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座迷城。一旦走错了方向,便等不到蓦然回首的日子。
十二岁时,徐航遭遇夏雪仪。
徐航迁徙到她出生的城市。同一栋居民楼。石灰班驳的楼层外墙每天每日经过蓝天白云的脸庞。那个城市的气候总是温暖得像猫。香气很淡的花,填满树与树间的罅隙。
徐航在那段时间,经常看到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抱着脏兮兮的布娃娃坐在街口的垃圾桶上,一坐就半天,眼神迷茫地看着来回的人们。白寥寥的天光下,她的眼睛像一座茂密的森林,雾气笼罩着黑色的土壤,阳光照不进去。
女孩住楼上。女孩的父亲是个画家。是个混蛋。喝醉的时候便会拿孩子出气。那男人,苍白忧伤,线条凛冽,有警觉的眼神。骂人的声音仿若宇宙中哪颗濒临死亡的星球发出最后的嘶喊。
曾经,男人当着街坊们的面打那女孩的脸。
你这吃白饭的死女包!叫你去买酒你还打破了!今天晚上不准你吃饭!
女孩抚着脸,没哭。那眼泪也许习惯了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慢慢地流。她抬起头看见他,出乎意料地发出笑声。
那不是适合有笑声的场合。徐航转身关上门。
女孩在徐航的隔壁班。他班里的老师经常告诫那些调皮闹事的学生。再调皮,你们也不要去惹二班的夏雪仪!出了什么事我可不负责!
有不听话的男生,被女孩打破了头,哭着跑回来。老师对此毫无办法。
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去惹夏雪仪干什么?那丫头不怕死!
她是人们眼里的祸害。只不过,女孩被父亲虐待的时候,大家都没有看见。男人打女孩真是往死里打。徐航一年到头都看见女孩胳膊上有很深的伤痕,不曾消失,只会转换不同的形状。
他妈妈说,那孩子真可怜。那一次,他妈妈带她到他家吃晚饭。她安静地用筷子夹最好吃的菜,狼吞虎咽地吃饭。吃完了,连一句谢谢的话也没有。
仿佛,一切理所当然。
她和他一起看动画片。他不和她说话,她把他的零食全吃光。电视的音量她开得贼大,大得甚至于有些离谱了。他猜想她可能以此来逃避上一层楼不断传来的哭喊声和暴打声。
电视机音量围绕而成的城墙,那么轻易地被攻破。
他听得到,也知道她不可能忽视。因为她没有回家,那些被父亲虐打的痛苦全由她的姐姐一人来承受。徐航看见她死死盯着电视,脸部的线条却绷得紧紧,静脉突出来的忧伤在皮肤上没完没了地疯蔓。
很晚的时候,她的姐姐下来接她,脸上全是擦也擦不干净的泪痕,眼睛肿得像小兔子。她姐姐没有她的冷酷和坚强,那张哭过的脸是如此的惹人怜爱。
她不说一句话,只是把从他那里不问自拿的水彩笔塞到姐姐的手里。她的姐姐爱画画,遗传了那个混蛋男人的天分,画的画十分漂亮。徐航看过她姐姐的画,得到市里一等奖,光荣地挂在学校的橱窗里接近一年。
她姐姐大两岁,徐航刚读了一年书,她姐姐便小学毕业了。
而他,和女孩纠缠得更深。升级时分到了同一班。女孩可以一声不吭地到他家吃饭,看电视,或者拿他的作业来抄。最顺理成章的事情,莫过于同学们拿他和她开玩笑。
啦啦啦!徐航是夏雪仪的小老公罗!啦啦啦!
其实,其实,徐航喜欢的人是女孩的姐姐,夏凌。
徐航喜欢她姐姐。女孩不知道,她姐姐也不知道。
藏在男孩心底的暗恋,在淡淡风吹的季节,无法停止地飞扬在阳光底下。
徐航趁男人不在家的时候,跑到夏雪仪家去玩。她的家习惯用窗帘阻挡光线,寂寞的空气在幽暗里隐隐潜伏。他第一次去,看不见,一脚踩在地上的空酒瓶,摔得很重,门牙掉一颗。
他疼得几乎要哭出来。偏偏那女孩,毫不顾忌地哈哈大笑起来。
崩牙仔!崩牙仔!
夏雪仪没有良心,她偷他的早餐,抄他的作业,抢他的橡皮,到头来,他受伤的时候她袖手旁观在笑。他的眼泪衍生出半滴。夏凌听到笑声从房间里跑出来,拿来药水胶布,温柔地托着他流血的嘴巴,像要吻一样地轻轻问。
你,还好吗?
他少了一只牙齿,仍然那么幸福地笑出来。
徐航在夏雪仪家里,什么也不干,什么也干不了。房间里没有电视机,没有玩具,除了堆满空间的酒瓶和色彩浓重的画。如同一具被掏空,只剩下两个器官的身躯。辛辣呛人的酒气渗透他在她身边时的每一寸空气。
他清楚记得,整个房间,只有窗台那盆小小的绿色仙人掌,预示着生命。夏凌在休息的当儿,拿一碗水到窗台边浇。扯开窗帘,阳光绒绒地将人薄薄的浅色轮廓勾了边。夏凌回过头来,整张带着微笑的脸都是灿烂的。
那时候的天空,重重地坠下它的蓝。
他为了等候夏凌,一大早,站在光线清寥的街口。那样执着的一张脸,目光紧张地捕捉着那时候出现的任何一张脸。他身后的路灯缓慢地将前一夜的黑色打扫殆尽。
天彻底地光亮。
最先从居民楼走出来的人,都不是他喜欢的姐姐。而是那个懒得梳头,到了他面前还一直拨弄着头发的夏雪仪。她扯起他的胳膊。
在等我呢。还不快点走。
徐航于是总等不到夏凌。他一直等下去。一直等到夏雪仪。以至于有天终于看到她姐姐比她更早的出现在面前。他红着脸,忘了应该怎么说。编排那么久的对白,因为被另外的人霸占得太多,失去了说出来的兴趣。
他一言不发,看着夏凌的脸听到一场哭笑不得的话。在等夏雪仪么?她今天生病了,不上学呀。
这天才恍然发现,全世界的人,包括他喜欢的姐姐,都以为他等候的是别人。
只有一年。徐航遇上宇宙中最忧伤的时间定律。
他和夏凌在同一所学校的时间,逃不出一直单向到尽头的春夏秋冬。无法循环的时间磁带。他刚考上那所中学。第二年,夏凌却又要毕业的。
从十二岁开始便漂泊在偷偷爱着她的过程中,徐航知道这样的时光而后还会去往忧伤的更深处。他喜欢着夏凌,站在对方面前一秒种,心跳都仿佛会停止。不似另一个女孩,行为乖张,令他有那么一点点讨厌。
徐航那年,已经长成英俊少年。穿白色衬衫,干净的球鞋,骑一尘不染的单车,驶过校园里一个个女生的身边。她们私底下议论他,用最简单而美好的词语,帅气,功课好。他微笑的眉心,淡淡的唇线,全成为别人收集的梦境。
也会不间断地收到情书。女生们偷偷放在他抽屉里的情人巧克力,被叫夏雪仪的女孩拿来吃光。她依然没有任何改变,顶撞老师,和男生打架,不讨好的一个人。徐航不离开她,只是为了能有机会接近她的姐姐。
他的暗恋,强烈到颠峰时刻,一些破碎的声音甚至在课堂上泄露出来。那天他在自修课上睡觉,梦到了她的姐姐。睡醒后,全班的同学看着徐航窃窃偷笑。
徐航,原来你喜欢楼上的女孩啊。真是的,说梦话全班都听到啦!
他脸红。以为心事泄露得彻底。却,有人接着嚷嚷起来。
哎呀!楼上的不就是隔壁班的夏雪仪么?我的天!你怎么喜欢那种……女生?
在此拐了弯,事情便朝没完没了的错轨疯狂奔跑。
夏雪仪在放学后遇着他。一拳捶在他的胸口上。
嘿,徐航!原来你这家伙喜欢我呀。奶奶的,竟敢瞒着我!
徐航无话可说,骑上单车比旁边的公车跑得还快。
她只当他是害羞了。
憋了一整天,终于决定跟夏雪仪说清楚,他喜欢她的姐姐,希望她能帮助他。
徐航在吃晚饭后,上一层楼,敲那家的门。开门的男人,满脸余怒,口中喃喃不清的有关酒的句子,开完门便沿楼梯走掉。他站在门口,那间空荡荡的房间里,涌出来的空气,异常冰冷,将他想说的话封锁在温度下降的体腔内。
女孩被父亲暴打过后,蜷缩在沙发边。没有亮灯,她藏在深深的黑暗中,有轻微得几乎忽略的哭泣。男生想走进去,最后还是撤步离开。因为不是他喜欢的人,他宁愿选择离开。
偏偏出了居民楼,月光从遥远的星球赶赴而来,皎洁,一切清晰。他走两步看见街道边的大树下,一双亲昵告别的人影。那张熟悉得在梦中随时浮现的脸,在他一惊一怔间,经过身边说,哎呀,小航你都看见了吗。真羞人!
叫夏凌的姐姐,在他未告白之前,有了第一个男朋友。
很多个日子。徐航故意徘徊在毕业班的教学楼下。在剔透的阳光中看见自己守望的身影。夏凌抱着书本走过来,他装作低下去系鞋带。
有时候来不及佯装,夏凌见到他打招呼,嗨,小航。
嗨,凌姐。
一两句话结束了他一天的守侯。第二天照样如此。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
徐航被夏雪仪找到。她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他随便搪塞过去,说刚从广播室出来。说话有明显的漏洞,夏雪仪猛敲他的脑袋,广播室又不在这里!说谎了吧?他不多加辩解。说谎了,也无所谓。反正他喜欢的人,已经有了男朋友。
她姐姐是幸福的。那个相恋的男生,家境富裕,有次十分夸张地开家里的汽车来上学。除了有钱,那男的还有一把磁性的声音,像某种催眠,太多女生为之倾倒。
徐航曾经故意找那叫许哲的男生的茬。
是学校大扫除的日子,他和同学在校门口清理沟渠。臭气熏天,从校门口走出来的学生们加快脚步,并且埋怨。他戴了口罩,抬头的时候看见那男生和伙伴说说笑笑地走出来。那男生穿很贵的名牌球鞋,是他很难买得起的。
徐航有意无意,退后一步,把本来要倒进垃圾桶的垃圾稍微移后,一骨脑儿地泻出来,男生躲避不及,球鞋被臭熏熏的污水弄脏。预料了会被责骂,他很淡然地站着。那男生没好气的看了看他。
下次小心点呀。再弄脏别人可不好。
然后,什么也没发生。
那男生走后,同学替徐航庆幸。
幸好遇上那么不计较的人,不然你赔定了。那球鞋好贵的喔!
他这时连惭愧的力气都没有。如果那男生蛮横无理,如果那男生仗势欺人,如果那男生是花心大少……他都不会输得那么惨。现在,他终于知道,他输给的那个男生,只是碰巧很有钱罢了。
夏凌终于找到能保护她的男生。她甚至不必整天呆在家里,被酗酒的父亲虐打。那男生,答应会给她幸福。徐航发现,夏凌得奖的作品愈加充满春天的气息,画作里一百朵花开的声音,他听得到。
而那男人,画愈来愈难卖出去。喝更加劣质的酒,醉了会更加使劲地打人。这时候,两姐妹的痛苦,已经大部分由夏雪仪承担。很奇怪,这个泼辣的女孩在学校里连烂仔也敢反抗,然而,她却一次也没有,反抗她的父亲。
她是一个他无法理解的女孩。他也不愿去理解。
徐航犹记得那天夜晚,宛如一场噩梦的开端。
夜往深处去。黑暗像潮水般吞没了整个星球。夜空送达不到隔了几百亿光年的守望。他在上楼的楼梯间看见寥寥可数的星星,布置着残破的星座。他再往上走,打算去天台收晾晒好的被子的。
天台无限地拉近了与宇宙的距离。他感觉自己干净的身体和风和星空在一起。他收好被子,转身看见夏雪仪缩在墙角。她抱着身体,宛如不想受伤的刺猬,作出徒劳的姿势。她是带刺的女孩,同时满带伤痕。
徐航原本打算就此离开。女孩今天晚上又挨打了,他知道,一层楼的距离并没有多么遥远。夏雪仪不声不响,对他的离开似乎毫无所谓。他反而停了下来。走到离她很近的身边。
恩……想借肩膀的话,我倒是不介意。
他抱着好重的棉被,姿势有点傻地站着。夏雪仪抬起来半张脸。哭过了,眼泪消失得很快,给他看的时候一点泪光也没有。
入夜的闷热四面八方地聚集。风独自体味着稀薄的清爽。
没有回应。再站下去也是枉然。徐航刚转过身。女孩忽然从后面抱住他,双手拼命地抓住像不肯放弃生命的一部分。
你说过的,别后悔。
他说过的,可以借她肩膀。但并不是借她一辈子的依靠。她也许误解了,但无论如何也不会离谱到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地张开嘴巴咬。他痛得叫出来。
夏雪仪,你干什么!
她不回答,也不松开。想起常看的好莱坞大片,可怜的人们被怪物从背后吞噬,痛苦而绝望的表情。他不知道,现实中她也是这样的怪物。她死死地咬住他的肩膀,剧烈的疼痛无限延展,席卷整个脉络,他竟学会忍受,狠狠地咬住哭声。
夏雪仪的眼泪,在他的视线到达不了的角度,连同疼痛,缓慢地渗湿他的肩膀。
他还是无法理解她。为什么就不能人模人样地哭一场?偏偏还要咬人?像极一头母狼。
她欺负了他,第二天上学时还装作忘记了一般,狠狠地拍他受伤的肩膀,大声嚷嚷上学咯,飞快地跑过。他捂着又开始疼痛的肩膀,忽然十分庆幸,他喜欢的人不是她。
然而,还是做了她的男朋友。
那之后没几天,她们就搬家了。搬到离徐航家几条街远的地方。
他再也不能以脆弱的邻居身份经常到她家去玩,偷偷地看她姐姐画画。即使是在同一街口等那喜欢的女孩经过的几秒钟幸福,也从手心里恍然掉失。
他没有合适的身份去偷偷守望自己喜欢的女孩。
于是,他装作喜欢那个妹妹。
他一点也不喜欢她。
她姐姐遗传了那男人的天分,而她则遗传了男人的疯狂。
学校里的学生们发现,叫徐航的男生经常遭叫夏雪仪的女生挨打。不是普通的打情骂俏。徐航身上有清晰的伤痕,他每天贴药水胶布,涂味道呛人的跌打酒。因为经常的疼痛,他习惯皱起眉心。
看不过眼的男生好心奉劝他,徐航呀徐航!和那女的分手吧!
可他做不到。他利用那女生感情,受苦挨痛心甘情愿。夏雪仪带他回家,一起做功课。她有时被一道题目难住,直接拿圆珠笔戳在他的手背上。他总是忍满一眼眶的泪。在擦干眼泪之后出到客厅看见夏凌在认真地画画,他便可以暂时忘记那千丝万缕纠缠的痛苦。
叫许哲的男生也会到这个家里来。有着和徐航同样倾慕的目光,同样眺望的方向。但他可以走到夏凌身边,搂着她的肩,亲近她的耳边说她画得真好。
偏偏徐航不能。十七岁的少年,已知道暗恋是座坟墓,覆盖在黑色的土壤下,等待着一份感情慢慢溃烂。
这尚且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必须装作喜欢另一个女孩。那女孩简直有病,疯狂地喜欢欺负人。她把从父亲那里得来的痛苦,复制到他的身上。
他渐渐和她同样伤痕累累。
有时候,徐航想,也许夏雪仪也是不喜欢他。在一起,都是假装的。
夏雪仪也许有另外喜欢的人。
她同班的那个排球队的男生?她曾经说过那人排球打得好棒,人也长得不错。
像足一个少女情窦初开说的话。
徐航那天去看排球队练习,帮那男生拣球,在他休息时坐到他的身边,开始目的不明的对话。
恩,你长得这么帅,一定好多女生喜欢你吧。
啊?问这个干嘛?不过,这话倒是不假。
知道你们班的那个夏雪仪吧,她好象也挺喜欢你。
呸!呸!你别开玩笑了,谁稀罕那个泼妇喜欢啊!
那女生自然不讨人喜欢,纵是把最难听的语言来形容她也不为过。但是,从别人的口中听到那么难听的话,他莫名其妙地觉得刺耳,甚至忍不住狠狠地瞪住那个喋喋数落的男生。
嘿,你再敢骂她。我就揍你!
从小到大,他没打过架。但即使是做第一次,他也不会迟疑。
大概是被夏雪仪打惯了,不会怕疼。那排球队的男生的拳头原来比她强不了多少,他被打倒在地却呵呵在笑。那男生也受了伤,很纳闷地骂他一句疯子转身就走。他躺在操场的水泥地上,抬头望天,那漂浮的蓝,悬在他手抓不到的地方。
夏雪仪赶过来。
你这白痴,怎么跟比你高大得多的男生打架呀?
他还是在笑,嘴角的血迹等候着被阳光晒干。她狠狠踢了他一脚。
真是大笨蛋!让我帮你报仇吧!
她跑开。两人再相聚是在夜晚的时候,坐在天台,互相帮对方涂搽伤口。她痛得一点也没有淑女风度地哇哇大叫。
痛死了!那家伙拳头真硬!不过,徐航你别怕,以后再被人欺负尽管来告诉我!
她一直不知道,最欺负他的人就是她自己。
她给他青春里最不搭配的记忆。
再虚假的恋爱,没有天长地久的权利,也有到尽头的一天。那年高一结束,徐航到机场,在那块巨大的透明窗中看见他喜欢的女孩坐银色的飞机,飞往很远的地方。
夏凌考上一所美院,位于一座叫做上海的繁华都市里。那个叫许哲的男生,陪伴她在同一座城市。夏凌有时寄信回来,夹带着照片。他可以看见上海美丽的外滩,以及女孩和男孩拥抱在一起的微笑。
他站在十字路口,看着别人离去的身影,不能追随上去,只能转身走向另一条路。
徐航找夏雪仪出来,跟她分手。那个下午他心情很舒畅。他喝了一杯叫不上名字的咖啡,稍苦的,舌头麻痹一下便过去了,一如他所了解的痛苦。
夏雪仪眼里有很多泪,强忍着不流下来。
一切都结束了,有泪或无泪,都逃脱不了忧伤与解脱。
他不用再去夏雪仪的家,也不必再看到那男人愤怒的脸。偶尔在路上看着她,在专心地察看皮肤上的伤口。她在公车坐着,姿势很怪,她笑容很淡地告诉他,腰侧的位置受了伤,必须那样子坐。
伤势最严重的时候,他干脆带了个小靠垫,让她垫在那冷硬的公车座椅上。
她问他,我还能去你家玩么?
他笑着点点头。
但她还是来得不多,不似多年前那个二话不说就能霸占他家的女孩。也不欺负他了,想说感激的话,就很真诚地说出,不会是一声不吭地给他一拳以示谢意。
从此他知道,他像液体一般从她的身边流离。
高二下学期。徐航在校园里看见夏雪仪和陌生的男生走在前面,手挽着手,亲密无间。他心想,那人也许是夏雪仪的新男友。
他转身一笑置之。
徐航那时也有喜欢自己的女生。长头发的,做梦一样朦胧的小脸。比他低一年级,经常抱着礼物在单车棚等他,很久很久才敢说出第一句话。
学长,你喜欢我吗?
他迅速地拒绝。女生转身跑开。第二天带着仿佛昨日流下的泪痕,不甘心地走回来,看紧他的眼问,学长,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那个人是不是叫做夏雪仪?
他差不多要失声笑出来。
想不到这么久以后,还有人把他和那个女孩联系在一起。
而他喜欢的女孩,暑假才回来。夏雪仪打电话给他,说是姐姐回来了,大家聚一聚吧。
那个夏凌,一年已有很大的不同。她用手机,涂很淡的口红,穿细带高跟鞋,裸露出一颗颗洁净的脚趾。徐航忽然在她身上找不到那个校裙摇摆的旧影子。他说,凌姐,你过得好吗?
她笑了笑。好,我过得很好。许哲对我很好。
说完,她依偎着旁边的那个男生,手心覆盖手心。
徐航突然看到了月光,月光照进心里,将堆积好久的什么款款洗去。喜欢的人找到了很好的归宿,他满意地笑出来。
餐席还没结束,喝醉酒的男人突然回来。他醉得一塌糊涂,眼神似一头饿狼,捕捉弱小的动物。叫许哲的男生很聪明地把夏凌保护进屋里。
徐航看见男人发了疯地殴打夏雪仪。她开始受伤,躲在墙角下。那些不声不响的呜咽,穿越他的心脏,布满整个天空。男人这么疯狂,徐航第一次见识到。
男人要把酒瓶砸下去的时候,徐航扑到了夏雪仪的身上。
你怎么这样傻?她在医院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缠满绷带的头。她问,你为什么要保护我?
徐航不能回答出什么。他摸了摸头,很痛。也许,下一次,他不会再做这么的事情。
因为,他喜欢的是女孩的姐姐,不是她。可是,为什么每次他都会忍不住保护她?
偶尔听到夏雪仪被男朋友欺负的传闻。徐航停下笔,仔细倾听坐后面的男生幸灾乐祸地发笑。他们说,夏雪仪那个丫头,欺负人倒是多了,没想到这次搭上的是学校的烂仔。真是大快人心啊。
他被他们拍肩膀,徐航,这回有人替你好好报仇了啊。
他们在笑。徐航回头狠狠地瞪得他们把嘴巴乖乖地闭上。他走出教室,看到夏雪仪迎面走过来。他想说什么,犹豫好久,她已经走过去了。
他回头看见,阳光铺满她离开他的距离。
那个男生,徐航不是不认识,是学校里连老师都不想去惹的人物。他不明白夏雪仪为什么会喜欢那样的男生,为什么不离开那样的男生。然而,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他装作置身事外。
有一次,徐航在校门口被那男生截住。他问他是不是夏雪仪的前任男朋友。
他点了点头。然后夏雪仪赶过来,拉着那男生离开。
什么也没发生。徐航顺利考完高考。他到夏雪仪的家里,看见她坐在轮椅上,脚上打了很厚的石膏。他问,怎么了?
她笑着说没事。
他猜测她又是被父亲打伤的。那男人不在家。他告诉她他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将会离开这座城市。
她勉强地笑着恭喜他。
你,会写信给我吗?
会的。会的。
他在她身边坐下。客厅里摆满她姐姐画的画。很奇怪,再度面对心仪的女孩的作品,他心中消失了仰慕的心情。她忽然转过头问他。
你当初为什么会喜欢我?
他不能告诉她那只是他在利用她。他笑着反问。
为什么?你那时总是欺负我?
原来他不能回答她,她也不能回答他。
他只有在暑假回去时才偶尔碰见她。她没考上大学,在街边摆个小摊子,卖不讨好的小饰物。他遇着她,她显得笨拙而慌张,对摊子前的顾客摆出仓促的微笑。
你回来了?
是呀。
她做成一单生意,把摊子收好。
他帮她,推着单车慢慢走。她的脚有些不方便,他注意到的。
是不是那次受伤的后遗症?
她微微然笑了。
他骑上单车,要载她。她坐在后座,抱紧他的腰。阳光的轨迹在城市交错出繁复的划痕。她的脸贴紧他的背部,皮肤与皮肤接触穿过单薄的衣衫。彼此的体温错开了小小的差异。
她忽然问他,徐航,可以再借你的肩膀给我一次么?
他有迟疑。考虑的时间说不上漫长,只是骑着单车经过几棵树的距离。女孩想要干什么,他约莫猜得出来。他决定了,咬着嘴唇回答。
可以。
她果然抓住他的肩膀狠狠地咬下去。他忍着疼痛,没喊出来。她咬完后,又趴在他的背部。泪水湿透他的背。
徐航,你真好。
他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大学的宿舍里。她刚参加姐姐的婚礼,回来的路上顺道看他。她当时穿着并不好看,甚至有些老土,坐在他床板上的姿势很怪。
腰又疼了。老毛病。她笑着向他解释。
而这一切,他早已知道。
他送她去坐火车。火车站满送别的人群,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他,不说一句话就流下泪来。
徐航,还记得你那次问我为什么总爱欺负你么?
他点点头,用心倾听。
因为,因为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我想让你一起分享我的痛苦。我想找一个可以永永远远被我欺负而不还手的人。
她原以为他就是那个人。
他在那年夏天的暑假回家。他再也找不到她的家。母亲跟他说那个女孩的父亲因为过度酗酒患上了重病,她带那个男人去了很远的地方疗养。
又后来,他无意中得知。夏雪仪那次摔伤了腿,是曾经和她走在一起的烂仔把她推下了楼梯。因为她当着那人的面大声地说出她只是利用他来气气她所喜欢的男孩。
正如他当年利用她来接近他所喜欢的女孩。
很久很久之前,有两个受尽虐待的小女孩。一个天使般可爱,一个魔鬼般蛮横。有个男孩,一直以为自己喜欢的那个天使般的女孩,可是,为什么每次他都保护那个魔鬼般的女孩。
也许,在回首又见她的时候,他会跟她说,原来他不知不觉喜欢上了她。