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关于光阴的故事。
正如最近热播的一部电视剧。往事皆以黑白胶卷的镜头慢慢重放。那些怀旧的片段,清晰地辨知我们曾经遗忘的青春。
当到了剧终,所有的光年,空了。
想象,坐在电影院里,看一部电影的结局。
一个警察,追一个通缉犯,很久了。
终于,在十年之后的一个四月的季节里,警察终于追上了通缉犯,以及被他绑架的女孩。
仿佛岩井俊二的唯美画面。干净的色彩,在世界周围化开来。
泛滥着光潮的盛夏。深绿的篙草淹没奔跑的脚步。
突然,一声尖锐的枪响。
那么响,那么响,却犹如宇宙尽头的寂静。
一枚子弹飞行的速度,是我们无数次感叹的光年流逝。
男孩停了下来,他回过头,看着那个追捕了他十年的警察。那个警察正冷漠地看着子弹飞向他的心脏。
但是,一个女孩跑了出来,挡住了那颗子弹。
“月。”
“彰。”
轻呼对方的名字。
男孩抱着满身血泊的女孩,她的脸色苍白,让人联想到一朵洁白的栀子花。她紧紧抱着男孩。“让我死在你的怀抱里。”她说。
让我带着你的温暖,离开这个世界。
女孩慢慢闭上了眼睛。
阳光似乎镂空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透明。
男孩久久抱着女孩。
全世界无声,只有他脸上的眼泪,撒出一颗颗细碎的声音。
四月,浅浅的阳光。风,吹走了好多好多青春的时光。
警察一动不动,满脸震惊。
月死了!是他亲手杀了她!
他握着手枪的手臂垂了下来,他跪倒在地,他听到心脏在流血,撕破,折断,碾碎。
这样一切代表毁灭的声音。
世界安静得像一场悲伤的幻觉。唯独这颗蓝色的星球在孤独地旋转着,旋转着。
终于,男孩站了起来,他双手沾着女孩温热的血液。他走到警察的跟前。
“帮帮我。”
他说,“我要跟月在一起,永远,永远。”
警察含着泪抬起头。瞳孔里面容模糊的男孩,原来是他一辈子也不能打败的。
又一声枪响。
男孩倒在了血泊中。他倾倒下去的时候,看到天空中,月正在朝他伸出手。
他也伸出了手。
月,真好,我们又能在一起了。
十年的时光,能改变很多。
十年之前,陈奕迅依旧在低低地吟唱着《十年》。十年之前,张国荣,梅艳芳,不是记忆中的一块缺失。十年之前,很多很多的人还活在恋恋不舍的校园里。
也包括,月,彰,诚。
十年之前,月和彰站在荒芜的郊外。马路边,过往的车辆很少。
树荫吞噬两个人的阴影。
他们默默地等候在一座外表硬冷的建筑物外面。
那座屋子,很高,很大,亦是很冷。
他们看见灰暗斑驳的高墙,将很多人的天空割剩那么一小块。看不到高墙之内的情景,很久才看见一两个获释的犯人从沉重的铁门那头走出来,伸展懒腰,以贪婪的姿态,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
月的父亲是最后一个出来的犯人。
坐牢十年,偿清了所有的孽债。同时,岁月也无情地在他脸上刻画出年老的皱纹。
囚了太久,对劲猛的日光显得不适应。父亲抬起大手,遮在眼睛上。他的眼睛微微眯着,神情有些疲倦。在他明晃晃的视界里,月走了过来。
“爸。我们回家吧。”
“嗯。回家。”
父亲摸着月的脑袋。这么多年了,她长大了许多。
还记得入狱之前,她仍只是个小女孩,很瘦很瘦,两条比木柴还瘦削的手臂在袖管里荡来荡去。医生那时说,这是病。必须动手术治疗。不然,她就会死。
随后,医生又说了一个天文数字,硬生生地砸到他的脑袋上。
仿佛他所看到的世界,一瞬间全都崩溃了。
为了替月筹钱治病,父亲借遍了所有的亲戚。以至于人家见到他,立刻关门谢客。
受尽了白眼,唾弃。父亲一向脸皮很薄,受不得半点侮辱。但为了女儿,他低声下气,甚至跪在别人家门前,磕头。那是深冬的一天,北方的冷空气无情地在这个城市里肆虐,温度出奇地低,月看见她的父亲,跪在冰冷的地上,冻得满脸通红。
他还是穿那件旧得不成样子的外套,很单薄。他冻得瑟瑟发抖,衣服的破洞像一个个叛变的混蛋,放纵大片大片的风钻进衣服里面,生猛地将这具疲惫的身躯侵吞。
月惶惶地躲在电灯柱后面。这年她八岁,可她像十八岁那样懂事了。她颤巍巍地走过去,抱住父亲。
“阿爸。我不治病了!不治病了!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父亲抱着她,同样泣不成声。
金钱,对某些人来说只是一个数字。对某些人来说,却是无法背负的重量。
月记得很清楚,那天父亲牵着她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路上,天空是灰的,街道两边凋谢的树,在做荒凉的膜拜。
黑色的鸟群,盘旋在头顶。
像等候着为她而送葬。
那个感觉,仿佛在走往生命的尽头。
然而,月没有死。
父亲为了她,去抢劫。
他是一个善良的抢匪,也是最笨的抢匪。
选择偏僻阴暗的小巷,截住独身的路人。颤抖地大吼一声:“拿钱来!”
底气不足。对方稍有反抗,便落荒而逃,生怕手中的水果刀把对方吓坏了。
但也有收获。毕竟,世间胆小怕事的人还是太多。警察叔叔也呼吁,遇到抢劫,不要盲目反抗,除非是劫色。
直到了那一次,父亲闯出了大祸。
他在深夜的路上捉住了一个穿金戴银的女人。那女人反抗,指甲抓伤了父亲的脸。纠缠之中,父亲把女人大力一推,女人后脑勺撞到墙上,只听一声闷响,女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其实可以逃跑的。那时监控录像头没有像现在这样多如牛毛。即使逃跑,也许会侥幸逃脱。但父亲逃出不远,又折了回去。
女人倒在血泊中。父亲心急起来,犹豫片刻,拨通了120急救电话,以及110。
救护车很快到了。
父亲把女人送去医院的时候,警察闻讯赶来,同时还有一两个好事的新闻记者。
她们说,没见过这么笨的劫匪。
当知道父亲抢劫的理由后,她们哭了。
她们说,没见过这么令人感动的劫匪。
新闻报道播出后,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的反响。不少热心人士纷纷捐款,替月凑够了足够的医药费。月被送往最好的大医院,由最好的医生操刀,并迅速地康复。
那段时间,八岁的月频繁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她睁着一双空旷的大眼睛,对着镜头羞涩地向那些帮助她的人道谢。这段画面,每日每夜地播出,当人们多余的怜悯和同情心得到满足之后,仅仅过了一年,便再也没有人记得月了。
月的故事,仍只属于她一个人。
她在亲戚家住了下来。每个月,走十几里路去监狱探望父亲。
因为认罪态度良好,父亲被从轻发落,判了十年有期徒刑。所有人都对这个结果满意的,人们认为,这个劫匪善良,无意伤人,理应得到重新做人的机会。只是在法院判决的当天,受害者的家属在门口大哭大闹。
他们觉得不公平。为什么抢劫的人能得到社会的谅解和帮助,而受害的人却只能躺在医院里,承受着高额的医药费呢?可他们心中的冤屈无人倾诉,因为他们的故事不够煽情。
月是见过那个女人的丈夫和儿子的。
她惶惶地躲在人群后面,偷偷地看着男人拉着小男孩跪在地上,拉起一条用红红的大字写成的血书。那些血红的色彩在她的瞳孔里晃啊晃啊,突然,她的眼睛就疼了。
看不到东西,仿佛全世界在眼前失明。
月和彰,是在亲戚家认识的。
彰是住在那条街上的孩子王,打架很凶,隔几条街的孩子都被他的威名吓怕。月刚搬到这条街时,经常受别的小孩欺负。刚开始,彰只是在一边看着,孩子们往月身上扔泥巴,她一点也不哭,慢慢地将脸上的泥巴抹下来。
她那双大眼睛永远那么空旷,仿佛能容纳一切的苦难。
彰说,他就是被那样的眼睛所吸引。于是他从树上跳下来,叉起双手站在月的前面。
“谁敢再欺负她!我就不放过谁?!”
这句话,一直伴随月度过了小学,初中,然后是高中。
月和彰总是读同一所中学。
学校里的人都知道,月是彰的女朋友。他经常开一辆老掉牙的摩托车,突突地冒着黑色的尾烟,载着月在校园里疾驰而去。学校当然禁止学生开摩托上学,不过彰是个例外,是连老师也管不了的差生。
坐在摩托后座,月抱着彰的腰部说:“喂,今天的作业做了吗?”
“做个屁啦!你比我老妈还啰嗦耶!”
“敢说我啰嗦,我掐死你!”
说到做到,月狠狠用手指拧了一下彰的胳膊。
摩托车立刻东倒西歪起来,
彰说:“哇哇!要摔啦!要摔啦!”
“哇啊啊啊!”月吓得连连尖叫,把彰抱得更紧了。
等到她脸色苍白得可以当贞子的替身演员了,彰才不慌不忙地将摩托车重新开稳。
“哈哈哈。”
彰因此乐得哈哈大笑。
月气得好想一口咬他的胳膊。但她说:“臭阿彰!再敢这样对我,我就红杏出墙!”
彰不屑一顾。
“切。除了我,还有谁看上你这个丑八怪啊!”
月得意地翘翘鼻子。
“哼哼,谁说的!今天我就收到了情书!”
彰猛地停下摩托车,回过头。
“真的啊?天下奇闻!”
“我喜欢你才是奇闻咧!”
“情书呢?给我看看!”
“怎么?着急了吧?”
月刚掏出情书扬了两下,便被彰迅速抢了去。
拆开一看。
很好。连情敌的班级和名字都有了。
二年三班,叫诚的家伙。
诚抱着奖杯和奖状往教室走。
刚才在操场上领奖,听到台下谁不屑地哼了一声。声音细微而且迅速,再寻过去时,找不出那个人,只是觉得是二年一班的。
跟月一个班呢。
喜欢月有两年了。
大家一起进的文学社。作为新进社员,她不巧被社长点名起来发表感想,结果,害羞的女生踌躇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诚就是在那时候记住了那双茫然的大眼睛。
再次和她相遇,诚便爽快地跟她自我介绍。
“你好,我叫诚。”
“你……你好。我是月。”
女生伸出羞涩的手,诚摸到她的指节,细细的,软软的,传来难以忘却的触感。
之后,听说她有男朋友了。
是和她同班的一个差生,叫做彰。
感觉蛮不相配的一对。美丽而优秀的女生,和劣迹斑斑的男生。用一句话来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诚不知道月为什么和彰在一起,但他觉得,月这样的女孩,应该和自己在一起才对。
从高一开始,诚便给月写情书。
从来没有过回复。诚也不觉得失望,仍旧每个星期写一封。他有种预感,月一定会抛弃那个差生,跟他这么优秀的男生在一起。
在信里,诚跟月讲了许多许多的事情。天空,海洋,薰衣草,向日葵,他所喜欢的,所讨厌的,所经历的。他说他家里的故事,他的父亲在外面包了二奶,回家很少。他每天都要去医院看望妈妈。他妈妈是植物人,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地等待着面容慢慢被皱纹铺满,直到老死的那一天。
这些信,月看过。
她没有回复,因为她相信她只爱彰一个人。
她跟彰说起诚。彰挥舞起拳头。
“哈哈!竟敢撬我墙角?看我不揍扁他!”
是开玩笑吧。月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彰真的去找诚了。
他从角落里猝不及防地跳出来。诚被吓了一跳,怀中的奖杯掉到地上。
“喂,会摔坏的啦!”
诚捡起奖杯,半怒地看着彰。
光与影交错,明亮的部分间凸起一张熟悉的轮廓线条。
哦。是彰。诚心里轻轻地说。他终于来了。
“什么事?”
诚挺直胸膛,毫不畏怯地问道。
彰也很好奇。别的男生见了他,无不是畏惧怕事的表情。诚应该知道吧,彰打架很厉害的,脸上有道疤,是他辉煌的战绩。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能表现得如此镇定呢?
“好吧。你跟我来一下。”
彰勾勾手指。诚说,“等我先把东西放回教室。”
“你不会逃跑吧。”
“我像是这种人吗?”
像吗?
谁知道。反正凭彰的智商,无法看穿一个人的性格。
出乎彰的意外,诚很听话地来到了操场。
体育馆的一角。杂草丛生,草叶锯过脚部皮肤而辣辣地痛。墙上写满谁的粉笔字,咒骂的,表白的,乱七八糟,粗细不一的线条纠缠在一起。
月本来和同学在打排球的,回去的途中,听见旁边的人在喊:“哟!那不是彰和年级第一名的诚吗?”
心跳的节拍就突然紊乱了几秒钟。
月跑过去,只见诚倒在地上,嘴角出血了,他用袖口去擦。
至于彰,鼻子也流血了。诚竟然还手了,彰很意外,他从没想过像诚这样的三好生胆敢动手。于是他一不小心,鼻子挨了一拳。
“你干嘛打人呢!”
月气恼地推开彰。然后,心急地掏出手帕,帮诚擦拭伤口。彰愕然地看着这一切。
自己的女朋友居然替情敌疗伤。彰仿佛听到身体左侧的那颗心脏像烟花一样寂灭,那样仓促的声音。
回家的路上,彰很不爽。
他故意把摩托开得像在拍飞车特技,吓得月紧紧抱着他不敢放手。彰一说话,那声音便被风吹跑几米远,月听着很模糊。他好像在埋怨。月知道,今天下午的事情让彰不满了。
明明男朋友也受伤了呀。为什么却先照顾对手了?
摩托车开进阴暗霉湿的小巷里,月跳下去。
嘴巴张了张,几个字逃了出来,拼成一句话。
“阿彰,我要跟诚在一起。”
彰吓了一跳,几乎连人带车跌下去。他拼命用脚撑着,鼻子好像又开始流血了。
“什么?你说什么?你是开玩笑的吧?!!!”
彰有些抓狂。他看月的表情,不像开玩笑。
月很认真地再说一遍。
“我要和诚交往。”
“那我呢!我呢!”彰一激动,鼻血就犹如泛滥的黄河,从鼻孔冲出来。
月慌忙帮他止了血。
却还是说:“我要跟诚在一起。可我也不想放弃你。请允许我一脚踏两船。好吗?”
全世界最荒谬的要求。
居然答应了。
彰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愚蠢的笨蛋。
他说,他的志愿是当警察,抓尽天底下所有的坏人。
不知为何,月听到这样的话,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半夜诚送她回家。漆黑的夜,光亮通通隐藏,整个城市如同巨大的迷宫,谁的足迹被汹涌掩埋。
离家不远。偏僻的小巷,两个凶神恶煞的人跑了出来。
“抢劫!拿钱来!”
他们吼。晃动着匕首上的寒光。
诚出乎意料地冷静。他慢慢转过头,安慰月:“别害怕。有我在!”
说完这句话,他发疯了。
两个劫匪没想到,这个男生连命也不要,疯狂地捡起一块砖头朝他们扑过来。
安静的夜里,男生竭斯底里的咆哮把夜色亦煮沸腾了。
“让你们做贼!让你们抢劫!我操死你们!”
出现短暂的不知所措,两劫匪挨了几板砖,却很快反扑过来。他们被惹怒了,本来只图钱财,但现在他们想要这个男生的命!
砖头始终敌不过匕首。
诚的腹部被捅了几刀。
幸好动静太大,月大喊救命,附近居民楼上房间亮起灯,有人报警,亦有居民赤脚挥舞着扫帚冲下来。在警民配合下,劫匪束手就擒。
诚昏迷之前,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男人抱着他往医院跑。
月叫那个男人,爸爸。
是他吗?
是的。
月是那个人的女儿?
诚静静地站在墙角。
夜晚的空气无声地擦肩而过。
那边电灯柱下的屋子门口,一个男人正慢慢地将三轮车推进屋里。
月走出来。
“爸。做好饭了,趁热吃吧。”
“不急不急。”
男人把挂在车把上的塑料袋取下来。“今天做了一笔不错的买卖,今天晚上加菜!”
“爸,你又乱花钱了。”
“没事没事,你正在成长期,本来应该吃好点。都是爸没用……”
“爸,别说了,我们进去吧。”
路灯的光线中,那双温情的影子拖着尾巴消失。
诚握紧了拳头。
悲伤的空气突然就渗透身边的每一寸空气。
哪根被冷落的骨头开始产生裂纹,然后迅速地崩裂全身,灼热的愤怒吞噬他。
刚痊愈不久的伤口又流血了,白色的绷带上浮现蔓延的图案。
是他!
那个可恶的男人,正是令他的母亲昏睡在床上十年的罪魁祸首!
如果不是那个男人。他将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有父亲,有母亲,三人温馨的画面。
他好不甘心。为什么当年大家都对那个抢劫犯如此宽恕?
说什么善良的劫匪!说什么令人同情的小女孩!
全部都是放屁!
他在那时就发誓,他长大后要做警察,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罪犯!
彰把摩托车停好,挨着那一排不起眼的单车。
拿出手机,拨通熟悉的号码。
还是没人接。
月不接电话三天了。没去上课,去家里也没找着人。她最近很奇怪,似乎在避着他。
出了什么事吗?
彰向教学楼走去。
出了楼梯口,他脚步一转,朝三班的教室走去。
他要找的人,刚好在门口跟老师交谈。听谈话的内容,大概是关于参加什么什么竞赛,又得第一了。果然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等交谈完毕。诚转过头,便看见彰。
“月呢?”
“好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是我女朋友!与你无关!”
“你这个臭小子!”
彰挥起拳头,诚不躲不避。彰蓄足了力气,瞄准了对方帅气的脸庞。
结果还是没完成这一动作。
老师忽然折返回来。
“喂!阿彰!又想打人啦?!跟我到办公室一趟!”
有够衰的。
总算逮住了月。
彰旷课一下午,守在月的家附近。傍晚时分,他看见月买菜回来了。她带着墨镜,用围巾包头。彰看了可笑,跑上去拆去她的伪装。
“喂!去做贼了吗?”
月慌忙躲闪,别过脸。但彰还是看见了,月脸上的伤痕。
“妈的!是谁干的?!是你爸爸?!”
月闪烁其辞。
“不是不是。是我摔伤的。不关我爸爸的事。”
彰想着也有道理,月的父亲是个慈祥的人,那么疼爱女儿,不会做出此等举动。但他随后想到了另一个人。
“是诚干的?”
月慌了,连忙摆手。“不是不是!”
愈发用力的掩饰,却更加肯定彰的猜测。他握紧拳头,往墙上狠狠揍去。十个指头断裂的声音,一起充斥耳朵。
月哭起来,她抱着彰流血的拳头,“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
彰甩开她的手,近乎咆哮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离开他!你喜欢的人是我!不是他!”
月蹲下去,泣不成声。
夕阳很浓了,她在这样美好的景色里不停地流泪。那些泪被晚霞染红,变成一滴滴血,喧嚣着,要离开她的身体。
“彰,你明明知道的。明明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
彰心软了。巨大的悲哀融化他的愤怒。他走向她,如此迫切地跨越他与她之间不足两米的距离。他紧紧抱住她。她的身体很凉,滚烫的眼泪是唯一有温度的部分。
“别和诚在一起了。他在报复!他知道你父亲就是当年的劫匪,是害他家破人亡的元凶,所以,他在报复你!”
他用温暖的声音说。
“不是的。不是的。”
是这样吗?月想起,诚对她的态度转变,是那天她父亲抱着受伤的他去医院那天开始。诚突然变得暴戾,动不动就恶言相向,甚至挥拳动粗。月也隐隐约约感觉到,诚知道了真相。
或许,也知道自己是为了替父亲赎罪,而选择跟他在一起。
如果月没有看过诚写给她的那些情书,她就不会知道诚就是那个受害人的儿子。她读着那些信,脑海里忽然无比清晰地浮现当年的那一幕——受害者的丈夫和儿子,跪在法院门口悲苦地申诉,而表情漠然的人们,迅速走过他们的身边。
啊。原来,无论多么陈旧残缺的记忆,只要某一天,都会突然轻易地补全所有遗落的细节。
不是很傻吗?
为了赎罪而跟诚在一起。
或许,诚也感觉到了吧。
“你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彰抱起月,慢慢地向她家走去。
“你只跟我一个人在一起好不好?”他说,“永远永远。”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在屋顶仰望星空。
繁星布满整个夜空。宇宙的深处,是以光年度量的寂寞。
伸出手,张开五指,星座的幻象便切割成五块。
安静的。温暖的。
时光的沙漏,停止了流动。
他说:“明天就去跟诚说清楚!不要再跟他在一起了!”
她点点头:“嗯。”
他又说:“你以为我的梦想是什么吗?”
“是什么呀?”
“我想带着你,开着摩托车走遍天涯。”
真是个美好的梦想啊。
然后,他们又一起安眠在这迷人的星空下。
月找到诚。
专门找了星期天,在教学楼的屋顶谈这件事。
放假的日子,校园里出奇地安静。零落经过的人影,以及一只无家可归的猫,作为不起眼的配角存在。
诚站在面前。仍旧是白色校衫,灰色长裤,干净的刘海遮住大半个额头。曾经多少女生为这样美好的少年而着迷,可月却迫不及待地想抽离他的身边。她有逃之夭夭的心情。
然而,诚却阴冷一笑。
“你想和我分手?!不!我不会同意!”
“可是我……可是……”
“没什么可是!既然你选择跟我在一起,你就别想甩掉我!”
“不对的!诚,这样是不对的!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你从来就没有喜欢我!对吧!你跟我在一起,是因为你爸爸就是害我家破人亡的那个坏蛋!怎么?你这是在同情我吗?”
“不是的。不是的。”
“你还是想跟那个阿彰好,是吧!我有哪一点比不上那个流氓!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月不说话,眼泪哗哗地流。逆着光的角度 她看到怒气在诚的脸上蔓延。
他走过来,一把捏住她脆弱的胳膊。
他咬牙切齿地说:“告诉我,你还要不要跟我分手!”
捏得很痛,骨头像要碎了。
但月仍然点点头。
这下子,诚最后一根理智的神经也崩断了。
“哼!这算什么!你跟你那混蛋老爹一样!装同情扮可怜!你想跟阿彰在一起?不可能!我得不到的东西,他也得不到!”
月害怕了。她试图挣脱他的手,可他太大力,并且一把搂住了她,开始撕她的衣服。
“不!不要!”
月乞求道,眼泪落了下来。
可诚已经全然不顾。他多么恨这个女生的父亲,同时地,他却多么爱这个女生。
他要永远地得到她!
一片云团飘来,突然挡住了所有的光线。
全世界一瞬间掉入了黑暗中似的。
彰等急了。月还没下来,明明和诚上去那么久了。
他终于等不及,跑上教学楼一探究竟。
打开楼顶的铁门,彰顿时惊呆了。
可怕的场景突然重重跌入他的眼中。月衣衫不整地坐在地上,嘤嘤哭泣。
一块云彩飞过来,带着巨大的影子压在他的头上。
那个混蛋!诚!那个混蛋!
彰几乎发疯地大喊大叫。
他要杀了诚!他要杀了那个畜生!
月精神恍惚地站起来。彰过去抱着她。
她的眼睛是灰的,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月!月!”
彰喊着,抢着吻走她眼角的泪。
“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这句话,仿佛令月又回到了十年前,她对跪在别人门口的父亲说同样的话。家,她忽然特别怀念那个温暖的地方。
彰含着泪,帮月穿好衣服。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走上了楼顶。
“喂!你在干什么?!”
一位老师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不能不令人误会的。
彰是那么恶劣的差生。是他侮辱了月。
月没有回答任何问题。
即使警察不断地询问,她还是闭口不谈。人家只当她是受太大的刺激,精神还没恢复。可她不能说的,诚才是真凶。她不能毁了诚,这是她欠他的。
现在,她欠他的债,全部还清了。
她只能让彰当替死鬼。
由于受害人的沉默不语,而嫌疑人也不作申辩,警方迅速定了案,并交由检察院在最快的时间内起诉。
将罪犯送往法院接受审判的途中,出了一点意外。
罪犯逃跑了。他将法警打晕,从车上跳了下来。刚逃下来不久,他的同伙便开着一辆摩托车,将他载走。
据法警后来回忆,那个同伙身材娇小,似乎是个女生。
从此,便再也没人见过叫彰的罪犯和叫月的受害人。
有人说,在凤凰古城见过他们,当时开着一辆摩托车。
有人说,在四川康定见过他们,在售卖一些小玩意。
亦有人说,在内蒙古边区见过他们,在辽阔的大草原牧羊。
于是,警方推断,是彰绑架了受害者人月。
他们极力追捕。
然而,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四年……追查此案的人员越来越少,人们都说,也许,一辈子都找不到他们了。
只有不久后当了警察的一个菜鸟,居然不知疲倦地进行着漫长的追捕。
他终于找到了彰和月。
他找到了他深爱的女孩,可他却杀了她。
彰倒在诚的面前。
诚慢慢地将彰手里的枪拿起来。
所有的故事,都要结束了。
他扣动了扳机。
那些悲伤的光年,带着巨大的声响,放空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