉。他想了想,妈妈应该是在说:不许——不许——

每当妈妈禁止东尼做什么事,她总是说:不许。不许没吃饭就吃冰淇淋,不许躺在草地上玩,不许放开双手骑车——

不要攻击了,他从心里对金铠骑士下令。但骑士竟然无视他的命令,继续大步向前。白骨首领从王座上站起来,枯瘦的双臂伸向天空。骑士一剑砍落,白骨首领裹在灰袍里的头颅骨碌碌地掉落,滚到东尼脚边。灰袍里一丝熟悉的金属泛光。他蹲下来,拂开遮挡首领面容的兜帽。干瘪的骷髅头上戴着一副金属镀膜的眼镜,反光特别刺眼。

是爸爸!爸爸?

不,我不要杀爸爸!东尼想哭,但梦里没有眼泪。他捡起爸爸的头颅,试图拼回那具白骨身体上去。但只要手一放,爸爸的头就再度跌落。这不是我的错,我什么都没做!他仰头向云中俯视这一切的妈妈哭喊。妈妈的脸变得悲伤而透明。组成她的灰色云层正越来越淡。东尼感到有湿热的水滴打在脸上。他抹了抹,腥而刺鼻,和那天那个小孩的断指处流出的液体一个味道。

不要!

东尼惊恐地睁开了眼睛。房间里非常安静,只有空调发出的细微嗡嗡声。爸爸妈妈躺在大床上,已经睡熟了。门脚边微黄的安全灯是唯一光亮。东尼觉得满身是汗。他蹑手蹑脚地起床,拿毛巾擦擦脸。他的玩偶静静地站在窗边。窗外无尽的灯火为它们镀上一层冰冷的荧光白。

我没有想过操纵玩偶去杀爸爸,东尼在心底再次确认,我爱爸爸妈妈,而且我也不可能操纵那些玩偶。它们只是玩具,玩具而已。他的目光落在金铠骑士上。极端恐惧的事情发生了,金铠骑士踏前半步,抽剑当胸,似乎在等待命令。

东尼当时唯一的反应,就是跳过去抄起那个骑士,狠狠向窗外扔去。很有些分量的骑士砸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爸爸妈妈惊醒了,看见东尼蹲在窗边嚎啕大哭。窗玻璃上隐隐有一丝裂纹。

爸爸皱皱眉,按下床头某个开关。甜美的女声传来:“圣安卓公寓管理中心,请问有什么事吗?”

“明天把我家卧室北2A号窗的内层绝热玻璃换一下,”爸爸说完,倒回床上,“睡吧。”

妈妈没有睡,而是怒气冲冲地起床。她责难地盯着东尼:“你为什么要用玩具砸窗户?不许用玩具砸窗户,听到没有,我说不许!不——许——”

爸爸躺在床上,漠然地看看妈妈训斥东尼,然后从枕头下掏出一副耳塞。“我先睡了,明天还要上班。”说完,他翻个身,朝另外一边不动了。

东尼哭了很久才再度睡着,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茫然地站起来,离开卧室。妈妈正在客厅看电视,跟着屏幕上一群女人做健身操。“早饭在厨房。”妈妈说完继续运动,侧身举腿,一二三四……

“爸爸呢?”

妈妈停下做操,看看客厅尽头关得很严的一扇灰门。“爸爸在工作,”她严肃地警告东尼,“你不许打扰他的工作。马上去厨房吃饭,然后学习。你下个月就该上学前适应班了。我正在头疼你报名的事儿呢。”

东尼看了妈妈一眼,无声地去厨房了。但他根本没碰餐桌上的奶和面包,只是静静地透过玻璃门偷瞟妈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妈妈接住,说了几句之后忽然哈哈大笑。“是啊,我就知道你喜欢穿那个样式才推荐给你的嘛……今天有特别大折扣?在哪在哪……去啊!当然要去……你等等,我跟我儿子说几句就出来。”

东尼拿起面包咬了几大口,又端起奶杯。当妈妈推门进来,看见东尼正在很乖地吃早餐。

“东尼,亲爱的,妈妈要出去一趟。你饿了自己叫批萨吃好吗?左边第三个按钮。”

“好的,妈妈。”

“东尼真乖~”

妈妈拍拍东尼的头,拎起她最贵的包包出去了。东尼扔下面包和奶杯,走进客厅。他犹豫了一下,走向那扇紧闭的灰门。

他敲敲门,紧张得手心有些出汗。在老家的时候,他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这个场面,但事到临头还是心慌。

“进来。”

门无声地滑开。爸爸背对着东尼,正在一张宽大的桌子前面忙碌。他面对着和桌面宽度差不多的弧形电脑屏幕。蓝灰色背景上不断地跳动一行行东尼看不懂的字符。

“什么事?”爸爸头也不回。

东尼怯生生地问:“陪我玩一会儿好吗,爸爸?我想跟你一起玩兵棋。”

“我现在有事。”

“就一小会儿,很小一会儿,”东尼竭尽全力试图说服爸爸,“兵棋很好玩……”

“够了!”爸爸突然回头,暴怒的语气吓得东尼全身发抖,“你不要来打扰我好不好?我正在工作!工——作——”他把手边的东西一摔,坐在旋椅上居高临下俯视着东尼,“你以为我在干什么?我天天上班供你吃供你玩,忙得要死,你还来给我添麻烦!”他用一个严厉的手势结束训斥,“马上给我出去,好好学习!”

东尼想哭,却没有眼泪。他扭头向外走,突然发现墙上有幅色彩缤纷的画。他看了几秒,认出是自己刚上幼稚园时,父亲节那天画给爸爸的。当时才3岁多一点,还没有什么构图之类的概念,只是随意涂抹。他凑近看看,画框很高级,只是面上灰蒙蒙的。他举手擦了一下,一些灰尘留在指头上,平滑的玻璃上留下一道刺眼的亮痕。

灰门无声地在东尼身后阖上。他回到卧室,从柜子里把妈妈藏起来的兵棋翻出来。一个又一个,他将它们整齐地排列在桌子上。

“我们来玩吧?”

东尼的视线所及之处,玩偶们纷纷抽出武器,当胸致礼。

他先是让两边乒乒乓乓地在桌子上打了一会儿,但很快就厌倦了。毫无悬念的争斗让他想睡觉。不知道为什么,他脑海里突然蹦出那个被切掉手指的小孩。东尼忽然想起:那天在玩具室里,看着那小孩满地打滚,浑身是血,心底除了恐惧之外,似乎还有一丝……刺激?

在难以言说的一种欲望刺激下,东尼胡乱将玩偶们扔进玩具箱,抱着往门外走。但门禁系统冷冰冰地将他拒绝。“需要成人授权,”人工语音干巴巴地重复,“需要成人授权。”

东尼回到卧室,眼光四处寻找。他望见天花板上有个约摸半尺见方的换气口,心意一动,一个恶灵战士立刻敏捷地抓着墙纸爬了上去。它利索地割开软钢丝组成的防虫网,一头钻进管道。

东尼躺在自己的小床里,闭上眼睛。现在恶灵战士的视野就是他的视野。管道里很黑,但不要紧。恶灵战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只不过什么都披上了一层微红,像血的颜色。

它顺着管道溜达了一会儿,只遇到几只不知名的小爬虫和一头灰毛啮齿小兽。所有这些东西都对手持双剑的恶灵战士表示出极大畏惧,有多快跑多快。东尼操纵它查看了几个管道出口,没有什么发现。直到最后一个出口时,一个声音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付钱。”

“付你老母。”

恶灵战士把头贴到防虫网上。屋子里灯光昏暗,但借助它的幽暗视觉,一切都不是问题。这间狭窄的小屋里除了一张肮脏的床以外一无所有。地板上堆满了垃圾,能下脚的地方不多。一个女孩子衣衫零乱,执拗地对斜倚在床上的一条大汉摊着手。

“付钱,”她又重复了一遍,见大汉无动于衷,忽然捂住脸哭起来,“求求你付钱吧。今天再不交学费,我就要被退学了……你答应过付我和妈妈的生活费……”

“滚!”大汉跳起来,劈脸一个耳光,底下跟着一脚,把女孩踹出门去。他顺手在门框上一拍,沉重的铁门咣一声滑过来阖上。门外的抽噎和拍打声持续了一会儿,渐渐低弱,终于悄无声息。

东尼认出了这个声音和这张脸。他就是那天上电梯时从背后狠狠推了自己一把的那个人。今天他没刮胡子,更潦倒更丑了。他谨慎地控制恶灵战士割开防虫网,沿墙爬下去,一直爬到那人的头边。戳这家伙一下?他暗自盘算,小小地戳他一剑,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一股前所未有的刺激和兴奋主宰了东尼的神经。恶灵战士慢慢举起双剑。就在正要往那人后脑勺戳的时候,大汉忽然翻了个身,跟恶灵战士脸对着脸。东尼看见一对庞大无比的眼珠子瞪着自己,还有沉闷恐怖的喉音:“嗯?”

那一刻东尼完全忘了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家里。出于恐惧,他操纵恶灵战士狠狠地刺下去。两个眼珠同时爆开,汁液飞溅。大汉的哀嚎更加激起东尼的恐怖心。恶灵战士的双剑以恐怖的高速运转,不停地刺、刺、再刺……

恶灵战士沿管道爬回来之后,东尼一把抓住它,弄到厨房去泡洗涤液。他忙碌了很久才刷干净这个满身是血的家伙。就在这时,房门哐一声开了。妈妈站在外面,看着东尼。

“你在干嘛?”

东尼举起满身泡泡的恶灵战士:“洗玩具。”

“哦,真乖,”妈妈扭头对坐在客厅看电视的爸爸说,“今天可堵死我了。走道里都是警察。听说住在角上那个流氓被人杀死在家里,整张脸都捅烂了。”

东尼擦干净恶灵战士,默默从妈妈身边走过。爸爸瞥了他一眼,忽然问:“东尼,要爸爸陪你玩吗?”

“不用了,”东尼默默走向卧室,“我想一个人玩。”

成排的兵棋玩偶正静静地等在玩具箱里,东尼已经迫不及待。

那天,东尼是如此的盼望夜幕降临。他抢在爸妈督促之前洗了澡,早早地躺到小床上。妈妈有些惊讶,但什么也没说。她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手端酒杯,把爸爸搂得紧紧的。

“我先睡了。”

“哦,真乖,晚安~”

东尼阖上卧室门。妈妈的低声细语从门缝里溜进来:“去洗澡吗?你不是……早就想看我穿那条粉红透明内衣?”

恶灵战士熟门熟路地爬上天花板,钻进通风管道之后,还聪明地把防虫网恢复原样。管道四通八达,每走过一小段,准能发现某个出口。它们方方正正,千篇一律,但透过那些细密的洞眼漏进来的光亮,却散发着无声的引诱。这让东尼联想起,他曾经有个古老的,一根竹筒做成的玩具。筒顶开了个小孔,每次看进去,里面色彩斑斓的图案都不一样。东尼喜欢这种感觉,喜欢陌生的未知向他涌来。

从此以后,每晚在圣安卓公寓的通风管道里逛大街就成了东尼的保留节目。他寻找到向上和向下的管道,聪明地找到了抓住接缝处的密封胶垫爬上爬下的办法。管道像蛛网一样密密麻麻,但东尼从不迷路。

在楼道尽头,通风管道要拐一个大弯。大弯的底部也有个出口,那里一直阴暗,房间里没有亮灯。听妈妈说,自从那个坏流氓死在里面,脸戳得像烂番茄,那里就再也没有人敢租来住了。

是圣安卓公寓里游荡的幽魂杀了他,所有人都这么说。

东尼偶尔会到那个房间去转一圈。房间被打扫过,家具也全部移走,但地板和墙纸还是脏得不行。门锁得紧紧的。照理说,这里除了东尼没人来,但他还是在房间里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地板上的灰尘很薄,只有恶灵战士带给东尼的敏锐视力,可以觉察到那些并不明显的擦痕。

妈妈似乎非常忌讳那个房间。曾经有一次东尼说漏了嘴,被妈妈用最严厉的眼神盯住。

“去走廊尽头那个房间?”她用尖锐到有些走调的声音质问,“你说你去了走廊尽头那个、那个死人住过的房间?”

东尼瞥了妈妈一眼,低下头:“没有,只是做梦……梦到。”

妈妈狐疑地瞅了东尼半天,转身离开客厅。东尼从门缝窥见她在门禁系统上按了很久,似乎在检查出入记录。一会儿妈妈回来了,面色相对和缓。

“东尼,亲爱的,妈妈知道你害怕,才会做那些噩梦。不过没关系,妈妈跟物管讲过了,要他们快点把那间倒霉房子清理干净。以后你就不会做噩梦了。答应妈妈,以后不要再想那些不好的事情,嗯?”

“好的,妈妈。”

如果妈妈知道那间锁死的房里常有什么在爬来爬去,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东尼想。

一直以来,东尼总是用恶灵战士出门闲逛,因为双剑爬管子实在很方便。但有一天,他忽发奇想,控制着小男孩国王爬进通风管。经过大弯底部时,东尼习惯地瞥了一眼。他正要继续走,忽然又停下,认真地观望那个出口。

里面影影绰绰,似乎有光。东尼靠着出口张望了一下。隐约有一丝冷风吹出,他本能地缩了下脖子。

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刺激捏紧东尼的心。他让小男孩国王轻盈地、慢慢地爬过去,生怕惊动了房间里的人。他爬到出口,紧贴着防虫网向里看。防虫网被割开的口子依然如故。似乎管理中心也放弃了努力,任这间房自生自灭。

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房间里徘徊。它趴在地上,嘴里吐出一线微弱的光。东尼觉得这背影有点熟悉,但急切又想不起来。他决定靠近一点,于是小心翼翼地顶开防虫网,顺着墙纸往下爬。墙纸很老了,被抓紧时总会轻微地撕裂。东尼已经竭力放轻动作,但还是觉得那些老的发脆的墙纸裂开时声音大得吓人。幸好,黑影正在仔细地抠摸每条地板之间的缝隙。它是如此专注,竟然没注意到头顶的动静。

东尼落到墙角跟,借黑暗的掩护贴近黑影。它细腰细胳膊,体型像妈妈但比妈妈要瘦。在最后一个墙角,黑影摸了一阵,僵硬地直起腰低声叹息。东尼一听这个声音就想起来了。是那个女孩,那天被流氓一耳光加一脚赶出门去的,那个衣衫零乱的女孩。

东尼想再凑近点,仔细看看她。但没留神脚下一绊,噗通扑在地板上。小男孩国王的手肘撞击地板,发出空洞的声响。

“谁!”

女孩低呼一声,如受惊的母猫一般直起腰。她手中的光瞬间锁定了东尼,人却退向门口。不过只退了半步,她就站住了。“原来是个玩具……吓死我了。”她悄悄地嘟囔了一句,走向东尼。

被发现了,东尼只好僵硬地躺在地板上,一动也不敢动。操纵玩偶是他的秘密,他不想任何人知道。女孩的黑色软底鞋在他面前停下,小腿和膝盖向他压来。“好精致的小国王!”他听到女孩这么说,然后忽然就被提溜到半空。

被女孩的笔管电筒照来照去,东尼很不自在。特别是他还要努力保持身体僵硬。当她凑过来看的时候,东尼真想给她脸上一拳然后爬墙逃跑。但一来小国王手无寸铁,二来女孩的脸又凉又软,让他觉得莫名其妙地很舒服。

“喂,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女孩把小国王调了个大头冲下,很不客气地用王冠的尖端敲敲地板。

地板发出空空的响声。

“那个没品的孤寒佬,怎么会买这么漂亮的东西……咦、咦?”

东尼硬着脖子,勉强偷瞄了女孩一眼。她死盯着自己所蹲的地板,满脸惊喜和不敢相信。“不要再让我失望不要再让我失望不要再让我失望……”女孩念念有词,小心地摸向地板缝。她用指头按了几下,随即从腰里抽出把小刀,插进缝里用力一撬。

“真在这里!”

女孩丢下小刀,捂住嘴,似乎害怕自己失声叫出来。她伸手探进地板下的空洞,拿出厚厚一叠钱。这似乎是她一直要找的目标。东尼瞧着她珍而重之地塞进挎包里,心里期待自己被放下,好趁机溜走。

“谢谢你,我的幸运小王子~”

女孩把小国王放在眼前左看右看。东尼不得不保持僵硬,这很难受。他试图隐蔽地转动脖子,却猛然被什么贴住了脸,眼前一片漆黑。

女孩将东尼埋进胸口。很软和,暖暖的,淡香若有若无。东尼感受到她的心跳,咚、咚、咚。温暖又安心,多么陌生而亲切的感觉。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真想永远这样……然而这种感觉迅速淡去,他正在离开女孩的心口。不要、东尼想,让我留在她身边,怎么样都可以,我要留在她身边!

女孩就像被烫到一样,低低惊叫了一声,把小国王丢到地板上。东尼在地板上滚了几圈,脸冲下趴着。我吓到她了?他沮丧地想,不应该是这样,我没想过伤害她。

刚才那个玩具……吸住我的手?

东尼的思维里跳出如上一段信息。它突如其来,又像融雪一样飞快淡去。紧接着,更多的信息纷至沓来:

一定是错觉,是它的硬肩饰划到了我的手……该走了,但它怎么办呢?好想要……算了,不要添麻烦……还是很想要……

东尼试着为这些信息加上一点自己的注解。只是一点点,就像在画上不紧要的地方略微涂抹,然后再放回去。这样做很难被察觉,但画却实实在在被改变了。

带走它,这么一个小玩偶,根本不占地方。

女孩第三次挣扎要不要带走小国王时,东尼如此悄悄地提醒她。尽管脸朝下,他却很清晰地感觉到女孩正向他弯腰,伸出手。他滑进了女孩的挎包,和那叠散发着臭味的纸币呆在一起。

卡嗒,房门轻微地扣上。女孩走过弯曲的长廊,然后是电梯来临的叮咚声。飞速下降的轻微晕眩感带给东尼一丝不安,他想暂时退出小国王,回到正在床上熟睡的身体里。但一番尝试之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回不去了。似乎有什么束缚着他,将他紧紧箍在小国王体内。东尼试了又试,但结果仍是一样。以往他可以轻车熟路地随时回到自己真正的身体,但这一次,怎么也不行。

发现我不见了,妈妈会生气的。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东尼浮出这样的念头。

但只是一瞬间。

很快,东尼被女孩千头万绪的思维所吸引。那是一个五光十色的神秘世界,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她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其中一个清洁美丽,宛如天堂花园;而另一个老朽破败,脏乱不堪。每一天,她在低矮的竹床上醒来,用老旧到东尼叫不出名字的电器弄早饭,喂躺在床上的一个老妇人吃。然后她离开那片灰蒙蒙的街区,乘电梯向上,换乘好几条管道的飞车,途中找个洗手间换上整洁合体的制服。接下来步行一段距离,到一个行人匆匆来去的宽阔天台等车。那辆车十分宽大,所有乘客都穿着和她一样的制服。车门、座椅扶手、制服胸口、金色的玫瑰徽记无处不在。东尼在学前适应班也要穿类似的制服,不过徽记不太一样。在这类地方上学要交很多钱,妈妈训斥他时曾经提到过。

东尼从女孩的记忆中读到她的名字:小珍。

东尼坐在书包里跟着小珍来到学校。被掏出来的时候,他看到一长排灰色的细长柜子。小珍飞快吻了东尼一下,然后把他塞到一堆软软的衣物里,咣地锁上门。

柜子里很黑,只有微微的光线从门缝透进来。东尼无聊地坐在杂物里,等了很久。然后,柜门突然被粗暴地哐当一声拉开。什么东西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柜沿上,东尼定睛细看,是小珍的脸。她被一双手掐着脖子,死死地压住,下巴颏儿顶在东尼脚边。

外面有两个女孩。其中一人掐住小珍脖子,还反压着她的手。另外一个站在后面抱着双手冷冷地看。

“那天你为什么不去?故意落我面子?”

“不是……”小珍一边咳嗽一边回答。

“明天在“乐园”还有个Party,你要是再敢不去……”抱手的弹了个响指,“好好想想,我们走。”

小珍被松开了,但她似乎很虚弱,下巴继续靠在柜沿上喘了几分钟的气。东尼试着触摸她的思想。刹那间,他仿佛被吸到一个宏伟而幽暗的殿堂,四壁都是漆黑的长窗,窗外阴云密布,如怒涛翻涌。他茫然四顾,偌大的殿堂中并无旁人,只有赤裸的小珍跪在他脚下,全身散发淡白的微光。

你在这里做什么?

仿佛是为了回应东尼的问题,浓重的悲伤和恨意扑面而来,几乎令他窒息。我要她死……我要她们都死……不管是谁,不管要什么代价,让她们死……

就像那个流氓一样?东尼想,可惜小国王没有武器,不如恶灵战士方便。但、总归有办法。

首先是那个充当打手的女孩,她叫神山奈绪,东尼决定从她开始。

神山奈绪每天放学都要去某个类似体育馆的地方,换上白衣服,练习拳脚。她出手很快又有力,可以轻松打碎叠在一起的多层厚木板。但东尼检视过她的思想,知道她为什么要那么疯狂地练习格斗。

神山小时候经常挨揍。她没有妈妈,和一个凶暴而壮硕的络腮胡男人住在一起。她叫他爸爸。被打通常是因为一些小事,比如不小心戳破了纸门,碗洗得不够干净……诸如此类。络腮胡男人惯于用一根结实的皮绳把她缚起来,倒吊在屋梁上用电线抽。她会因为络腮胡男人的一瞥或一哼而吓得发抖,从骨子里发抖。刻在她记忆中的无数次噩梦,几乎都是以电线割破空气的呼啸而结束。

这天又是神山和教头的对练。神山熟练地隔开来拳,侧身,踏步冲拳。但打着打着,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作为喂招的一方,教头不该这么用力。实际上,已经不仅仅是“用力”这样的词可以形容了。教头一脸狰狞,白牙如此刺眼,就像要把她生吞活剥。

也许神山的技巧还不错,但那一刻,她慌了。“停手!”她尖叫着向后退,试图逃出擂台。

巨大坚硬的拳头轰在她脸上。神山的牙都被打飞了,眼前一黑。教头欺身上前,叠步交叉,十字锁颈,膝盖如铁杵般一顶!

神山的惨叫伴随骨碎的声音响彻整个道馆,所有人都惊讶地停下来,包括教头自己。他看着软软地躺在自己怀里的神山,一脸疑惑:“这是怎么回事?”

直到警察来逮捕了教头,他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下如此重手。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小珍得知了神山奈绪的死讯。“肋骨几乎全都断了……”“道场的教头啊,对练时突然疯了……”女生中传播着各种八卦。她快乐地听着,拿起小国王亲了一下:“那个打我的疯婆子死了,真好!”

妈妈之前也亲过东尼,但那种感觉很不一样。小珍的嘴唇软软的、热热的,让他觉得就像躺在棉花糖一样的云朵里。东尼喜欢这种感觉。

走出那个有一长排灰色的细长柜子的房间,上楼梯,小珍的脚步轻快如鹿。她拐过楼梯转角,正要往教室去,忽然被人挡住。是当初欺负小珍的时候,站在神山身后的那个女孩,东尼记得她的模样。当时她一脸很冷很凶的样子,印象很深。

“是你杀了神山,对不对?”

虽然她还是一脸很冷很凶的样子,但内里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东尼很清晰地感受到,她在害怕。她故意站在楼梯最上面,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吓人一点,但实际上就是害怕。

小珍本能地退了半步,把东尼抱在胸口抵挡:“……我?怎么可能?”她努力摇头,“那天我在打工。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就是你,”凶脸的女孩步步紧逼,“你是怎么买通那个教练的?还是给他下了什么药?”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小珍拼命摇头。

她又在欺负小珍了,东尼觉得她真是非常讨厌。他想,怎么才能让她被教训一下呢?嗯,可以试着欺骗她的感觉:楼梯其实没有那么高,地面也是平的……

凶脸的女孩又往前走了一步,然后很奇怪地一脚踩空。她挥舞着双手,就那么直挺挺地摔下来,从最上面的台阶一直滚到最下一级。她的脖子折成了一个古怪的角度,趴在地上似乎能看见自己的背。这时楼梯附近的人渐渐多起来,有人小声尖叫。她还在抽搐,但谁都不敢去碰她。

小珍奇怪地颤抖了一下,然后飞快离开。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几乎快要把东尼晃晕了。那个凶脸的女孩再也不能欺负她了,为什么她不高兴?

终于小珍不再继续往前走了。放眼四周,一片空旷。东尼发现小珍带着他来到了一个平台上。有铁围栏的那种平台。平台下只有灰蒙蒙的雾气。他想起出租车司机叔叔的话:那下面是垃圾区,耗子比小孩还大。掉下去的人——只有死。

“是你杀了她,对不对?”

小珍的手非常紧,就像要把小国王的头掐掉一样。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发怒?东尼十分委屈,完全不理解。

“恶灵!”小珍的手抖得非常厉害,“你是个恶灵!你会害死身边所有的人!”

不是!我才不是什么恶灵!我只是想和你一起玩,不想让别人欺负你而已!这不是你的愿望吗?是你想要她们死的!

东尼想替自己辩解,但他发不出声音。情急之下,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将自己的想法传递给小珍。就在这时,他感觉到小珍的胳膊挥动了一下。

飞起来了,东尼感觉到自己飞了起来。越过平台旁边的围栏,飞向灰蒙蒙的未知世界。

那一瞬间,失重的感觉拉扯着他。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根橡皮筋,被活生生地拔得很长。就在痛得要断的时候,他眼前一黑。他最后的记忆是小珍流着泪的脸——

再醒过来时,周围都是刷得雪白的墙,空气里充斥着淡淡的药味。东尼知道,这是在医院。他抬起手,发现又回来了。熟悉的手,熟悉的身体,熟悉的——妈妈?

“东尼?你醒了!”

毫无防备地,突然被妈妈紧紧拥抱。东尼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说:“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妈妈的对不起比东尼快好多,机关枪一样让他无从回答。不过,就这样被抱着真的很温暖。懒洋洋地躺在妈妈怀里,听她轻声细语地讲故事,东尼觉得舒服极了。他的思绪开始乱飞,忽然回忆起很小很小的时候,在玩具室的地上不小心撞了头。那天一直大哭,妈妈也是这样抱着他,安慰他。如果可能的话,真希望永远这样——

“好了,检查身体的时间到了。”

爸爸忽然带了一个穿白大褂子的人进来。东尼看着这个白大褂。他有点像医生,但又不是很像——总有点奇怪的说不上来的地方,让东尼觉得非常讨厌。

“东尼乖,”妈妈笑得很假,“你刚刚醒过来,身体还不舒服。妈妈请医生来替你检查身体,好不好呀?”

“不要,他才不是医生。”

白大褂显得有点尴尬。妈妈朝他笑,说,“小孩子就是爱乱说话,”又转向东尼,“乖,很快就好~”

“不要!”

“必须检查!”妈妈勃然大怒,把桌子一拍,“每次说话你都不听!不喜欢你了!”

东尼感到委屈极了,两行眼泪忍不住挂下来。他猛地跳起来,挣扎着想逃跑。但小孩子那里斗得过大人。爸爸、妈妈、还有那个讨厌的白大褂,三个人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张着手拦住左冲右突的东尼,把他按倒在床上。东尼感觉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刺进了自己右手食指尖,非常非常疼。他大声地哭了出来。

很快爸妈就放开了东尼,把他一个人留在病房小床上哭泣。白大褂也走了。东尼一边哭,一边听见他站在门口说话。什么“检查结果明天就出来,请放心,我们的检查是最准确的。”

爸爸很感激地说:“实在是麻烦您了,还让您专门过来。”

“哪里哪里,我们也是为大家服务嘛。”

有人回到病房里,东尼不再偷听,继续放声大哭。

“东尼乖~”妈妈每次都这样开头,一点也不腻,“明天检查结果就出来,你肯定会没事的。”

“我本来就没事!”

“但是那些、那些——”妈妈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那些小人儿玩具——”

东尼心尖一紧:不好,妈妈知道我的秘密了!

他咬紧嘴唇,一个字也不说。任凭妈妈爸爸怎么套话,他就是一个字也不说。磨了很久,妈妈发了几次火,掉了几次眼泪,他还是一个字都不说。最后爸爸都看累了,走向房门,回头说:“我先回家了,明天还要上班,”然后又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反正明天就知道结果了……”

明天他们准备怎么处置我?东尼一想到这件事就害怕。最后,他几乎是哭累了才睡着的。

第二天一早白大褂就来了,还带来一大帮穿制服的家伙。他严肃地皱着眉头,一见面就对妈妈说:“检验结果出来了,您家小孩的情况……非常不好。”

妈妈一听就紧张起来:“不会吧,到底是什么原因?”

“这是一种特殊的神经病变,”白大褂一脸沉重地说,“他现在的症状还很轻微。发展到后期,可能会出现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严重现象。不但伤害自己,更有可能伤害到周围的人——”

“不会吧,”妈妈搂住东尼,突然哭了,“他一直都是很乖的小孩,怎么会这样?你不是说问题不大,可以治疗的吗?”

“当然可以治疗。”

“是吗?”妈妈惊喜地抬头,似乎又找到了希望。

“但是需要隔离很长一段时间,进行单独的精密检诊和治疗,才有可能康复。”

“讨厌!”东尼冲白大褂狂喊,“打死你!打死你!你走开!”

“这样的症状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了,”白大褂严肃地说,“这是一种后期很严重的成瘾性精神紊乱。患者一般都沉迷于某种游戏,茶不思饭不想。一个单身白领,因为网络故障两周没法上网,结果狂躁起来杀了房东;一个十九岁女大学生,在网吧呆了七天后竟然不认识家人;更有一位沉迷于网络游戏的十三岁少年,面带微笑、双手平伸、双脚交叉地以网络游戏中的飞天姿势从二十四楼一跃而下自杀身亡……多么严重的问题!幸好您家小孩发现得早,如果及时治疗,完全有可能痊愈!”

妈妈问:“要多少钱,很贵吧?”

“正常价格的确很贵,不过他年纪小,可以享受政府的特殊补贴,所以实际上非常便宜。现在通过我们的会员系统付款,还有八五折优惠,”白大褂抖出一份印刷精细的纸,“当然,这需要您签一份协议。”

“我没病!”东尼嗓子都哑了,挣扎着把不知何时学到的脏话现学现卖,“治疗你妹!”

白大褂根本把东尼当作空气,微笑着对妈妈说:“我理解您担心令郎的心情,非常理解。这件事需要大家互相配合,为了确保令郎安全接受治疗,请先在这份协议上签字。”

妈妈半信半疑地拿起笔,“一定要签?”她看着那份密密麻麻的协议,有点犹豫。

“请放心,这是一份完整的正式协议书,经过政府审核,绝对没有问题。我稍后把我们法律专家的电话留给您,有疑问可以跟他咨询。”

“但是……”

“不用担心,每周您都可以去探望他。我们那里的环境绝对是一流的。”

“……那好吧。”

一行名字签下去,东尼就不再属于这个家了。

被妈妈抛弃的感觉,就像……整个人变成空空的布口袋一样,什么都没有了,连站都站不起来。

漆黑的车里只有巴掌大一片天窗。外面下着雨,玻璃上跳动着水滴。东尼躺在担架上,双手双脚被拘束带绑得结结实实。他现在只有眼珠能转动,只能望见一片小得不能再小的天。抬着他上电梯时,妈妈追着担架跑,哭着说治好了就马上接他回家。但他一点都不相信,根本不信。他有种直觉,自己再也回不了家,再也见不到爸爸和妈妈了。

妈妈虽然平时很凶,总是不许这个不许那个,但她也带过自己在草坪上玩风筝,教过自己画画。夏天切西瓜给东尼吃,冬天最冷的时候替东尼盖被子……

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吗?东尼拼命提醒自己不要哭给旁边那讨厌的白大褂看,却怎么也忍不住眼泪。

白大褂居高临下地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东尼看见他笑了,注视着自己,笑得像头胡狼。他伸手在东尼脸颊上刮了刮,然后看着那些沾在指头上的泪水:

“你可是个男孩子啊,男孩不应该哭才对。”

东尼才不管他,哭得个稀里哗啦的。

白大褂把两根电线贴到东尼头上,用奇怪的胶带固定住:“爱哭的男孩要被惩罚,知道吗?”

一道尖锐强烈的刺痛钻进东尼脑里,痛得他大叫起来。白大褂冷漠地俯视着他:“还哭吗?”

“不哭,我不哭了,”东尼恍惚觉得那个抽抽噎噎的怯弱声音根本不是自己,“我不哭了……”

车上这场电击“治疗”只是开始。白大褂住的地方,有更多更吓人的奇怪机器。除了电人很痛的铁帽子,还有很粗很长的针。白大褂常常用大针头抽东尼的血,一抽就是老长一管。

生活如同机械一般规律。每天早晨被送餐的铃声叫醒,上午是漫长的身体检查,下午多数时候还是身体检查,偶尔会被带到一个有玩具和书的房间,但通常呆不了多久。这里没有日历也没有钟,甚至连阳光都没有。东尼根本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时间就像停滞了一样。

爸爸妈妈一次都没来看过他。东尼觉得自己被他们忘了,丢了,不要了。他有时会梦到妈妈,但醒来却只有白色的墙和枕巾。房间里除了绝对必须的用品,什么都没有。连生气都不知道该砸什么。再说这里不允许发脾气。发脾气的小孩要被电击“治疗”。东尼挨了好几次,就再也不发脾气了。

东尼变成了一个很乖的小孩。从不嚷嚷,很少说话;抽血的针管再粗都不会哭;吃饭从来不发出声音,连走路都轻轻的。只有这样,那些白大褂才会觉得他表现很好,才会奖励他去玩具室呆上一个下午。

所谓玩具室,其实玩具也很少,和东尼在金星上的玩具室比起来大概百分之一都不到。但东尼还是很喜欢去,只是注意着不要把这种喜欢流露出来。白大褂们都很坏。有一次他因为能去玩具室笑了,就被他们故意取消,改为身体检查。他大发脾气,又抓又咬,结果被戴上铁帽子,狠狠地挨了好久的电击。

因为把值班白大褂的手咬出了血,那次电击持续特别久。东尼起初痛得哇哇大哭。但他发现,自己哭得越厉害,那个白大褂就越高兴,越要电他。

“放我走!我要回家!我要爸爸妈妈!”

“家?”白大褂哈哈大笑,把电脑转过来给东尼看。上面显示着一则新闻:一男一女车祸身亡。东尼第一眼看见照片,心就喀嚓一声碎成粉末。没有爸爸妈妈,没有家了——他放声大哭,仿佛要把一辈子的泪水流干。

不知道哭了多久,渐渐东尼不哭了。虽然泪珠还在眼眶里打转,但他拼命想着不要流泪,要把泪水都吸回来,结果,泪水就真的没有了。最后连白大褂也觉得无趣,把东尼从电击矫正椅上放了下来。东尼非常顺从,非常平静,眼眶干涸如三伏天的池塘,空空如也。

再也不会有泪水了,从那以后,东尼不再哭也不再笑。

从住的地方到身体检查室是六十七步,到玩具室一百九十三步。除此之外东尼再也没到过其他地方。这里就像刷白了的坟墓一样,除了几个白大褂没有其他人,连饭都是墙上一个窗口送进来。但是东尼知道,这里其实住着很多很多的人。没有证据、没有理由,他就是知道。

每天躺在床上,他闭上眼睛就能听见很多声音。男人、女人、小孩的哭声,争吵声,打骂声。急促而断断续续,毫无逻辑的低语。像是幻觉,但合眼就来,每天都比之前更加清晰。起初他很讨厌也很害怕这些声音,但渐渐就不怕了。后来他甚至把它们当作新的游戏,就像被没收的兵棋一样。他试着和那些声音接触,对它们说话。起初它们根本听不到他,但后来就渐渐有了反应,很有趣。通常情况下,对话是这样开始的:

喂,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谁?谁在说话?

是我,我叫东尼。

谁是东尼?你在哪?

和我说话可以吗?

滚!

就像这样,大多数声音都显得对东尼很害怕,拼了命也要把他赶走。东尼倒不太在乎自己被轰,反正声音多得是,滚就滚,再去找下一个好了。

但总是有例外的时候。有一次,一个声音不但没让东尼滚蛋,还很兴奋地和他聊了起来。

喂,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你又来了,我说是自愿的你相信吗?不过欠了五万元而已,才五万元啊!就被卖到这种鬼地方,整天抽老子的血。那个蓝鲨黑帮的狗种,大爷出去一定要杀了你。挂起来杀,每天杀两次。

为什么要抽你的血?

我的血比较香?去死,这问的什么屁话?我怎么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抽我的血。难道他们没给你做过手术吗?绑在台子上,把你零零碎碎地切开,给你打各种奇怪的针?我每天头痛得要死,不喝酒就睡不着。这帮该死的研究员,都是拜他们所赐。特别是那个大屁股的妞,老子有一天出去了,一定要杀了她。

为什么要做手术?

为了把各种稀奇古怪的能力移植到你身上做实验啊。你是哪片南瓜地里的小白,怎么连这个都不懂?我的那些邻居,本来一个个都是老实巴交的普通人,被他们几十台手术做下来,一个个五迷三道的,神马玩意都有。我看我最近也要不正常了,不然怎么会梦到有人跟我说话。你丫是谁?被老子抓到,一定要挂起来杀。

你很喜欢杀人喔。

杀杀杀!杀光一切!怎么样?

那你为什么不动手呢?

唉,有当兵的看着啊。晚上把你捆床上,白天起来背后两个当兵的押着,到了实验室又捆椅子上了。你动个屁手啊?以为改造过就厉害?

如果……有机会呢?

对方的声音忽然沉默了,闷了很久才回答:如果有机会,那些人一个也别想活!

咬牙切齿的声音在东尼的梦里渐渐成形。东尼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躺在床上的中年男人。莫西干式的棕红短发,脖子粗壮,双手紧捏成拳。他捏得很用力,小臂上肌肉暴起,拳骨一阵阵颤抖。他被拘束带紧紧地绑在床上,那带子好粗,捆着一定非常难受。东尼很同情他,就想该怎么帮他一把。

拘束带是很厚又结实的宽皮带,中间一道钢制锁扣,必须用钥匙才能打开。不过这难不倒东尼。他一眼扫过去,锁扣里的机关就活了,扭来扭去,热情地响应他的呼唤。他拜托小机关稍微拨动几个关键的卡簧,啪一声,锁扣弹开了。

男人还在熟睡。东尼帮他开了锁,忽然觉得很困,迷迷糊糊也睡着了。

第二天,白大褂们一整天都没来找东尼。东尼躺在床上无聊,只好闭上眼睛睡回头觉。

梦里依然有很多声音,其中一个吸引了东尼的注意。那个声音很熟,平时都是严肃又冷酷的,今天却透着恐惧和慌张。是那个把他从爸妈手里抢走的白大褂的声音。

说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更严厉的声音在责问它。

黑尔教授,这事我完全不知道啊!白大褂的声音慌乱地回答,那个,511号他突然就暴动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是真的!

严厉的声音继续传来,应该是那个叫黑尔教授的人在咆哮:拘束带松了是为什么?说!

白大褂战战兢兢地回答:我不知道,先生,我真的不知道。拘束带已经彻底检查过了,锁扣是完好的,绝对没有被弄坏。

严厉的声音平静下来:滚、滚出去,回你的房间。

那不是真正的平静,东尼明显感觉到他对白大褂的恨意。

为什么会恨刚才那个人呢?

因为他办事不力!好端端的竟然让511号挣脱了拘束带。这是个中级肌体强化改造人,标明了高度危险的!我损失了11个警卫,3个资深研究员,最后连试验者也损失了。我的研究计划该怎么办?下个月我拿什么写报告!

如果……你看见刚才那个人死了,会不会很高兴呢?

当然啊,那种垃圾赶快给我去死啊!

一间门上标着【高级研究员】的房间里,一个鹰钩鼻子,神情冷峻的中年男子晃了晃脑袋,自言自语地说:“我是不是气昏头了,在想些什么呢……不过说真的,朴勇健那个没用的东西死了或许更好呐。”

朴勇健就是抓东尼的白大褂。东尼认得他胸牌上的名字。这个细眯缝眼,大颧骨的丑男刚刚被鹰钩鼻的冷峻中年男劈头盖脑大骂一通,此时正靠在走廊上喘气。东尼很快就找到了这个人,开始看他在想什么。

混帐,这根本不是我的错啊,黑尔教授为什么要骂我!他明天就会宣布让我滚蛋吧?完了,我的前途……

——朴勇健满脑子都是对刚才那个鹰钩鼻、黑尔教授的憎恨。

如果用尖尖的小刀,趁黑尔教授出门的时候一下子捅在他后腰上,有可能谁也不知道吧?

被心里无缘无故冒起的念头蛊惑,朴勇健不自觉地点了点头。他随即用力晃了一下脑袋,惊恐地看着四周。现在是深夜,走廊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他想了好久,表情渐渐狰狞起来,用力咬着牙齿。

咣啷!

听到走廊上的碰撞声,黑尔教授脸上浮出怒色,把写了一半的报告啪一声阖上。“朴研究员,你还没有回去吗!”他打开房门,朝走廊上看。

突然后腰一痛,钻心刺骨。黑尔教授扭头,正贴上朴勇健扭曲的脸。肋下又是一痛,他低头,看见朴勇健正把染血的刀刃从自己右肋缝里抽出。

“你敢……”

血糊住了嗓子眼,黑尔教授的话淹没在喉头恐怖的咯咯声里。他瞪大眼睛,看着刚才还乖顺无比的助手第三次把刀刺进自己身体。这一刀从锁骨往下插,直没至柄。

再没有感觉到第四刀,黑尔教授眼前只剩无穷无尽的黑暗。

“谁在那里!”

陡然响起的喝问声把沉浸在报复快感中的朴勇健吓得一激灵。警卫?不可能啊,明明刚走过去的警卫怎么会半路折回?朴勇健浑身是血,握着湿而滑的小刀,大脑一片空白。雪亮的手电筒光刺来,他连闪躲一下的意识也全忘光了。

“你……不许动!”

被抓住的话,会死喔。

大约是被意识中忽然响起的悄悄话惊醒了,朴勇健冲手电光的方向扬起小刀。

呯!呯呯!

随着一连三声枪响,朴勇健就像被看不见的人狠狠打了几拳似的,踉跄着后退。大股的血从他胸口和小腹涌出来,他低头看了看,膝盖一软跪下,随即趴倒在走廊上。

一个警卫握着手枪和电筒,谨慎又谨慎地走过来。他用脚尖试了试朴勇健,确认对方已经是一具尸体。这时他肩头的无线对讲机响了:

“401号警卫,系统显示你的手枪刚刚发射了三发子弹。汇报你的情况。”

“一个研究助理发疯了,拿刀杀人!我不得已把他击毙,”警卫蹲下去把黑尔教授的尸体翻成脸朝上,随即惊呆了,“我的天啊,他杀了研究主管!”

警报拉响了,大批持枪警卫涌入走廊。然而两个人已经死透了,来再多的人也只是收尸而已。401号警卫受到了反复盘问。疑点集中在他为什么没按照巡逻路线前进,而是半路折回。但无论怎么问这个可怜的警卫都说不出所以然,只反复强调,自己当时纯属一时起意,偶然想过去看看。

讨厌的朴勇健从此消失了,东尼非常高兴。过几天,换了一个女白大褂来。她表面上稍微和气点,但其实内心一样坏。不过坏不坏都无所谓,反正东尼已经了解该怎么对付他们了。

这帮人貌似凶恶,有拘束带和麻醉针,腰带上随时挂着能电人的棍子,还有更多拿枪的警卫也听他们吩咐。他们看似强大,曾经吓得东尼每天夜里都哭,但只要看穿了,就能发现实际上脆弱得要命。这帮人心里都是怨恨,互相讨厌,互相憎恶。他们就像堆满壁炉边的劈柴,全都干透了,只需要一点点火星的推动就会无可阻挡地自燃。

让火星落在这堆干柴上,真是非常好玩又刺激的游戏——

格鲁曼尼公司绝密中的绝密,位于独立小环形山的基因改造研究所一夜覆灭,以上大概就是真正的原因。

那一天,被当作试验品的改造人突然暴动,杀死了猝不及防的研究员们,又夺取许多警卫的武器。虽然及时出动了军队,但整个研究所已经完全化为废墟。趟着淹没脚踝的血水,士兵们战战兢兢地走进研究所中庭。他们看到了铺满一地的尸体。互相撕扭着,咬着,被莫名的巨大仇恨绞缠着恶斗到同归于尽。多年以后,一个曾经参与当时行动的士兵时常还会做噩梦。他会哭泣着从梦里惊醒,反复向身边的女人确认这里不是地狱。其实,和许多发疯的同袍相比,他已经算非常幸运的一个了。

那一天,阳光和煦,群青的高空万里晴朗。士兵们沿着中庭的台阶一路向上,翻检着尸体。尽管都职业性地冷着脸,他们年轻的眼神里还是透出恐惧。

这时,队官肩头的通讯器响了:“D连2排,汇报中庭情况。”

“没有幸存者,所有人都死了……不、等等,有一个。”带队的少尉望着台阶最高处,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东尼安静地坐在最高一道台阶上,双手撑地,小腿轻轻叩着阶面。他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从妈妈身边被带走时那身背带裤和黑白格子衬衣。从衣领到裤沿都干干净净,小皮鞋也擦得铮亮,连一丝血迹都没有。他向下凝望着,只是凝望。

少尉走上去,狐疑地看着东尼:“这里到底怎么回事?你在这里干什么?”

东尼笑了,笑容和身后的天空一样纯净:“在玩游戏,这里是我游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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