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遇见女孩，是在夏天。
那年夏天，天空里匆忙盛开繁茂的阳光。琐碎的树影跳跃在蝉鸣的声浪中。
葱绿的爬山虎框住了男孩卧室的窗口，女孩每天都经过他的窗前，恍若一张不变的彩色照片。
她是个美丽的女孩。精致的脸庞在阳光下，温暖而美好着。
往往，跟在女孩后面的，是一大群调皮的孩子。
“瞎子！瞎子！”
女孩总是安静地走过。她手中的竹子，“得得得”，在地上敲出下雨一般的声音。
雨的旋律便奏响了夏天的恋曲。
一天下雨，男孩和女孩在同一个屋檐下相遇。他跟她说话，聊起谁家音响里飘来的歌曲。以及唱歌的人。聊着聊着，他们便熟悉了。
十几年的陌生，用一场雨的时间就结束了。
男孩陪女孩回家。牵着她的手在潮湿狭窄的小巷里走。她的手很温暖，很白，像翡翠做成。
女孩不知道翡翠长什么样子，亦不知自己的美。
她从小就瞎了，什么也看不见。
男孩一直把女孩牵到胡同的尽头。
有一间简陋阴暗的屋子，门口坐着一位年老发呆的老太婆。
岁月，旧屋，老人。
雨后的阳光释放了整座城市的光泽，晴朗的世界里，停留着这么一幅晦暗朴实的素描。
女孩与奶奶相依为命，家里很穷，每个月靠奶奶微薄的退休金过日子。
每个不幸的人生，都千篇一律。
女孩的父亲很早去世。母亲过不了苦日子，带着时日不多的美貌，决然离去。
听人说，母亲曾经在城里的夜总会当过舞小姐；曾经当过别人的小三；亦曾经走投无路，跑回来向熟识的人借钱……这么多的曾经曾经，成了别人口中最肮脏最不屑的用词。
女孩跟她母亲一样，天生的小妖精。很多人这么说。
当这些话语，缓慢地，缓慢地，痛入女孩的心里时，她紧握着母亲留下来的一块玉佩，心里悄悄地说，不，我不是妖精，我妈妈也不是妖精。她会回来找我的。
有些等待，是全世界的剧终。
有些等待，会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
那夏，男孩每天陪着女孩去镇上的汽车站。每当有客车停靠，男孩便举着一张写着女孩母亲名字的木牌，跑到下车的地方，在一大群冷漠的乘客面前晃来晃去。那个名字的主人，从来没有出现过。
那一道等待的风景，悲伤地重复循环到夏天的末尾，而幸福，则遥遥无期。
夏季的最后一天，是七月初七。
听说牛郎和织女，每年在银河上相遇一次。
男孩跟女孩说起这个故事。他说，如果我们分开了，至少，每年也要跟牛郎和织女一样，见一次面。
女孩那时抱着男孩的胳膊笑，我们不会分开的。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她其实多么害怕分开这个词。
男孩是她最重要的依赖，像她这样有残疾的女孩，很难再找得到这么爱她的男孩。
那天晚上，广场上放烟花了。
美丽的夜空绽开盛开大朵大朵明亮的花儿。花朵的脉络。蔓延整个夜空。而灼灼的光华烧疼了他们彼此的脸庞。女孩看不到烟花的绚烂，她摇着男孩的胳膊，请求他，向她描绘那唯美的画面。
男孩于是用最华丽的辞藻，描绘出最灿烂的黑夜。
女孩便满意了。一边听着烟花绽放的声音，一边枕着男孩的手臂。
她曾经以为这种美好的剧情，会永远永远地，演下去。
那晚回来的路上，他们经过一条偏僻的街道。
冷清的路灯下，跳出来两个黑色的人影。
邪恶张开了利爪。
抢劫犯抢走了他们身上所有的钱财，包括女孩脖子上戴着的玉佩。那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啊！没有它，哪天母亲回来了，就不知道女孩是她的女儿。
女孩跪在地上，哭着，求着，希望抢劫犯能留下那块玉佩。
可她一脚被踢开。
然后，男孩就朝抢劫犯扑了上去。他明知对方有刀，还是义无反顾地扑了上去。他要帮女孩夺回那块重要的信物。
男孩寡不敌众。
女孩听到男孩惨叫一声。这声音，终结了所有的喧嚣。
抢劫犯逃跑了。
时间变得安静而渺小。荒芜的风轻易吹破了薄薄的夜。
女孩吓得哭起来，叫男孩的名字。
一直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听到男孩的回应。
我没事呢！
我帮你把玉佩抢了回来！
女孩多么高兴，却哭得更厉害了。
她想，男孩一定是用手捧住了她的泪，因为她摸到男孩的手心时，全是湿湿的，温热的液体。她以为，那全部是她遗落的泪。
可，没有眼泪是鲜红色的。
男孩住进了医院。
抢劫犯被警方捉到了。他们大喊冤枉，辩称自己根本没想到男孩会为了那块不值钱的玉佩跟他们拼命。他们不明白，有些东西明明很便宜，却在别人眼中无比珍贵。
男孩住院两个月。
夏天过去了。阳光的锋芒削弱许多，秋意慢慢铺厚了病房的窗台。黄花槐褪淡了色彩，空气中重重地坠落烂漫的香。
时光隐隐流动。
女孩曾经来探望男孩一次。他让她摸他肚子上的伤口。那凹凸不平的疤痕，沿着女孩的指尖滑过。女孩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她说，你为什么这么傻呀？
他说，因为我喜欢你嘛！
女孩的眼泪就掉得更多了。一双失明的眼睛，原来蓄满了许久的悲伤。
男孩悄悄抹去女孩的眼泪。
我们约定好吗？
我们会永远幸福。
女孩感动地点了点头。
两个月后，男孩出院了。再一个月后，女孩住进了医院。
不是同一个的医院。
女孩住的医院，在大城市，很名牌，病房很豪华。
她要做眼角膜移植的手术。
她的妈妈回来接她了。
这个妖艳的女人，耗尽所有的美貌，纠缠于各种男人之间，终于在年华老去的时候，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财富。当一个人拥有了金钱，她便会想起所缺少的亲情。这样，人生才算完整。
男孩送女孩到车站的那天，泪流满面。
女孩要离开这个小镇了，搬家到遥远的天空的另一边。
他对她说，治好眼睛了，一定要回来看我。
他对她说，即使我们分开了，每年夏天，七月初七，还是要见一次面。
女孩点点头，答应了这个约定。
然后，车门打开了。
她听到，那是幸福开门的声音。
女孩治好了眼睛。
白云，蓝天，世界灿烂的全体，填满了她那双饥饿的眼睛。
女孩高兴极了。
抱着她那位妖艳的妈妈又哭又笑。她说，妈妈，你真漂亮。
接着，她又在镜子里看到了漂亮的自己。
女孩从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美。
如同童话故事的主人翁，女孩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她搬进了妈妈住的高级小区。
她就读贵族中学。
她成了同学们眼中的焦点。那么多那么多男生喜欢她，对她说许多甜言蜜语。
而她却忘记了，和男孩的约定。
不是没有见过男孩。
她们在网络上视频聊天。这是分开以后第一次，女孩终于见到了男孩的真面目。视频镜头里，出现的是一个长相普通，个子矮小的男孩。
不是王子。不是帅哥。既非高大威猛，又非帅气逼人。
男孩坐在简陋的网吧里，周围走动着样子猥琐的人。
萦绕的烟雾，下流的粗言秽语，不时冲击着视频的干净。而男孩坐在其中，怡然自得。
女孩突然感到无比恶心。她不能相信，她曾经喜欢的男孩竟然这样平凡，生活在那样卑贱的环境里。
男孩说，我们什么时候见面呀？
女孩说，等等吧。我学业繁重。
男孩说，那好。等到明年夏天暑假了，七月初七，我们见一次面。
女孩说，好的。
然后，她迅速关上了电脑。
男孩的脸和她以往的记忆，一起关闭在那黑色的屏幕里。
第一年夏天过去了，女孩没有遵守男孩的约定。
她甚至不再和男孩视频聊天。
第二年夏天过去了，女孩谈恋爱了。
那是一位王子般的男生，家境富裕，长相帅气。她和他在一起，风花雪月。
同样是七月初七的晚上，女孩和男友在城市中心的广场上观看大型的烟花汇演。
她们十指紧扣，烟花成群结队地送葬于夜空中。
她和男友接吻的脸，忽明忽暗地班驳着。
回来的路上，男友忽然问女孩，我是第一个陪你看烟花的人吗？
女孩毫不迟疑，点了点头。
男友就笑了。
能遇上你，真好。我们要永远幸福地在一起。
女孩的心忽然跳了一下。她似乎觉得，这句话什么时候听说过。
就在同一天晚上。
男孩在那个遥远小镇的广场上，寂寞地看着稀稀落落的烟花窜上夜空。
然后，有一颗烟花歪歪斜斜的，偏离了预定的轨道。
第二天，当地的新闻头条是这样报道的——昨夜的烟花表演出意外，现场死伤十几人。
女孩也在网络上见到了这条新闻。
但它只在她眼角的余光里存活了一秒钟。
那些曾经的往事，在时光中，一下子跑得很远很远。
曾经的约定，曾经的人，都走失在记忆中。
很多个很多个夏天之后。
女孩长大成了女人。三十多岁，有一个孩子。
女孩的妈妈早早去世了，临死前挥霍掉所有的财富。男友成了女孩唯一的依赖，她为他生下一个女婴。可这依然绑不住他的心，他另结新欢，抛弃了她两母女。
青春不再，女人的容貌在镜子里凋残得非常迅速。
她不能像她的母亲那样，用一张平凡的脸蛋去勾引男人。她只能在租住的旧楼下帮人缝补衣服为生。没有活干的时候，她就坐在那里发呆，回想着她曾经幸福奢华的生活。
偶尔，想起那座在记忆中渐渐风化掉的小城。
想起那条街。
想起那位曾经抚养她成人的奶奶。那个老人去世的时候，她竟没有回去见上一面。当时，青春正茂的她正和男友在马尔代夫的海滩，享受着海风和阳光的洗礼。
后来，她终于想起了那个男孩。
想起了那个约定。
每年七月初七，我们见面。
女人就叹了一口气。她已经忘记了那个男孩长什么样。
他会不会还在等她呢？
又过了几年。
女人依然在楼下守着她那个小摊。日复一日，生活的重压，她的容貌比实际年龄衰老许多。没有人会想到，这样的女人曾经是那么的青春靓丽。他们只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中年妇女，缝补衣服的手艺马马虎虎。
来缝补衣服的客人越来越少。
这几年，只有一个丑陋的男人每天都拿一件破衣服过来让她缝补。
那个男人长得好可怕，个子矮矮的，一张脸全是火烧过的痕迹，虽然整过容，但还是十分吓人。要不是生活所逼，女人根本不想替这个男人缝补衣服。
但他却心地善良，每次都多给她酬劳。
她不知道男人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他住在对面的旧楼。
有人说，男人是个有钱人，白手起家，开了一间公司。
女人听了就哈哈大笑。她觉得这样的谎言实在荒唐，有钱人才不会住这么破旧的老城区。她笑的时候，露出一嘴黄牙，并且，语言粗鄙。
很早之前，她也曾经嘲笑这样卑贱的小市民。而现在，她毫不察觉自己已经成了低级阶层中的一员。
女人能享受的唯一奢侈的节目，就是每年七月初七，到旧楼的楼顶，去看远处的烟花汇演。她的笑女儿跟她一样，多么喜欢看烟花。
跟小朋友一起玩的时候，小女儿也喜欢点烟花玩。
女人从没好好教导她，玩火危险，小心火灾。
直到有一天，小女儿把烟花带回了家里。
当时，女人正在睡觉。
屋里起了好大好大的火。她冲出客厅，抱起吓哭了的小女儿。
四处都是火舌。热浪一阵阵地扑打过来。
女人绝望了。
就在这时，她看见那个丑陋的男人冲了进来……
男人救出了两母女，却葬身火海。
他蜷曲的身体，头颅和躯干，紧紧保护着手中的什么。
消防人员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掰开他那执着的手指。一张老照片掉了下来。
那是一个少女的照片。
照片的少女长得那么漂亮，站在黄花槐下甜美的笑。
照片上还写着——七月初七，我们的约定。
大家都说，这个少女，一定是男人的初恋情人。
然后大家发现，被救出来的女人抓着那张照片悲伤地哭了起来。
她仿佛回到了十七岁的那一年夏天。
她看到男人又活了过来。在她面前，变成了十七岁的模样。
男孩走到女孩面前说，
真好，我们又见面了。
是呀。
我们又见面了。
曾经以为你是牛郎，我是织女。
每年七月初七，我们会见一次面。
原来，我们什么也不是。
曾经有那么一个故事，我们只做了一个夏天的主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