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再临

青龙再临

关公举目一望,谓操曰:『吾观颜良,如插标卖首尔!』

                                      ——《三国演义》

----------------「Maladolescenza」-----------------

山西运城,古称河东,三国蜀汉名将关羽的故乡,运城市盐湖区西南15公里的解州镇,镇西有全国现存最大的关帝祠,俗称「解州关帝庙」。

罗温连夜从太原赶了回来,年底的进职到底如何,就看今天这事了。

下了高速,没顾得上回家休息,他直接驱车赶到了景区,在门口洗手间里擦了把脸,整理整理仪容——此时正是早上七点,距离关帝庙正式营业还有一个小时。

刷过门卡,他朝着售票处的小张问道:“关彤来了吗?”

“彤姐啊,她不一向来得很早么?应该在里面吧。”

新来的小张大学刚毕业,古灵精怪,她满脸堆着暧昧的笑容:

“哎哟,罗主任思美心切,这么快就赶回来啦?”

“哪儿有的事情,都是工作。”罗温‘板着’一张脸,却也没有多做辩解。

罗温在追求关彤,这在关帝庙景区不是什么秘密。

一个是家境殷实的青年才俊,年纪轻轻就混到了办公室主任的位置,前途无量。

另一个是有成海归,未满三十就已是特级讲解员,这不管放到哪儿,都算是宝贝级别的人才了——加之这关彤长得也是十分俊俏,三年前刚来关帝庙的时候,不知惹出了多少狂蜂浪蝶。

可这三年过去,追求者不计其数,却未曾听闻谁有过一丝进展,而今呐,就只剩下罗温这么一个人还在‘苦苦支撑’了。

奇怪的是那关彤也不是什么油盐不进的冰山美人,平日里为人处事尚且称得温文尔雅甚至是豪爽大度,同事聚会也能喝上两杯,可偏偏就是在感情这方面,怎么说呢,是迟钝?——还是故意迟钝?

这让罗温百思不得其解,三年了,他的心意可谓是路人皆知,瞎子都能看见,不管有意无意,总得给点儿答复吧?退一万步而言,不说答复,最起码隐约的暗示总得有点儿吧?

全都没有,感觉就像,就像……完全被无视了。

关彤来历如何,罗温打听得很清楚,没什么背景,解州本地人,高中毕业后就出了国,家里人丁似乎也不兴旺,没听过有什么亲戚。

只是三年前她就任的时候薛总特意关照,亲自把她送到了办公室里,平日里关于她的一切事务,也都得过他的手,莫不是……罗温猛的晃了晃头,心里暗笑自己真是想太多了,薛老头都快六十的人了……

不过这年头……没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对吧?

万一薛老头真和这关彤有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又上前横插了一脚……恩,薛老头,也快退休了——罗温刚满三十,这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呢。

从检票口进去,绕过照壁便是端门了,这是个歇山顶的三门牌楼,整体规模不大,中楼上‘关帝庙’三个大字遒劲有力,两侧的次楼分别写着‘精忠贯日’‘大义参天’。

如果不出意外,关彤现在就坐端门后的那排石凳上——她总在那儿。

果然,远远的,罗温便看到了牌楼阴影中那个捧书默读的女子。

高挑的个子,匀称的身段……或许用一句时下流行的语言描述她的样子会更有画面感一些:‘大长腿的素颜美女’。

但在这个时代,美女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不管是先天还是后天,女孩儿们要变美实在是太简单了,可关彤就是与众不同。

在一堆美女中你也能一眼认出她。

原因有很多,气质、感觉……诸如此类貌似扯淡的玩意儿——但最直观的表现可能还是她那条大大的灯笼辫。

对,没错,就是灯笼辫,这三个字多半让人想起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刚进城的小村姑。

第一次见到关彤时,罗温的心就不争气的跳了起来,在这个满眼大卷小卷的时代,能够驾驭住这种传统发式的女孩已经不多了。

要么惊艳,要么庸俗,就这么简单,关彤显然是前者。

简单、干练,她每天如风一般来又像烟一样去,你看着那条大长辫,总觉得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虚影,仿佛下一刻就会幻灭。

罗温揉了揉自己的脸,悄悄靠了过去,才迈出半步,关彤便抬起了头。

她和善的笑了笑,罗温也只能报以同样客气的笑容。

“罗主任,今儿这么早?”

她的声音很平缓,带着点不合时宜的京味儿——只能说那的确是个女声,可算不上柔软清脆,更别提磁性了。

“不早,不早。”罗温摆了摆手:“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有什么事吗?”

几分钟的工夫,罗温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而关彤原本还有几分笑意的脸开始严肃起来,似乎是有几分不悦。

“所以说,薛胖子要我来带这批客人?”

“这倒不是,薛总没安排。”罗温摇了摇头:“这是我决定的。”

关彤愣了那么一刹。

有的时候领导这个东西不是看谁大,而是看你熟不熟,薛胖子安排的事情她可以直接撂挑子,但罗主任么……似乎不太好拒绝。

可这种忙活一天就为了接待几个‘贵宾’的事情,关彤一向是不大乐意做的。

“我今早的的班已经排满了。”她的脸上有几分难色:“十点还有一个太原的学生团,是个冬令营,上周就约好了。”

罗温打了个哈哈:“这多大的事嘛,我找个人帮你把这团带了不就是了,咱们景区那么多讲解员,你还怕没人给你带团?”

“可不是嘛,罗主任。”关彤点头道:“景区这么多讲解员,为什么一定要我来带这团呢?人家特地约的我,现在临时换人,这不是言而无信么?”

“这哪能比,关大导游,我这几个客人可是从法国来的考察团,九月份要修缮御书楼,上面拨的款本来就不够,全指望这了,再说,咱们景区能说法语的讲解员就你一个,你不上谁上?”

罗温的理由实在是太过充分,关彤难以拒绝——本来也就没法拒绝。

“行,我知道了,他们几个人,什么时候到?”关彤点了点头。

“四个人,九点。”

“那还有两个小时,你把人员资料放门口小张那儿,我这点东西看完了就过去。”关彤拍了拍手里的书。

“别介。”罗温连连挥手:“你还是快点过去吧,早点把资料熟悉熟悉。”

九点的客人,七点就要等着,这是哪门子的道理?‘热烈欢迎’也不至于这个样子吧——况且四个人的资料,全背下来能花一个小时?

“我这还有最多十分钟就看完了,误不了您的事,罗主任您就放心吧。”

关彤笑笑,这一次她用上了敬语。

明明笑着,却有种无形的压力,矜持在很多时候其实就是善意的拒绝。

“行,你我还有什么不信的。”罗温似是察觉了关彤的不悦,他拍了拍胸脯:“这事就麻烦你了,完了我请你吃饭,北街那家新开的日本料理听说还不错。”

“可以啊,昨天小张还跟我说那家店来着,就劳罗主任您破费了。”

罗温的脸上僵了僵,但这僵硬只是一闪而过,关彤这是答应了,但并不是他想要的那种答应。

“好啊,这顿大餐你们可是谁都跑不掉。”他哈哈笑着:“我就不打扰你了,九点可就等我们的关大导游大显身手,把那几个法国人唬得一愣一愣的,乖乖掏钱。”

这家伙终于走了,关彤看着罗温的背影,心里如是道。

她对这个罗主任没有好感,也没什么恶感,就一普通同事罢了。

她当然也不是什么白痴瞎子,来关帝庙这三年,罗温在想什么她心里很清楚。

无外乎钱权名利罢了。

再加上两三分的旖旎两三分的仰慕——或许更多点儿,有四五六七分?

没什么不对的,人之常情,年纪轻轻希望向上攀登这挺好的,若是顺道再收获美人与爱情,那可真谓是完美的人生。

保不齐人家是真心的呢?能坚持三年下来也算是有点诚意了……

但这些都与关彤无关。

爱情?她的人生永远不会有这东西。

她收回了目光,再次翻开了手中的书页,嘴角挂上了一丝恬淡的笑容。

为什么笑?因为有趣——事实上这书里的东西何止有趣,简直让人捧腹。

波澜不惊的生活中需要些乐子,如果不虚度一些光阴,那实在是太可惜了。

十分钟,只有十分钟。

不多不少的十分钟,关彤终于看完了——如果今天没这些麻烦事儿,她本来还可以再笑会儿的。

合上书,自石椅上起身,从端门的阴影中走出,迈进了晨曦中。

身后的牌楼上,寒夜里凝聚的薄霜开始蒸发,在朦胧湿气的侵蚀下,‘精忠贯日、大义参天’八个大字变得更加模糊,几千年来,这个过程周而复始。

这八个字是关圣帝君一生的评价,同长腿美女手里那本书丝毫不搭调——《樱桃小丸子》。

-------------『One Flew Over the Cuckoo's Nest』-------------

‘法国人是欧洲最傲慢的民族’这算不算是一种地域黑?

大抵是吧,在这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所有的东西都在逐渐的同质化,曾经被我们贴上标签的某些事物逐渐改变,这是时代进步的标志,但总有一小撮人原地不动——河南人偷井盖?上海人怕老婆?东北人都是大男子主义?别扯了,这些连过时的玩笑都算不上,完全就是为了黑而黑,没有任何事实依据。

起码在马赛求学的那几年里,关彤和那些金发碧眼的法兰西朋友相处得很好,人们口中所谓的法式傲慢她倒真没有体会过,事实上除了外貌的细微差异,法国人民和我们没有任何本质上的不同。

就像这次的四个客人,他们都长了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注意,我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们真的只有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看上去很正常。

可为什么这些和我们没有分别的人要受到特别优待呢?

因为他们是贵宾?还是因为他们高人一等?

都不是,他们享有的所有优待都是因为……人傻、钱多。

抱歉我没有黑任何人的意思,这只是个有点过时的玩笑,我想阐述的只是一个简单而浅显的道理——当我们有求于人时,总是处于一个较低的姿态,我们需要以一副谦恭的脸孔来达成某些交易,尽管它和交易本身没有丝毫关系,却能对交易起到一些微妙的推动作用。

这很合情,也很合理,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是完全能够理解且容忍的,在我们的文字中有一个词叫做‘变通’,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但关彤就是这么一个不那么通情达理的人,在她看来,规矩就是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管破坏规矩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都无法掩饰‘破坏规矩’这个事实,可实际上只要结果是好的,谁又会去在乎过程呢?

因此尽管关彤是个刻板的人,可她还是不得不学会了变通,就像此时此刻,神经病才会在‘法国贵宾是不是该排队’这个问题上较真,罗主任一片好心,虽然他的确破坏了一些规矩,可这又不是以权谋私,再不济也是‘以权谋公’吧。

时近中午,关彤已经带着四个外邦贵宾从端门游玩到了春秋楼,再有一会儿就该到厚载门了,这代表着这趟她并不情愿的导游就快结束了。

当然,不情愿归不情愿,工作到了手上还是要做好的,整整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关彤带着四人从南到北绕了整整一圈,一路边走边讲,时间过得很快,四个法国人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Wow!’的赞叹声。

走走停停,说说看看,参观名胜本来就该是一件闲逸而富于格调的事情,而非简单的拍照买纪念品。

罗主任一直远远的尾随着,他看着法国贵宾脸上的笑容,心里很是满意。

讲解是一门艺术,判断一个讲解员的水平有一种较为直观的方式,那就是看她能否用简短的语言来演绎复杂的故事,亦或是用多元的视角来阐述单一的道理,适时地在主观和客观的立场之间切换,浓缩与引申的完美转换才能构筑趣味无穷的讲解。

而在讲解这个行当,关彤无疑是其中翘楚,不管面对的是老人还是小孩儿,她总能把那些耳熟能详的故事讲得妙趣横生——关羽嘛,桃园结义温酒华雄五关六将的故事,谁不知道?

走出春秋楼,远远的关彤看到了最北面的厚载门,腹中泛起了饥饿,一般来说每天早上第二批游客带完,正好是中午的饭点,这是三年来养成的生物钟,比什么都准。

“关……关……关彤小姐。”

克洛伊叫住了关彤,灰色的眼睛粟色的短发,她是四名贵宾中唯一的女性,但一路走下来,关彤隐约感觉这个看上去二十岁出头的女人才是考察团真正的‘头儿’。

这句话是汉语,可关彤听得不是很明白,因为克洛伊的发音真的算不上标准。

“您可以叫我佐薇,这是我的法语名字。”关彤笑着道。

克洛伊点了点头,却依旧固执地说着汉语:“我是Dynasty Warriors的忠实粉丝,刚才你说起了过五关斩六将的故事,我想请教一些问题。”

Dynasty Warriors?额……这不是真三国无双么?

关彤会心地笑了笑,没错,关羽的确是中国人,三国也是中国的历史,但这段历史在国际上的推广更多是由日本人完成的,三国这段历史也对日本有着很深远的影响,这个影响延续到现代便成了花样繁多的电子游戏。

“您想问什么?”

“我对关羽非常感兴趣,他是我所知道最……嗯,最正直的人。”克洛伊顿了顿,继续道:“但来到中国之后我认真考证了三国历史,发现我所认识的那个关羽来自一本叫做《三国演义》的古代小说,它将真实存在的人物经行了大量的艺术渲染,而真正的关羽并不是那样的英雄,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这让我有些失望,但今天在听过你的讲解后,我又很困惑。”

“您困惑什么呢?”

克洛伊露出了思索的神色,似乎实在组织语言,约莫两分钟的时间,她指着周围:“这座供奉关羽的庙宇,还有这些祭拜他的人,很真实,就像是他真的存在过一样,嗯……我并不是说他不存在,而是这里供奉的那个关羽是不存在的,他是虚构出来的,可就是这个虚构出来的人物,却又像是神明,这不禁让人怀疑到底哪一个关羽才是真的……”

克洛伊的叙述有些凌乱,但关彤还是听懂了她的意思,这个法国姑娘走入了文化差异的盲区。

大部分人,乃至于大部分国人,对于三国的了解其实并不多,他们了解的是《三国演义》中的三国,真正的三国并不是故事中描写的那么光华璀璨。

但这有关系么?

没有。

就像你知道孙悟空是假的一样,可当多年以后你抱着小孙子坐在电视机前‘你挑着担,我牵着马~’的旋律悠扬而出,你仍旧可以看得津津有味。

文化,这是流淌于血脉中的文化,它自孩提时代就将你熏陶为一个纯正的汉人,你并不需要将从古至今的历史倒背如流,自然而然就会掌握它们想向你传达的东西,如同姓氏,生死不变。

可对于这些异国的朋友而言,想要理解为什么我们会供奉一个虚构的人物,甚至将其敬为神明,这可能有点困难。

关彤当然可以用一句‘啊没错,关羽就是假的,你的考证很严谨’来结束今天的导游,但看克洛伊的意思,如果这么回答年底御书楼的修缮估计就泡汤了。

“您读过《罗兰之歌》吗?”关彤说。

“我是法国人,当然读过。”

“那您一定对查理大帝和十二帕拉丁的故事如数家珍,查理大帝是真的,十二帕拉丁也是真的,但他们的故事却经过了后世的不断加工,附上了一些富有传奇色彩的光环,《三国演义》就相当于《罗兰之歌》,关羽就像是圣骑士罗兰,他所恪守的忠义,近似于骑士精神,我们虽然拥有不同的祖先,但他们同样以艺术的手法对历史进行加工,让严肃晦涩的历史变得具有戏剧性,方便后人铭记,而那些虚构的成分,寄托了我们对未来的美好向往。”

“这么说过五关斩六将的故事的确是假的?”克洛伊仍旧固执地问。

关彤并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反问道:“您觉得查理大帝和圣剑咎瓦尤斯的故事是真的吗?”

她笑了笑,继续道:“故事没有真假的区别,因为它们终归还是故事,重要的是你如何看待它们,中国人相信关羽的身上存在着一些高尚的品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我们的精神寄托,但这并不是单纯的祖先崇拜,因为从本质上来说我们崇拜的对象不是关羽这个人,而是他所代表的道德境界和人生追求,所以不管关羽是真是假,那些丰功伟绩是不是他做的,都没有关系,因为不管是在历史上还是故事中,关羽其人早已化为黄土,可关圣帝君在我们的心中不朽,我们也坚信,只要尽忠守义,所有人都是关羽。”

或许是因为关彤的口才实在太好了,克洛伊一时接不上话来,这也正是罗温想要的效果——唬得一愣一愣的,然后才能乖乖掏钱嘛。

罗主任一直时刻注意着他的未来,是以在这场讨论进行到最紧要的关头时,他堆着满脸笑容走上了春秋楼,适时插了进来,和来自法国的朋友客套寒暄,把话题带往更加飘忽的地方。

关彤见机抽身,她的任务是给贵宾们一场完美的游览体验,已经全部完成了,接下来的事情无非就是尽尽地主之谊,领着法国贵宾品尝解州美食什么的,这些都与她无关,她只是个讲解员,没有陪酒的职责,此时已是饭点,腹中饥饿,厚载门外那家烧鹅馆是个不错的选择,切半斤鹅肋,喝上二两汾酒,午后趁着醺意小憩二十分钟——她没有这么做。

她是关帝庙景区唯一可以熟练运用法语的人,当然,这个来自法国的迷你考察团不可能不带翻译,罗主任也不可能没有准备两个专职的向导,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关彤真心希望御书楼能够得到修缮。

她默默伫立在侧,静静等候。

克洛伊仍旧在和罗温讨论关羽的事情,作为景区的工作人员,罗温即便不能像关彤那样把什么都讲得头头是道,但忽悠忽悠这些法国贵宾还是不成问题的——很简单的事情,不管她问什么,你就把答案往高大上的方向瞎扯就是了,什么中国人的传统美德,什么流传千年的民族信仰,什么博大精深的武圣文化,总之不怕你胡吹,就怕吹得不够。

有的时候就那么奇怪,你不吹得不明觉厉别人就不会肃然起敬,特别是在面对欧美游客时更是如此,因为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关羽身上有很多东西是没法用西方价值观来解释的,但正能量总是共通的,所以当你向他们解释关羽是个怎样的人时,回忆回忆漫威超级英雄是怎么样的,照着说就行了,武圣关羽是个大英雄,他忠肝义胆神勇无双,至于什么是忠肝义胆什么是神勇无双,相信我,没人关心这些玩意儿——大英雄,这才是重点。

身旁的讨论仍在继续,关彤将目光投向了远方,春秋楼下,一群身着蓝白运动服的孩子在几个老师的带领下缓缓朝厚载门走去。

那就是原本应该由关彤来带的冬令营,她心里颇感抱歉,冬令营的老师在上周就特意预约了她,不过罗温办事一向妥帖,给他们安排的讲解一定让人满意。

那群人在厚载门前停下,学生们列好了队,游览完毕开始清点人数,年长的老师站在队列前大声说着什么,距离太远关彤听得不是很清楚,他似乎是在问问题?

“老师老师!我知道!是斩颜良诛文丑!”

…………

“单刀赴会,是单刀赴会!”

…………

学生们的声音很大,远远传来,看样子应该是清点完人数,老师领着学生们回顾一上午的收获,参观名胜古迹嘛,总得增长些知识顺带有点教育启示什么的。

最末的时候队伍里爆发了喧嚣之声,似乎是学生们在抱怨?

关彤会心地笑了笑,虽然没听清楚,但她能猜到是什么情况——回去写心得体会,恩,也就是作文,不少于八百字。

不过抱怨声很快就被老师压了下去,他在说什么呢?

关彤心里没由来地好奇了起来,她聚力于耳,细细听去,原本模糊地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

“关羽忠义一生,传为佳话,他死后受到历代帝王的追封,一千八百年来香火不灭,在清雍正年间达到极盛,乾隆皇帝更是将其放到和孔夫子同等的高度,尊之为武圣,回去之后同学们各自查询资料,写一篇议论……”

只是听了一个开头,关彤便收回了耳力,脸上的笑意也尽数敛去,这些孩子看上去十三四岁的样子,应该是初中生,历史课也该讲到封建王权的内容了。

她明白这老师想要表达什么,历朝历代帝王推崇的与其说是关羽,倒不如说是在推崇所谓的‘忠义’,这就像上世纪九十年代香港的警匪片一样,黑道中人拜关二爷,义字当头。

可‘義’字拆开看是什么呢?

上羊下我,即‘我作待宰的羔羊’。

出来混,真的把义字摆在第一位?

当然不是。

如果手下的小弟都不讲道义,那么做大哥岂不是每天都提心吊胆,帝王也有同样的担忧,所以在每一朝每一代都会树立出忠义的典范,几千年来武圣有很多人,姜尚、岳飞……满清入关之后出于政治需要,尊关羽为圣,将兄弟情谊和君臣之道抬得比民族大义还高。

我们是唯物主义的无神论者,五千年的历史太长,先辈的遗产浩如瀚海,既要懂得尊重圣贤,也要懂得明辨是非,对于传统文化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要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回首过去,展望未来,开拓创新,与时俱进——这一切都没什么不对的,但是……这个世界真奇怪,我们和成年人谈论激情与梦想,却又给孩子灌输现实与生活。

所有人都埋下头来只管向前冲,快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啊。

关彤很累,很多个瞬间她会觉得自己和这一切格格不入,有时身边的一切都像是假的,就像关圣帝君是假的一样,今日的关羽,他身上所有的光环都是演义小说加上去的……

“彤姐!彤姐!”

急促的呼唤声将关彤从神游中拉回了现实,定睛看去,售票处的小张怎么在这里?现在应该还不到轮班的时间吧。

“有一封你的信。”

信?

关彤愣了愣,在这个连手机短信都快被淘汰的时代,收到一封信,这可是奇事儿。

小张把信递了过来,纯黑的信封,关彤没有去接,她眉头紧皱:

“谁给你的?”

“不知道。”

“不知道你专程跑这么远给我送过来?”

从售票处到这里要穿过整个关帝庙景区,现在正是上班时间,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小张不会这么做。

“不知道。”

她一脸茫然,话也说得毫无逻辑,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送过来的呢。

但是关彤知道。

咒术么,她心里暗道。

接过信,没有邮戳,也没有署名,封口烙着鲜红的漆印,漆印上模糊的图案像是一朵桃花。

撕开漆印,把信封里的东西倒在了手里,这是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场景很昏暗,只能依稀看见那是个躺在床上的人,包括脑袋在内的整个上半身都缠满了渗血的绷带,难辨男女,唯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透过照片,那双眼睛注视着你。

隔着一张照片,两人的目光交汇了那么几秒,然后关彤握紧了拳头。

翻转照片,背面写着‘2010.3.21,Lofoten’。

今天是3月23号,也就是说这封信是前天寄出来的。

时间、地点、人物、场景。

这封信上虽一言未写,但其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回去吧。”她拍拍小张的肩膀,后者迈着恍惚的步子走向来时的路。

罗温和克洛伊相谈甚欢,四个法国人对关彤的讲解很满意,以至于他都有种自己现在就能把这事谈下来的感觉,不过这东西急不来,还有半天的时间可以慢慢……关彤呢?

环顾四周,罗温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她的踪影了,不对啊,她刚才不是还在这里么,难道走了?

仰头远眺,那条醒目的大长辫正穿过稀疏的人流,从厚载门下缓缓走了出去。

唉,我刚才都没顾得上她,她在这里站了这么久,应该邀请下的,罗温心中暗自懊恼,看着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他恍惚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像是……

那个有着一条灯笼辫的长腿美女,终于在他的世界中幻灭。

---------------------「The Last Samurai」---------------------

镇北有条小街,街尾有棵槐树,树下有座宅子。

街是老街,树是古树,那院墙,藤藓斑斑。

关彤下了公车,在街口的张婆婆那儿吃了一碗馄钝,张婆婆看上去倒是没怎么老,馄钝的味道却比小时候差了几分,但关彤也早已不是那个东西不合胃口就会挑食的年纪了,味道如何无伤大雅,只要能吃饱就行。

再一次婉拒了张婆婆给她介绍个男朋友的好意,顺着斑驳的树影,关彤走向了那座古宅,这宅子到底有多老谁也说不上来,街上最年长的老人也会跟你说‘我爷爷小时候它就在那儿了’。

关彤生在这里,用通俗的话来说这里就是她的家,可她并不常回来。事实上,在她前二十八年的人生中,住在这宅子里的时间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院墙很高,让人难窥其中真容,墙面上每隔十多米就有一个圈红‘拆’字,粗略数来数量不少,看来院里的空间不小,院门的朱漆早已斑驳,门上的兽环也少了一只,关彤推门的一刻,门后传来了小鸟的叽喳声。

那是一只画眉,就挂在廊檐下,关彤养它两年了……我说,你是不是以为我接下来打算告诉你这院里是一座精巧秀丽的园林,花团锦簇山石嶙峋,指不定还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

上了年头的宅院,主人是个养鸟的长辫美女,这样的叙述的确有一种莫名的高雅意味,理所当然的,这宅院也应该是个富有格调的高雅所在吧?——要真是座园林,它就不会拆了。

青砖与鹅卵石铺就的地面,平坦、宽阔,一侧的墙壁下摆着几盆兰草,可能是因为照顾不周,看起来有些蔫,另一侧的墙边则是排木架,架上刀枪棍棒,斧钺剑戟,十八般兵器应有尽有,架边散落有石锁石担,更远的地方扎着草靶……说来可能没人会相信,这是个活到21世纪的武场。

关彤拎着鸟笼穿过武场,进了正屋,屋里的陈设和外面的院子一般简单,桌椅板凳,箱柜案几,你完全找不到任何多余的东西——我是说,迄今为止画风还算正常,虽然我的叙述很凌乱,但你应该能够想象出那个独居在古宅里的女子,她有条长长的灯笼辫,养了只画眉鸟,早上五点起床,在院子里舞会枪弄会棒,出门的时候总是忘记给兰草浇水,她的工作是讲解员,每天领着形形色色的游客在关帝庙里转来转去,给他们讲武圣关羽的故事……是有那么一点沉静的古典之美。

可随着她推开卧室的门,一切都改变了。

被子上绣着一只能从口袋里掏出竹蜻蜓和任意门的蓝胖子,屋角摆着电脑,硕大鼠标垫的一角是Johnny-R的签名,墙上的电视没有接闭路线,而是接着一台ps3,两侧的床头柜上堆满了漫画,但不是你想那种漫画,而是那种传阅于小学课堂上的搞笑漫画,《阿衰》、《豌豆先生》、《乌龙院》、《蜡笔小新》、《樱桃小丸子》……

关彤的兴趣爱好不多,早几年喜欢打打CS,可后来玩这游戏的人越来越少,加之实在是找不到对手,便也玩得少了,闲下来的时候她喜欢看搞笑漫画,这玩意儿和CS一样不费脑,简单粗暴扯开嗓子笑就是了,当然,这并不是说她笑点很低——尽管事实如此可她绝对不会让你发现,她是那种明明心里已经笑开花了却仍旧可以眨巴着眼睛假装一脸茫然看着你的人。

不是故作矜持,只能说喜怒不于形色。

打开窗户,窗外是一条小河,归功于近些年来运城的治污工作成效斐然,河水已经比前些年清冽了许多,河对岸是一片小树林,树林的那头则高楼林立尘土飞扬,关彤把笼子放在了窗台上,打开笼门。

“你自由了,小家伙。”她说。

画眉鸟歪着脑袋看着自己的主人,两年来它的野性早已磨尽,跳着脚在食槽里磕了磕嘴,似乎是在说‘怎么吃的还没来’?

关彤摇了摇头,伸手进笼,抓住这只蠢鸟把它扔出了窗外,然后迅速关上了窗子,画眉在窗外摇摇晃晃地飞舞,似乎是想进来,却一次次撞在透明的玻璃上。

“走吧,自己找吃的去。”她的指尖在玻璃上轻扣,咔哒的响声似乎让小画眉受到了惊吓,它摇摇晃晃地飞过了河,钻进小树林。

关彤当然知道放鸟归林未必是好事,因为外面只有钢筋水泥的丛林,但是……唉,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床头柜上的漫画和杂志被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末了似乎又觉得不妥,杂志仍旧留在桌上,漫画放进了书柜里,收集那套《樱桃小丸子》花了她不小的力气,这种连载了几十年的漫画很少有人能把每一期都攒齐,关彤攒了二十年了。

ps3被放进储物柜,电脑蒙上了防尘的棉布,拆掉被套,褥子叠得整整齐齐收进柜子,这些东西也没时间洗晒了,只能在柜子里放上两粒樟脑丸,免得生霉,最后才猛然想起有床套这东西,被褥压根就不用拆了收起来。

她记性不太好,或者说少些女人的细腻。

漫无目的地忙活了好一会儿,环视自己的卧室,似乎还没有之前顺眼,兴许是不够干净整洁?

从储物间拿出扫帚和拖把,扫、拖、擦……她正在做的事情应该叫做‘打扫卫生’,那封黑色的信随手放在客厅的桌上,再也没看过。

屋里屋外,忙前忙后,但其实也没什么可忙的,本来就是干净整洁的地方。

这三年来,生活平淡,却也惬意,工作很顺利,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红火,慕名而来听她讲解的人越来越多,薪水提了好几次。

谈不上什么大富大贵,但衣食无忧。

只是一个人偶尔会有些孤独。

漫画和游戏终究还是无法填补空虚,夜深人静时躺在床上,她能清楚地感觉到方圆十里的风吹草动,也能感觉到这栋只有一个人的宅子是多么空旷。

嫁人?这种事情她从来没考虑过,如果需要过几年她可能会去领养两个孩子。

整个屋子纤尘不染,关彤已经忙无可忙。

倒上一杯自酿的桑葚酒,顺手拿过桌上的信封,她躺到了屋前的藤椅上。

午后的阳光微煦,杯中酒浆荡漾,乌中泛红。

相片在指尖不断翻腾,她能看到那双明亮的眼睛,也能看到背面那行‘2010.3.21,Lofoten’——但她没有看。

闭着眼,仰着头,哼着曲儿。

“在曹营我待你恩高意好~”

“上马金下马银美女红袍~”

“保荐你寿亭侯爵禄不小~”

“难道说你忘却了旧日故交~”

这是京剧《华容道》中的一段,关彤的嗓子不太好,加之她哼得很轻,听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小口啜饮杯里的酒,初时味道微甜,而后回涩。

当云长执刀秉烛站在嫂嫂门外时,是否也动摇过?曹公赠他黄金美妾,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有没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放弃?

关公不睁眼,睁眼当杀人,可当他闭眼时,他在想什么?

她睁开了眼睛,那双丹凤眼很漂亮,只是少了些柔媚。

仰头饮尽杯中残酒。

起身,看着门里一尘不染的屋子。

关彤知道其实这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当她走出厚载门时心中就已打定了主意。

拆迁队已经来催了好几次了,今后还会不会回来能不能回来关彤不知道,她只知道当自己回来时,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沐浴,更衣。

镜中的那个女人身姿窈窕,空荡荡的浴袍给人娇弱之感,可随着她伸展四肢,你能清晰地看见浴袍下肌肉涌动的弧度——那并非健美教练一般的发达肌肉,只能说是勤于锻炼的健康胴体,却出奇地让人感到可靠。

吹干头发,扎好辫子。

描眉,抹腮,再涂上一层淡淡的唇彩。

紧身T恤外套着夹克,脚下短靴的跟不高,却让她的个子拔了一头。

抛开那条辫子,她看上去像个寻常的都市女孩,可恍惚间,却又像是一位骑士。

她似乎没有任何留念,出了屋子走向厢房,我是说,那房子的位置本应叫做‘厢房’。

灰黄的墙体,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破旧的木门。

门上的铜锁有些发绿,匙孔里似乎积着灰,但她只是轻轻地把钥匙往里一推。

咔哒~

锁开了。

推门而入,这里面的景象和外面相去甚远。

桌明几净,纤尘不染。

最内首有张供案,供案两旁的柱子上是副对联——‘做事奸邪任尔焚香无益,居心正直见吾不拜何妨’。

供案后是座巨大的神龛,神龛里的塑像有两米高,赤面青袍,紫髯长须,那塑像明明是死物,可仰头看着他,你似乎感觉到凛凛之风扑面而来。

他手执一把长刀,刀长九尺五寸,重八十二斤,月圆之夜所铸,刀成之时电闪雷鸣,有青龙在云中翻腾,刀光透云而去,从空中滴下1780滴鲜血,故其名为「青龙偃月」。

这里是关帝祠,真正的关帝祠。

关彤点燃了供桌上的香烛,奉上一壶自酿的桑葚酒,然后恭恭敬敬地在蒲团上跪下。

关圣辟邪,鬼神莫近。

所以在关彤心中,关圣非鬼神,他只是活生生的人。

祭关圣,非祭鬼神,无需屠牛宰羊,宣天告地,只要浊酒半壶,青香一炷。

真正的圣贤不会在意供奉的多少,因为你若不信,烧再多东西他也收不到。

信关圣,所信何物?

一叩首,吾辈所信义薄云天。

二叩首,吾辈所信矢忠不渝。

三叩首,吾辈所信神勇无双。

关彤仰头看着关公的脸,仿佛是在与某人对视,良久之后,她兀然起身,踏上供桌,双手捧过关圣手中的长刀。

长刀缠以朱绫,藏于黑匣。

负匣于背,她躬身退步,腐旧的木门无风自动,悄无声息地关上,透过越来越窄的门缝,那双微阖的眼睛似乎在缓缓睁开。

关公不睁眼,睁眼当杀人。

院角的油布被揭开,油布下卧着狰狞猛兽。

那是一辆杜卡迪1199,火一般的颜色,箭一般的身姿,关彤抚摸它冰冷的躯体,脸上浮现了些许黯然之色,最终却全都尽归坚毅。

“我回来了。”她轻轻地说。

沉寂的小城中,骤然响起了青龙的咆哮。

红色的闪电纵出掉漆的木门,流星一般裂过熙熙攘攘的长街,机车轰鸣,一如两千年前白马坡上,赤兔长嘶——那束长辫飞扬,仿佛旌旗猎猎。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吾辈初心,沧海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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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本来打算拿来做新书的开头或是番外篇,但是……越写越失望,它很失败,和我想象中的模样相去甚远,或许更适合做人物志之类的东西,反正也算是独立的故事,以短篇的形式发出来,算是试试水~诸位要是有什么看法尽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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