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花

十月,残阳如血。

一行车队沿着小径离开青石城,走的是边门,流民个个蒙着破烂的头巾,衣衫褴褛,马瘦车朽。一个老妇崴了脚,几乎跌倒,携带的几只梨与玉米饼便从手挎的篮子里倾落在地,周围没一个人相扶,反而上前哄抢。

老妇自知争不过他们,只得拄着拐杖,哭哭啼啼继续赶路。

青石城不收留染病的灾民,他们只有赶往下一个城市徒步迁徙和寻求帮助,或者死在半路上,尸体会被发现的当地人焚烧。

“婆婆,你的梨……”一个少年赶上来,将捡到的梨放回老妇的筐中,老妇惊愕地看着他,感激的想把梨赠予他,因为他的善良。但她又想到日后路途的艰难,她嘴唇发颤,还是忍住了。老妇尴尬道谢,但少年没有离开,一直跟在她身边往前走,老妇扭头看了看,没发现貌似他父母的人,忽然觉得这少年也分外眼生,不像是一直跟在马队里的。

“你……你一个人?”老妇顾虑地问,怕他如此好心,只是为了从她这里获得更多的东西。

少年却坦然点头,很好奇的问:“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老妇大惊失色,忙将肥大的袖管捋起给少年看手上一块块掌面大的红斑,虽然不痛不痒,但数月不能消退,青石城郊外芒村的人染上了过半,村里无法医治,便给他们车马,让他们进城寻医,城主一听有疫,不问青红皂白的将他们逐出,连芒村都不允许返回。

从此背景离乡,一行人往西面的荒野而行,穿过荒野到达新的城池,若城主有德,或许还侥幸一命。只是那样的希望,已经没什么人敢想。

老妇让少年快点离开车队,少年怔在原地,看这行人经过身边,他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青石城,虽是红霞漫天,歌舞生平,但他却瞧出了那里的死气,他不想去那里,于是他拔腿又追上了车队,重回老妇身边,扯了扯她的衣袖道:“离开青石城也没有什么不好,就让我跟着你吧,婆婆,我看着你,心里亲切。”

“可是孩子,我身染有疾,你不怕……”

“不怕。”孩子偷偷踮起脚来,附在老妇耳边道,“因为我是个魅。”

若不是后来,焚城之焰真的舔上了天空,我们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驱逐我们的青石城,那圣洁之地会在燮王的铁蹄下化为灰烬。乱世霸主的气焰报了我们的仇,也毁了我们的家园,身为被放逐的人,为此不知是喜或愁,有人痛哭着跌倒在荒原里,望着遥远的硝烟撕心裂肺,也有人怪笑、咒骂和冷嘲热讽,有人只是麻木不仁的看着……

一路悲惨的走来,我们早都疯了,而今压抑着的痛苦以一种古怪的方式宣泄。我想此刻若我们正在青石城,而燮王能赏我们刀剑,我们愿意为他去屠杀城主,喂他我们的病血,再将他一撕为二;也可能什么也做不了,随城一起燃烧。

已经走了很远,身患怪疫的我们,曾被青石城流放,若此城已灭,我们是归是走?家破。

“婆婆,再往前走一天就有村庄了,那里有人能救你,真的,也许只有你能获救。”孩子总是悄悄在我身边说话,数天前他告诉我离开青石城并没有什么不好,那件事被他说准了。但其他的预测没有一样是准的,这些天里,他说哪里会有水、有野果,哪里能遇上远行的商队……没一桩灵验,我疑心这孩子内心是凌乱的,闪着杂乱又疯狂的念头。好在我从不将他的话告诉任何人,他是个魅,是异类,不值得信任。

“婆婆,你饿不?渴不?”孩子问我,我给他看早已吃空的竹篮,什么都没有,不用再熬一天去期待天降奇人的拯救,像我这样的老妇只配死在半途。

“你不要怕。”孩子反而安慰我,随即钻到我的斗篷里来,蹲下身用双手在地面反复的搓,平地抠饼,他从泥里拖出一张芝麻饼来一点点掰碎,让我俯下身,把脸埋进领子,偷偷摸摸地喂我吃。当所有人远望着青石城大火的时候,我们躲在一边,不动声色的吃一个魅变出的食物。

夜里,我想想都后怕,可他睡觉时还往我怀里蜷缩,像一只还没睁眼的小猫,不知是他依赖着我,还是我依赖着他。在此之前,我所听说的魅,很多是青石城奴隶集市上贩卖的恶形恶状的魅,他们凝聚失败,长得丑陋又可怕,身体虚弱,但有能控制人的精神念力,术士将他们封印后,使他们被人类奴役;还有就是妓寨里那种妖娆多姿的女魅,芒村进城的汉子也常被她们勾引,她们有天生的魅惑之术,能玩弄男人于股掌自己却丝毫不会动情,也不会生养,是天生为妓的贱坯,为世人所不耻……

再来便是他了吧,他说他连名字都没有,我不敢为他取,我知道一个人一旦为一个生命取下了名字,就会对他产生感情。我不信任魅,甚至有些惧怕,我力不保己,不愿受其拖累。

“婆婆,你冷吗?”一个孩子总是对我嘘寒问暖,除他之外,这一路再没有第二个人问我的死活。有时我辛酸想哭,想到我早死的老伴,膝下无子,孤苦一人,想到我莫名染上的怪症,那红斑从不曾消退,也没有为我们带来更大的伤害,它只是存在着,和我们血肉依存,有时我就茫然的不知如何是好,心里不想继续下去,不想再走了,任我死在何处。但天一亮,阳光刺进双眼,就忘了前一夜的心灰意冷,还贪求着呼吸,甚至还奢望着一口热粥,能安身立命,颐养天年,倘若还真有残年苟活,我想我愿意收留这个魅童。

后来当我想给他取一个名字的时候,他忽然对我说,他叫两生。

两生所描述的希望,是一天后会遇到一个村庄,内有奇人可医治我。

但车队第二天一早便散了,几十人分成数拨,一些人怀揣狭隘、悲愤的正义感,一定要赶回芒村共存亡或重建家园;一些人抢了还算完整的马车往各个方向散去;也有几个零星的人想要再往前走走试试看。我一直犹疑在原地,两生就悄悄又执着的给我指他所说的方向。

我心里想跟着强壮的人走,虽然他们从不保护我这个老太婆。我往那里走了两步,扭头看见两生的眼神,落寞又悲伤。他知道我从不信任他,他眼里闪烁着莫名的泪光。

就在我想狠心背弃他的时刻,西山强盗的马队一路呼啸而来,围成一个硕大的圆,把即将各奔东西的病人又圈了回去。

“值钱的拿走,年轻的娘们带走,其他全杀了!”强盗首领道,于是我们中间靠前站着的几个人迅疾被削去了脑袋,人群疯狂的哭喊起来,四处奔逃。

人、马的步子全都乱了,四下撞在一起,血光迸裂,溅在我的脸上,这时有一只小手紧紧攥住我,将我往一辆脱辕的马车下带,马蹄扬起沙尘滚滚,我乘乱躲藏了进去,惊慌失措看着地上被马踢来踹去的人的残肢,听着嘶嚎的声音,在孩子的身边颤若筛糠。

“婆婆,你害怕吗?”他说。

怎么能不怕呢?!生死攸关的事,虽然我们身患重疾,不知哪天就会病发死去,但没有人会想轻易死掉,哪怕只剩最后半口气的人,也想要把那半口气给咽下去。

我用力点头,老泪纵横,我真的很害怕,怕尸首两分。

“婆婆,刚才你想离开我,跟着他们走的时候,我也很害怕,你每次怀疑我的时候,我都会害怕,像你现在一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两生道,语调悲凉。

“孩子,我们就快要死在一起了,婆婆对不起你,这一路待你着实不好,若能重来一遍,你是我亲生的孩子,我一定会好好宠你。”我说完,忽然又很难过,因为这是句永不能兑现的空话。

婆婆,他替我抹掉眼泪,又握紧我的手,那眼神依恋的好似苦侣一样,我受不了他那样的眼神,因为我不想在这样危急的关头感伤。

“你别怕,深呼吸!然后屏气!”他忽然断喝一声,我下意识的照做。全身一松忽然像掉进了巨大的水涡,周遭的空气和景象是软的,流质的扭曲开来,杀人越货的强盗依然在施加暴行,血光重重,这一队饱受苦难的病旅,坚持这么久,到头来死在一伙更不讲理的恶人手中,会不会就是我们的命,无情的天理!

可我和孩子的手一直紧紧相牵,在窒息的无状的涡流里看着周遭一切,他像是把我藏进了时空的黑洞,藏在透明的裂缝之中,竟然再也没有人发现我们。强盗把马车拉开,把货物一抢而空,甚至提着刀穿行过我们所处的位置,刀锋分明从我的左肩划过去,却没有带来丝毫的伤害……不行了,我喘不过气来,我老了,一口气熬不过这么长的时间,两生,救我,救我……我如一摊烂絮泻地,再也顾不了之后能发生什么。

若真的死了,就死吧,我老而腐朽,是个废物,我辜负了两生用这样惊人的秘术救我。

“婆婆,你醒醒,婆婆……”孩子用小手拍我的面颊,我捣了口气这才缓过劲来,喘息如牛。上了岁数的老人容易发出奇怪的声音,我身上还有老人才有的臭气,我真不明白两生为何总是愿意与我亲近。

已经死了吗?我迟钝的打量四周,死尸遍地,车仰马翻,我们单薄的行李散扔一地,那些强盗终究没有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好处,还从尸体上看到了可怕的红斑,知道我们是病人,惧怕地逃跑了。

病患的车队在没有寻找到任何善终的结局下全灭,白白放逐,白白流浪,凡人的一世譬如蝼蚁。只有我还活着,我忽然想到两生的预言,他说也许只有我会获救,他说过,如今真的应验了。我一下抓住他的手臂,恶狠狠地问他,“两生,为什么?!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告诉我,不要撒谎!”

“婆婆,你捏疼我了!”他喊叫起来,挣扎着,躲避我灼灼目光。

“你知道青石城会灭,知道车队会亡,也知道我的命数是不是?!你什么都知道,你只是跟着我们看白戏是不是?!”我问的有些歇斯底里,完全忘了他一路对我的善意。我被恐惧和死亡冲昏了脑袋,觉得自己离毁灭如此之近,无论是往前行还是往后退,都是死路一条,而他什么都知道,他在耍我!

“婆婆!”他抱住我的头在我耳边大喊了一声,耳膜快被震破,刹那间我真的醒了,望着他,从他的眼神里看到慈悲。

我是老而丑陋的,我有罪。

我抱着他就像抱着深海的浮木,号啕大哭,我残存的生命就是为了受苦,看生死无常,忽然我的同类不是死去就是恶毒的来要我们的命,我孤苦伶仃,身边只剩下一个魅童。

我所不信任的魅终于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它算我的幸事还是我最终的灾祸,尚不可知……

我步履蹒跚,以他的指引继续往前走。我速度太慢,走到深夜,还见不到村庄的足迹,星辰之辉披洒在一老一少的身上,明灭不定,有时看去,我们就像顶了一身的尘埃或霜雪,半死不活的样子还披星带月,是浪漫的傻事。但他的预言已经成了我的期望,我想着深青色的天空下忽然看见袅袅炊烟,清风拂面,村落入眼,我像是年轻了几十岁,有了蠢蠢欲动能够生还的振奋,于是有力量为自己编织一段又一段美好的画面。

有时我真的信,我能活下去,那是我一低头就能看见两生表情的时候,他内心的坚定。

他从不叫苦,这个魅童,比人好上十倍。

他抬头对我笑,俏皮的模样,闪闪的目光。若我和老伴膝下有子,真想长成像他一样白净可爱的样子。我们对子嗣的期望,还是在从前芒村中我们的宅院,它是村民最羡慕的一幢房屋,青藤缠树,绿荫枝叶附满四墙,园中种着四季都盛放的花朵,瓜架井旁,都是我和老伴相守相携,共同料理花园的身影,生活简单质朴,别无所求,除了常常园中纳凉时,对着一轮明月常常叹惜,没有孩童绕膝呼唤爹娘,从未享过天伦之乐。

倘若两生出现在老伴未亡之前,没有天灾人祸,不是乱世中自称是魅出现在我眼前,而是一早就在,哪怕是从花或瓜果里结出来的精灵,我和老伴也能欣然接受,收养为子,绝不向外人提他是个魅,疼爱如己出。

可他来的真不是时候,如今我相信他,只是我孤注一掷。

“婆婆,你忍着点,就快到了。”两生说话时,我忽然右膝一软,跌跪在地,我撸起袖子看手上的皮肤,红斑肿成了水泡,渐渐相连和溃烂,原来我走着走着,已经半身埋入了黄土。

“两生,我怕是走不下去了……”我摇了摇头,力量之柱瞬间崩塌,我瘫软地坐在地上,朝前推这个孩子,“你自己去吧,前面若有村庄,就去找一户好人家收养你吧,别再跟着我了,我很高兴你陪我这一路,我以前总说自己是孤老婆子,现在不了,孩子,你待我真好,我残生有幸,死不足惜……你,你走吧……”

“婆婆,你又说丧气的话!”他用力拽我的手往前拖,这一扯牵动我的伤,我疼痛的哀鸣起来,同时也为这样惨淡的离别而呜咽,他不敢动我了,轻轻松下我的手,望着前方皱紧眉头,“婆婆,真的还有一点路就要到了,婆婆,求求你,站起来!往前走吧!”

我苦笑,不了,两生,你为我编织的美梦真的太美好了,以致于我全身病痛已经溃烂,我竟然还一鼓作气走到现在,但美梦终究做到头了,我醒了。我老成这样,死亡并不可怕,你还年幼,不要再傻傻地跟着我了,这世上还会有人比我更让你觉得亲切,所以,“两生,快往前走吧,走吧,不要回头,不看我,你可以走得更远。”

“婆婆!”他痛哭了一声,随即失控,掩面大哭起来,艰涩地对我说,“其实只要到了村口,我就会走的,那个村庄我不敢去,他们都是猎魅师,发现我会伤害我的,或者抓住我将我卖到大城市的奴贩手里……婆婆,你真的不能再坚持一下,继续往前走吗?!”

“杀魅?!”我摇了摇头,“不,孩子,只要你不坦白,没有人会察觉你是魅啊,你凝聚得很好……”

“不,不好……”孩子凄凉地看着我,轻轻挽起了自己的长衫,在瘦削的肋骨之下,长满了一颗颗花苞一般大小不同的肉瘤,还有像爬虫一般的印子与坑坑洼洼的痕迹,完全不像他的脸一般美好圆润,而最令我震惊的是,她竟然是个女孩。

“两生……”我嗫喏,颤抖,想一把将她抱入怀中,抚慰她内心的凄苦。可是我终究没有伸出手,在我心里还有一个邪恶的念头,感慨着魅的凝聚失败,原来如此丑陋不堪,好好的孩子的身体那样可怕,真的可怕……

“婆婆。”她眨着双眼凝视我,让我缓过神来不再去想,却听她说,“婆婆,其实你一直不知道,你想什么,我可以感应得到是不是?”

我大惊失色,知道自己的促狭与卑劣,慌忙向她解释:“啊!我,我不是,我没有,两生,两生……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觉得你吃了很大的苦……”

她摇摇头,伸出手指封在我的嘴上,“婆婆,别说了,我知道你依然想活。我们把这段抹去,我只记得你刚才劝我离开的话,我明白你对我是好的,婆婆,别害怕,我从来没有想过伤害你,你让我觉得亲切,这种亲切,世上无人可敌。”

她说完,转身,往前走去。

“两生,两生?!”我不懂她这是抛弃我,还是要拯救我,但她是朝着所描述的村庄的方向在走,“不!两生!你回来!不用为了我赔上你自己的性命!”

我叫喊着,但她不听,离我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她娇小的背影。

两生是个女娃娃,我曾与老伴在夏夜的瓜棚下争执过生儿子好,还是生女儿,我知道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男娃太闹,我是个性情寡淡的老婆子,不想有个男娃跟着他疯闹,为他的顽皮而担心,所以我一直执着的想要个女儿,为她打扮,为她梳头,为她做漂亮的裙子。

如瓷似玉的女娃娃,双眸流转,顾盼生姿,若我有个女儿,她的脸蛋长得最好就像两生……

看她远去,这时我才被自己汹涌而来的悲痛淹没,原来我不止是已经信赖上她,如今我早就对她不舍,若她一心为救我而赴死,就算活着,也会因为她的牺牲而日日呼吸着疼痛。

两生,傻孩子啊,我往前爬着,大声呼唤她的名字,直到昏死在野地。

依旧披星带月,是一桩看似浪漫,实质绝望的傻事。

我脸冲地面,泥土里湿气扑鼻,我无力翻身,只得哑忍。死都要死了,还挑剔什么死法。但不畅的呼吸忽然激起我很久以前曾经历过的一次感受,湿物蒙面,一层一层浸水的宣纸往脸上盖,直到窒息。我差点在多年前就被人谋杀,对!我几乎死过一次,那之前发生了什么?!纷杂的画面从黑暗中往我的眼前雪片一般洒来,红色描金的柱,错彩雕花的案,紫玉和珊瑚点缀着漆画灵鸟的屏风,灯火如豆。

打开一楼的门槅,回字型的房屋中央,种着一棵红色的杉树,当雪如棉絮飘过它的时候也会被它染成红色,沙沙的落下,洒在一捧捧绣球花上。那曾是我照料的花草,不论何时才开的花草在我的栽育下都会在四季盛放。因此才有红渊阁的余娘能掌控四季花草的传说,余娘,那个名字与我,恍若隔世。

我的养母是一个妖娆绝色的女人,她身边的男人一直在换,从我记事起,数得出来的就不下十个。大概是他们的钱在供养我们,否则我们住不起像红渊阁这样富丽奢华的房子,阳光透过水晶房顶洒在屋中,人们就仿佛金鱼遨游在清澈的湖水里。

因此可说我的童年和青春如梦似幻,我几乎不能想象平民人家的疾苦,我在养母的庇护里与世隔绝。那时我就学会了只和花草说话,性清淡薄,而花朵或许真能听懂我的倾诉,虽然我不知道它们为何真的四季常开,我只是对它们说,好好长吧,好好长。

在此之外,我没有特别喜欢的事可做。

在我成年以后,我最讨厌的事发生了,那是养母经常会从阴暗的地方突然速度很快的走出来,像老鹰一般抓住我,凑近看我的脸,眼睛像定住似的,完全不眨动,瞳仁会像猫一般竖成一条线,那时我觉得她很古怪、很可怖,而她乐此不疲的这样做,长时间的将我打量一遍,然后说那句话,“你真丑,真不好看,太丑了,我怎么会收养你做我的孩子?!”

有很多年,我一听这句话就哭,后来长大一点便任凭她重复多少遍,我还是照样吃饭,照样睡觉,我想丑就丑吧,我又不像你一样,一天能照上百来遍的镜子,我将来一定不靠脸蛋儿吃饭,不用什么美色去勾搭男人,你收养了我就是你倒霉。一旦这么想,她要抱怨了,我还挺幸灾乐祸,后来我的念头被她识破了,她就开始动手打我……

“你哭吧,求饶吧,那样我就会对你好一点。”养母这么说,第一次我信她,直到第十次我还信她,再以后绝不信。有天我满身血痕的从地上站起来,抹干眼泪对自己说,我再也不要对她道歉了,我从没有做错过什么。那之后,我宁肯被她打死。

这念头后来又被她识破了,她不再打我,反而是我在夜阑人静时,在没有男人眷顾她的时候,听见她在二楼的卧房中凄切地哭。

我从小到大在红渊阁过了十八年,都说女大十八变,我却一点也没有变得漂亮,长着天生的白发和抬头纹,在我小时候,养母还逢人就说我是她最心疼的血肉,但我长大后,任谁看见我们母女俩都怀疑我非她亲生。渐渐,眷顾她的男人少了,流言蜚语在我们生活的城市流传。

她怎么就不见老呢,女儿那样丑,母亲却年轻、美艳,她会不会是一个……

渐渐她撤去了红渊阁所有的佣人,自此我过上了半主半仆的生活,从那天起,富家小姐的命算是我活到了头。她要我每天至少擦拭两遍整座红渊阁的地板,要各处都一尘不染,还要我洗衣做饭,我的双手就是那时变得粗糙。

男人的薄幸使养母心灰意冷,神出鬼没,她连我也不愿意见,只在清晨醒时和夜晚睡前会打开槅门冷冷的看我一眼,当我为她端茶送饭的时候,常见她在阴暗的地方盘腿坐着,背对我,披头散发,不思梳洗。

我不知道像她这样美的女人为何要自甘堕落,这里若没有人再爱你,可以再换一个城市生活,以她的姿色,在天下有大把的地方可活,但后来我知道,恰恰是她走过千山万水,才不相信人世有圣地。

“你想过你的以后应该怎么样吗?”有天她依旧躲在黑暗中对我说话。

我往火盆里加上炭,茫然四顾,为了维持生活,我们典当了不少东西,让这房子变得空寂。我停了很久才说,“还能怎么样呢,服侍你呗。”

呵,她冷笑起来,肩膀不停抽动。

“母亲,我的话很好笑吗?”我严肃地问她,是的,我生气了,我的付出与妥协她不能视而不见。

“你下去吧……”她却慵懒地朝我挥手,像驱赶一只小猫。

“不,母亲,我想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了,我们之间究竟……”我终于鼓起勇气要弄清真相,但她却猛地捂住耳朵,甚至又立刻从妆台上握起一只胭脂盒朝我砸来,我侧身避让,盒子砸到火盆,当的一声响,火星四溅。

“我不听,不听,滚开,你给我滚出去!”她竟然比我还委屈。

“你真是歇斯底里了,母亲……”我冷冷地回答她,可泪落双行,因为那天我知道从她身上,我竟找不到一丝亲人的温情,不是依靠,而是利用。

我在她眼里连红渊阁的一块砖瓦都不如。

那时我疯狂地寻找安慰,那不是花草能带给我,我需要有血有肉的人,需要比我母亲更像我同类的人给我慰藉和温暖。我没有得到的实在太多,所以我渴求着有人和我说话,真正有回应,并且温存。

所幸我很快就遇到了,这个人只是为红渊阁送货的杂货店长工,我不知多少次从他手中接过柴米油盐,但却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一直用真诚的目光在看我,眼神中是友善的示好和关切。那天在我们买的杂货中,我发现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看,是一把牛角梳子。

我立刻用它梳理了两下我花白的头发,觉得有种希望和力量正源源不断灌入我的身体。那一整天我都微笑着,虽然长工的脸在我心里很模糊,我只记得他有平淡无奇的长相和稀疏发黄的头发,但这有什么关系,他关心我,关心一个长得都不怎么样的同类。

等他再来时,我便把我的谢意显现在脸上,我偷了养母的脂粉第一次笨拙的打扮起来,为了遮盖抬头纹,我的脸抹得有些白,因为紧张,嘴唇或许抿得太红,我穿了颜色最鲜艳的裙子,过份的装扮就像是我要去参加什么盛会。而我不过是打开后门,从一个长工手里接一罐香油。

他瞠目结舌的注视我,那眼神若说是惊艳,不如说是惊恐。

“大小姐,您要出门去吗?”他大着胆子问。

我有些可怜巴巴地冲他瞪大眼睛,没有回答,但我的意思是说,莫非你不觉得我如此打扮是为你?

他挠挠头,几次捧着油罐不知道该怎么交给我。看他忐忑不安的样子,我忽然觉得他是在后悔,后悔送我这个丑女人梳子。我慌忙从怀里取出那柄牛角梳子往他眼前一递,因为羞愤,我手指打颤,梳子竟跌落进油罐中,油星溅在他身上,他后退几步,竟比我更惶惶不安。

“大小姐,您怎么了,我是怕弄脏大小姐您华贵的衣裳啊!”他委屈了,双眼含悲,仿佛是我在瞧不起他,两个卑微的人互相试探,互相提防,为怕受伤而彼此误会。

我怔了怔,忙返身回去取了一双长筷,急忙跑回后门,他还傻傻地站在那里,我将梳子挟出来,掏出绢帕狠狠的擦给他看,这把梳子对我来说,比绸缎绫罗更珍贵。

我不善言辞,我希望以我笨拙的方式能令他明白,我在乎。

“大小姐……”

“叫我余娘吧,或者你给我取一个名字,好不好?”我忽然这样说,真怕再次吓到他。

此时母亲在屋里大声招唤我,我不得不接过油罐,匆匆返回,我双脚都已经迈回门中,只听他轻轻咳了一声,我扭头看他,眼神慌乱,像是背着母亲在做不耻的勾当,也更像是我终于懂得抵抗她的牵制,有点恐惧,也有点为自己骄傲。

“我,我……姓梁,没有名字,大家就管我叫梁……”他鼓起勇气说完,低着头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去。我呆呆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了,小声念他的名字,梁……

我捧着油罐却在走廊中灵巧的走着,步履小但轻快,一直微笑。

我给母亲送水的时候,她问:“你和谁在楼下聊天这么高兴?”

我很诚实的告诉她,“是杂货店的长工。”

果然她对那样卑贱的下人不屑一顾,她只是哀叹自己的不幸,“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多少王孙贵胄出入着红渊阁,你却为一个下人展露欢颜,瞧瞧你的样子,打扮得这么难看……”

我乐意。我冷冷看着她,退了出去,关上门后我看着楼下的红杉又笑了,我是在做令我自己快乐的事,管她满不满意。

自然,之后我与梁交从渐密,有时我甚至让他到屋里来看我培育的花草,一起坐在红杉边,为了不让母亲发现,我们用很轻的声音说话。他会带来他存的米汤浇树,锄草剪枝,极其专心的呵护,比我的照料更仔细。他对花草的喜好,增添了我对他的好感,他也会对它们说话,让它们好好的长。

我想要和他永远在一起便成了理所应当的事,约莫到了隔年夏季,我觉得红渊阁的日子也过到了头,我就很平静的走到母亲面前去,同她说我要出嫁的事。

“我是不要你任何祝福的,也不需要你为我准备嫁妆,我就是来同你说一声,我要走了,随你愿不愿意。”我手上提着一个单薄的包袱,梁就在门外等着,我让母亲措手不及。

你……她根本不信我的决定,她觉得我就是在胡闹。

“你少来了,快去给我泡茶,泡完茶来给我梳洗,今天日头很好,我想下楼走走。”她根本没听进我的辞言。

“不,母亲,我要走了。从今往后,请找别人服侍你吧。”我说罢就往外走,她撕扯起头发大喊了一声。

“啊!你留我一人在冬夜里忍受孤寒?!”

“已经是夏天了,母亲……”

“可你有什么理由离开我?!我养育你十六……十五……十七……总之很多个年头!你说走就走?”她忽然撒起泼来,不知何时描的眼线,泪湿后,黑水蔓延在脸上,她还用手去抹,蓬头垢面又疯狂的样子,愈加可怕。

但我还是要说明白,“我已经十九了,母亲,昨天刚过完我的生日。”

从前她给我定的生日,如今她早就遗忘。

“那你为什么要走?”她重复问了起来,方才听我说话时漫不经心的样子一扫而空,现在她急需一个答案,我背叛她的理由。

“母亲,我爱上了一个男人,我要嫁给他,和他一起远离这个城市,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生活。”

“男人?别跟我说是那个长工?!他给自己赎身了?他以为自己有几个臭钱养得起你了?你多难看,不会赚钱,不会干活,你什么也不是!你是卑贱的人!”她破口大骂,忽然又揪自己的头发,“不对,是你嫌我给的不如他给你的好是吗?你们做了什么?你是不是已经做下不贞的事?怀上他的骨肉,奉子成婚?!别怕,我可以给你找医生,吃药打掉那个孽种!”

“够了,母亲!”我喝止她,阻止她继续污秽的念头,“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们更像是知己,比你和你的那些男人都要纯洁!”

啪的一声,她冲过来,扬手打在我脸上,“狼心狗肺的东西!若不是我,你过得上富家小姐的日子?!”

我咬牙不哭,我们母女之间终于撕破了脸。

“我走了……”我提着包袱往外走。

“等等,余娘……”她忽然换了一种语调,无比凄婉地说:“余娘,你相信什么不好,竟相信男人,为了一个男人放弃养育你的母亲,这事会有报应的,你信不信?!”

“我信。”我点点头,转过身来给她叩了三个头,我真的信,但我不得不辜负,若再在她身边活下去,我会像一条缺氧的鱼,迟早死在这座红色的坟墓里。我走后,花草凋零,红杉败落,那是可以预见的事情,我走后,整座红渊阁将积攒着灰尘,一点点沉旧,冒着腐朽的酸气……但我要是不走,腐烂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为了自保,我不得不做一件自私的事情。

母亲,永别了。我俩之间做了十九年糊涂的母女,我从没弄清你我的来历,现在我也不想要那个答案,请放我自由。

我走了,她奔出来跌倒在地,还要往前爬,抓扯我的裙摆:“不,余娘,别走,别走,你留下来,让他也留着,你们都可以和我一起生活,我不再为难你了!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行吗?!我替你们举行婚礼,真的!风风光光的把你嫁出去!余娘,一个女人没有礼聘和父母的见证就随便跟着一个男人私奔,那是为世人不耻的,现在我愿意给你好的归宿,你成全我的拳拳之心,就算是我这个不称职的母亲对你的补偿!我求求你,留下,别走……”

她嘶声力竭地哭喊着,死死拽着我的衣衫不放手,梁听见后走进屋来,仰头看着我们。在他善良的眼神里,我忽然狠不下心推开母亲,

“你是那个要娶我女儿的人吧!我把她嫁给你了!我唯一的条件就是请你们留下来,不要扔下我,可怜可怜我吧……”母亲扒在栏杆上向下喊,哭得昏天黑地。

梁老实又敦厚,最不擅长说拒绝的话,他不是最清楚我与母亲的恩怨,虽然他也听说过一些红渊阁的传闻,我的母亲可能是一个……

梁看了看我,那眼神是在说他听我的决定。

可他越为我着想,我就越狠不下心,我很怕今天我能狠心拒绝母亲的样子,在日后成为他心里的阴影,他会觉得我可怕,我冷酷,我无情。

梁,我难看可是我不傻,我不想为将来自找麻烦。

所以就在这短促的时间里,我竟然还想了很多很多的事,最终我决定留下来,我给母亲一个机会,让她兑现给我婚礼的承诺,不然,我和梁还可以再走。

我想我有十成的把握来赌这一局,可是我错了。

梁留在红渊阁的第一日,母亲忽然破天荒的梳洗一新,画眉如鬓。无论她曾经怎样糟蹋过自己,她都是一个绝色的美女,当她又发疯打扮起自己的时候,她能比银萤绕着红杉飞舞的样子美得更迷幻,更倾城。

我守了她这么多年。我尚青春年华,心就已经衰竭,而她只像是刚刚做醒一场春梦,美人凤眼流波,浮花浪蕊,一袭杏色绫罗衬海棠面容,芳香销魂。连我看了都心生陶醉,她从房内走了出来,亲手为我们调茶,眼色却一直在梁身上飘荡。

这个女人连声音都是蚀骨的媚药,她凭那些姿态,媚似天下乱红无数,多少男人迷魂在她的一颦一笑。若不是她身上有无比可怕的传说,任谁也不能将心思从她身上拔除,而我和梁竟然愚蠢的信她。

消沉多时的母亲,忽然将她沉眠已久的勾魂手段全使了出来,下手的对象是她养女的未婚夫,她真的做得出来。她对梁的媚态,步步紧逼,而粗拙丑陋的我在她身边,只是璀璨水晶旁的抹布。我震愕地说不出话来,她怎么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可她朱唇轻启,还煞有其事的对我们说,“你们这些年轻人,真不懂得什么是情。错以为情能抵过世上一切,是最牢不可破的东西,可你们不知道,动了情是地狱,惹上情也是地狱,没有情欲,更是人间地狱。有生之年,最不该把青春毁在那样无稽的事情上,只可以享乐,可以玩耍,但不要去求什么尘埃落定,谁也许诺不了任何人一个未来,梁,你说对吗?母女之情都弹指可破,何况……”

她说话间竟然当着我的面,伸出一只手指去挑逗梁。

“夫,夫,夫人……”梁忙往后坐,避开了,随即紧紧抓住我的手,证明给她看,让她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叫我什么?夫人?”母亲皱起眉头,在此之前,所有男子都管她叫美人、心肝和别的亲昵称呼。

“我,我不会说话,可是夫人,我,我就要娶您的女儿了,或者您会允许我唤您一声母亲大人?”梁忠厚又紧张的说道。

哈。我和母亲几乎同时在心底里冷笑一声,我笑得是她奸计落空,她笑的是梁不解风情。

“我知道天下是有你这样的男人,对妻子会愚忠,但他们不过是自己没本事也没机会,梁,看看你的样子,你和我女儿还真配。”母亲说着,用手在梁身上轻蔑地指指点点,挑剔他所有的不是。

正在我要发怒的时刻,母亲忽然又换了一张笑脸,用认命的口吻说,“诶……算了,女儿都是赔钱货,我早料到了,既然你们有心,就成全你们吧。明天我就去找人给你们挑个吉日早点成婚,说不定我能早点抱上外孙,嗯,我乏了,你们也早些歇息吧。”

她说罢,意兴阑珊地拂袖而去。

我高兴的望着梁,我知道我真的找对了人,他不受诱惑,坚定不移,他真的心里只有我。

“梁,听见了吗?我们就快要成婚了!”

“是啊,余娘,好不容易,真的好不容易。”他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我们为即将获得的幸福哭泣,都有些忘情,但我并没有彻底信任母亲,对她我已经决定时刻提防。入夜,我将梁安排在我隔壁的客房,让他锁好门,睡得不要太死。万一有动静我们随时可以逃跑,我还刻意在四周多放了几盆水,我怕母亲有同归于尽的疯狂念头,将整座红渊阁付之一炬。

但她迟迟没有动手,我一直守到凌晨终于疲倦,梁似乎也睡着了,就在此时她点起了一支迷烟。随即被水浸湿的纸一张一张蒙到了我的脸上,她蹲在我身边,用的还是我打来的井水。

她说:“你父母在牢里就是这么死的,这种刑法叫作涂貌纸,我从狱卒手里买下的你,因为你在世上孤苦无依,再无亲人才让我觉得安全,我想这样,世上就不会有人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我是一个可怜的魅,我需要一个孩子来隐藏我的身份,那个孩子就是你,可你待我不好,你忘恩负义……”

我说不出话来,手脚无法动弹,眼泪不住的从脸颊两侧涌到耳眼里去。

“虽然我不让你与外界接触,但你多少听说过一些关于魅的传闻吧,或者你只是看着我就知道我与众不同?”她说到此又往我脸上盖了一张纸,虽然我还能呼吸,但湿气已经往我鼻子里灌,非常难受,一点点预感到死亡和窒息离我越来越近,也是从那以后,我最恨无法呼吸,一口气憋不了多久。

母亲在妖邪的笑,音调时而尖锐,时而低沉,像个可怕的恶魔,“女儿啊,我为你熬得灯尽油枯,竭尽所有,你从来感觉不到,总以为我对你不好。一个魅,一个美得近乎妖孽的魅,在这个人生苟活有多么不易,你以为长得美就幸运些是么?你错了,我那天生的魅惑术就算像口井,也有被掏空的一天,男人已经不为我神魂颠倒了,你的梁最终让我明白这一切,井被掏空了,干涸了,这些年来,我废了,原指望你能好好赡养我,可是你……”

她冷笑,下手更狠,一下摞了一叠湿纸在我面上,随即是她的眼泪,滴滴往下砸落,不知道是复仇的喜悦,还是难言的悲恸。

“我也曾对自己说,熬过今天吧,明天就对我的女儿好一点,毕竟她也活得不易,我若能放下姿态,忘了自己有多美,有多风光,以一个平常心与女儿好好生活,或许我们远离这座城市,去一个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地方,也可以重新开始。我一直在劝自己,也希望你给我力量,让我重握希望,可有朝一日,当你来对我说这同样的话,却是你要和一个男人远走高飞。”她凄厉地笑,“我好恨啊,一个魅,做什么平常人生的春秋大梦!我恨,真的好恨……我体味的爱是假的,母女亲情是假的,唯有仇恨如钢铁一般坚硬存在。”

她说到此,用力摁我的腹部,掐我的手臂,让我疼痛。

我只能用精神呼喊救命,窒息和伤痛让我绝望,梁就住在隔壁,可是他听不见我,感受不到我,我离我的幸福仅一墙之隔,原以为是一次逃生,却只是加速我的死亡。

我也好恨,我的命运和真相。

母女俩不可挽回、纠结的一生,那些误会与恨像两条黑蟒紧紧缠绕,谁也不肯松口,谁也不能道歉,谁也不能负责,非要拼到你死我亡。

我被层层湿纸捂着脸,她原本看不见我,我们不用在这样的关头还觉得彼此面目可憎。

但我多此一举的瞪大眼睛,想要隔着湿纸看清她的样子,那不是窒息时的难受,也不是垂死挣扎。那甚至有点像人之将亡,其言亦善的时候,我想交待一两句遗言……

妈妈啊……这么久以来,你把自己困在房中,任凭尘埃的污浊蒙垢你美丽的容颜,从不向我吐露半句关于魅的无奈与哀伤,将伤痛一个人悄悄静静的消化,难怪常在夜深人静时听见你伤心哭泣,你养育我一十九年,我的确不曾为你分担半点的痛苦。

若我真的一心一意恨你,我是万恶的罪人,就不会渴望着梁能唤醒我的善良与真诚。

妈妈,从前我不知道真相,如今我明白了。

若你真以为我死在你手上会减轻你的痛苦,那就让我死了吧……

像我这样对谁都没有好处的人乘早死掉,或许对你,对我,对梁,都好……

我这样想着,忽然听到母亲恐惧地大叫,“啊!!!你是故意的!你知道我能感应到你精神里强烈所想的事情!你知道我能感应到,所以你才想刚才那些话!你骗我是不是?!你故意的是不是?!”

若我能言能动,我想说不是。我也不想听她的摇摆不定了,让她为我再刺痛自己。好吧,我什么也不想了,卑微的我,死又何惜。

“你……”她整个身子一软,往后倾倒,忽然又爬起来一把将蒙在我脸上的厚纸全都取掉,看我本能的贪婪的呼吸两口后,又不相信我了,再把纸盖回我脸上,她笑,“我就知道你是骗我,你别想了,我们不如和天意赌一局,我不再往你脸上加纸,我这就回房去了。等到梁从迷烟中醒来的时候,他若能发现你并且那时你还没死,你们就离开红渊阁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纸摁了摁实,其实依旧不想让我活。

她起身离开,推开门看见红杉,知道无论我死还是我走,这棵树都会衰败,她摇了摇头,朝我又说了一句,“其实当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我们有母女的缘分,而且是很久很久,像我一个不会老的魅最渴求的是什么,那就是亲人的陪伴……余娘,听天由命吧……”

说罢,她傲然离去,像是掌握着所有人的将来。

而我只是闭上双眼,像她说的一样,听天由命。

“老太婆,你可以醒了,没见过这么死皮赖脸的人,灌了这么多草药,伤都结了痂,还能死睡上十来天,想让我们养你一辈子?!”有人一边说话,一边拍打我的脸颊,狠掐我的人中。哪里像梁当年救我时温柔,他挣扎着从迷烟中清醒后就奋力爬到我的房间,推走我面上已经半干的厚纸,呼喊着我的名字,竭尽全力要我呼吸顺畅,他那样才是真心实意想要救我。

我做了一个长梦,梦的结尾处有一对青年男女相扶相掺从红渊阁的后门走了出去,身后二楼阴暗的角落里,有人冷眼看着,生离死别是天意。

“喂!死老婆子!”有人冲我大吼一声,于是我啊的一声,捣上了一口气,睁开眼。

“呼,终于醒了!真不要脸!”屋里的男男女女当着我的面谩骂我,似乎救我也并不图什么德报。

“我……我谢谢你们……”我掀开被子,想给他们磕头,这时我看见我身上曾经溃烂的皮肤真的已经愈合,红斑消退,结着一个个淡黄色的疤。“啊,你们真是好人!我……”

“甭废话了,你是从青石城来的吧,醒了就快走吧!”

“要不是看你又老又弱,扔出去八成是喂了狼,否则……”他们恶狠狠地驱逐我。

“哦,我,我这就走。”我惊慌失措的,反应很迟钝,他们把我的包裹和拐棍塞到我手上,还不能我说些什么,就让我快些走。

我在他们憎恶的注视下朝门走去,我是真的老迈无用,皱着眉头拼命在思考着一定有什么地方遗漏?!这之前,我跟着青石城的疫队被放逐,车马在路上被强盗所劫,人都死了,只有我往前走,为了一个还没看见过但据说能救我的村庄,村庄有奇人,能治我得的怪病……

我现在安然无恙,疾病已除?!那么,我身处的地方就应该是……

有人打开门,将我往外推搡,我看着屋外的一轮明月,忽然想到了她。

“两生!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我扭过脸大声对他们喊,“我的孩子是不是来这里求你们救我?!我的女儿,两生!”

他们面面相觑,麻木的表情像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但随即有个人冷冷地对我说,“你收养魅?你是不是疯了?”

“不,她不是魅,她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声泪俱下,哀求他们一定要相信。

他们却哄堂大笑起来,“就你这么个老太婆,怎么生出这样小的一个女娃出来?!你真是疯了,要不就是被她魅惑了,她根本不是我们的同类!疯老婆子,你还是想想你自己的将来如何自保吧!”

“不,不,我不能走……你们抓了她是不是,把她还给我,求求你们,把她还给我……”我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给他们磕头。

“喂!你别无事生非!我们可没这么好的耐性!”一个壮汉把我揪了起来,往门外扔,“听清楚,这是乱世!没人管得了谁死活,你能得救已经不错了!”

我抓住他推我的手,用尽全力死也不肯松开,我哭喊着,哀求着:“把我的两生还给我,要是你们后悔救我,就放过她,把我的命拿走吧!我不用你们救了,我愿一命偿一命,把两生还给我,求求你们!可怜可怜我们这对母女,求求你们……”

疯子!屋里人人都在破口大骂,早知如此就该不救我。

只有一个怀抱婴儿的女人忽然为我动容,那是只有做母亲的人才能发出的怜悯与慈悲,她朝我走来,让那个壮汉松手,然后对我说:“行了,你别求了,我告诉你她的下落。那只魅是来找我们,求我们救你,但她已经用竭了秘术,掏空了,是只废物不如的魅,十天前我的丈夫已经把她带到XXXX城,卖给了奴市。”

“奴市?!”

“说是奴市,倒不如说就是死路一条,像她那样凝聚失败又废了的魅,通常就是被新入行的刽子手或兵士买去练习刀剑,这种魅价格低廉,卖的最快。我说你啊,还是死了找她的心吧,人魅殊途,你真想要个孩子也不必那样执着……”她说到此,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孩子,有点不忍心了,没再往下说。

我双膝发软往后跌,但没有人扶我,大门在我眼前紧紧合上。

那屋里原来都是比我更怕死、更自私、更只求自保的人,在他们眼里,谁有同情心谁就是自找苦吃。我无力的趴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仿佛能看见十多天前,两生是怎样来到这里,不顾生死,苦苦哀求着他们,求他们救我一命。

要怎样的血泪横流才能使他们动容。

乱世,人其实比魅更可怕无情,或许正是伤害的太多,才怕被伤。

我与我的母亲,还有两生,交织在这人世,而人与魅的情与仇,我已尝尽。

“求求你,行行好,一个多月前是不是有人把一个小女孩子卖到了这里?”我近乎绝望的问着XXX城奴市的贩子,以我老朽的身躯来到此时,已经迟了很久。

“小女孩子?!这又不是贩人的地方,这里只卖魅!”他不屑的瞪了我一眼。

“嗯……是,是魅,一个孩子的模样,叫两生的小姑娘……”我说着,老泪纵横,每说一个字都觉得离她已经很远了,等的无非是她已经死去的确切消息。

“唔……”贩子拿捏着,并不急着告诉我答案,是在等我给他些好处,可我身上没有钱,我是沿路乞食才来到这里。见我捉襟见肘,他更蔑视于我,索性背过脸去再不理我。

我就给他跪了下来,一次一次扯他的袖子,求求他告诉我两生的消息。

“我求求你,只要告诉我她的一丁点下落,我就好去找她。她是我的女儿啊,求求你可怜可怜我们这对相依为命的母女,我这把年纪,真的承受不起丧子之痛啊……”我哀求着,但他一次一次推开我的手。

“滚!”他冷冷的吐出这个字,丝毫不讲人情。

乱世之人哪来的情,其实我早该看透了,但我若狠心,就是置两生与不顾。贩子往前走着,我也就跪着一路跟着他爬。

“求求你,发发慈悲吧……”天下起雨来,我就陷在泥泞里。

“啐,慈悲!值多少钱?!”他往我乞食的碗里吐了口浓痰,又一脚踢飞了它。

“天啊!”我仰头哭嚎了一声,在奴市上向四周来往的人,除了雨点无情的砸在我一脸一身,根本没有人注视我,管我死活,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疯老婆子,在泥地里可怕的嘶喊,“苍天,你的双眼在哪里睁开着!你的天意就是生灵涂炭!”

你一心要我们受苦才是你创造我们的理由吗?!

“把两生还给我,把两生还给我!”我一声一声泣血的喊着,要让天听见!!!要是它装聋作哑,那就把我一并也收去吧!我若亡去,我要我的精神不灭,从此以后还要凝聚成新的魅,我要世上的魅不再孤悬,不是无父无母无子无爱,我要魅不止是凝聚成实体,还要成为一个新的种族,那一定比无情的人类更强大。

有这样的念头,我便不怕死去,死亡只是开始,这才应该是最好的天意!

我在泥泞中跪了很久,喃喃自语,雨水打湿我的白发,挂在脸上,像棵被霜打了的枯树。

我想象我正坐在红杉前面,赤脚踏水玩的青春少艾时光,不,称不上少艾,我又从不漂亮。我只是对梁说过,将来我们的孩子就叫梁生吧……

后来我就把这些事情遗忘了,从红渊阁逃命之后,我们一直走了很久,到青石村的芒村才停泊下来,那里水好土壤也好,适合种许多花朵。园里有一口井,井水早就枯了,我看见它就经常想起母亲说的话,我不想记起她,记起过去,我看见井就要胡思乱想,所以我经常往井里埋怨地扔些杂物,石子砖块,死去的虫,掉落的花……

看,说到此,我意识到我也是个人,我有我罪恶的念头,不是个好人,我曾经想背叛和抛弃我的母亲,不信任一心要救我的两生。

我在这炎凉世势中,趋附着从不庇护我的强者,我是一介愚民,老弱无用。

我也就配一死,想到此,我垂落下头,喉咙里发着咯咯的声音,似笑似哭,全身一记一记抽搐。我的绝望与痛苦,无人过问,心凉了,我慢慢往外爬,不知用了多久离开奴市,再抬头看着灰涩的天和城池,天下之大,无我容身之处。

我站起来,在一条无人的长巷里吞咽上天赐给我的苦果。

有人在我身后啪哒啪哒踩水,是个顽皮的孩童,我抹干老泪,朝孩子看去,想要借他回忆一下我心中两生的样子。那孩子却跑的飞快,呼的一下在巷口隐去,我用力揉了揉眼睛,不知道是不是我老眼昏花,我觉得那个孩子就是两生,绝对不像幻觉。

于是我柱着拐杖拼命朝她追去,在车水如流的街头,看到她总是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带着我左转右转,朝一个地方而去。

两生……两生……我呼喊着她的名字,悲伤在我面上渐渐消去,充满希望的笑容又重回我脸上。

我就要追到你了,顽皮的小孩子,别再跑了,我好想歇一歇啊……

两生,平心静气的说,要是你我重逢,安然无恙,我就真的收养你当我的女儿好不好?我将视你如己出,绝不像我的母亲一样虽然心里怜爱着,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两生拐入一条巷子,打开一扇后门。

她一下就隐入屋中不见了,我急忙赶了过去,在门口忽然惊异地怔住,迟钝的不敢往前走。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就像我面前的红漆门打开后,展现的并不是一座房子,而是一段悠长的时光。

回型的两层小楼,天井里红色的杉树淋了一身的雨水,像披挂着闪烁的泪滴水晶,雨点经过它的时候也会被它染成红色,嘀嗒地掉落在一捧捧绣球花上。

两生站在树边,侧脸对我菀尔一笑,她才是真正的青春少艾,比我要漂亮的多,她才像是我那美貌绝伦的母亲会生下的孩子,那么灵秀,那么动人,是一幅扣人心弦的水彩画。

“两生……”我不敢往里走了……

两生冲我挥了挥手,指向二楼,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看到那个久违的美艳妇人。她嫣然而笑,依旧是颠倒众生的美。很多年前,我恨她风情万种的模样,如今在我眼里却妩媚的天下无双。

妈妈……

嘘,她轻轻用食指点在唇上,不用我说话,她是如此怜爱的看着我,尽管如今的我衰老狼狈,佝偻残败,比从前更卑微更丑陋,但她着实是初次用那种真正属于母亲的眼光注视着自己的女儿。在梁之后,再为我带来莫大温暖的眼光,从两生到我的母亲,是一次漂亮的循环。

这时我鼓起勇气往里走了,往我的红杉走去,很久以前我以为它没有我一定已经死了,不知道为什么,它和那些花草都还在,美好的如梦似幻。

这时两生走到我的眼前,轻轻扯我的袖子,对我甜美的笑,她说:“婆婆,你知道吗?我在你家的井里凝聚,我就喜欢你种的花草,我们魅可以感受到花草的游思和精神,就会对它们说,请你们好好长吧,好好长,花草四季不败,越开越美,我喜欢它们,也喜欢一直照料着它们的你,我说过你让我觉得亲切,是世上无可比拟的亲切,那时我也不知道原因,后来我在奴市上被我的同类所救,听她说了你从前的事,我才知道原因,想来……是你天生与我们,与魅就有缘吧……婆婆,我们三个再也不分离了,你说好吗?”

好吗?她的双眸晶莹剔透,那时我以为我能使花在四季盛放,原来是两个魅在帮我。我从不神奇,我们能在一起才是神奇。

我抬头看我的母亲,眼里是深深的感谢与歉意,她对我笑了,两生也在我身边。

我虽老弱又丑,风烛残年,没有几年可活,但事到如今,我是真的真的看到了天意。

所以我会,我要斩钉截铁的对她们说:“好吧,两生,从今往后,我们三个再也不离分!”

  • 绿
  • A
  • A
  • A
  • A
  • A
  •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